本帖最后由 临街卖酒 于 2014-3-28 23:20 编辑
你相你相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一个男人一生只爱一个女人,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我的父亲,我不会相信,一个男人一辈子只有一个女人,我不相信。
我怕回郴州,怕碰见那些年长的邻居,我总是很慌张的低着头走进单位的大门。她们总要爱怜的拉住我说妈妈去的太早了,你爸爸实在太痴情太可怜了......说着说着她们眼眶就会红,说的我心酸酸的,可是不会哭。她们为什么要流眼泪?而我还可以带着这样淡淡的微笑,不动声色的跟她们拥抱、道谢。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父亲的死因,医生说他得了帕金森综合症,可是那种病不至于让他死亡。我想他是因为抑郁过度死的,就像是那种生活在海拔3300米以上的高原的黑颈鹤,一生只寻求一个伴侣,一只死了,另一只就孑然一身,孤苦终老。
妈妈死的那一天开始,他的存活就只是一种形式。他象个设置好程序的机器人,呆滞的吃饭、睡觉、长时间发呆,迅速的衰老。到最后的几年,慢慢的就不会说话也不会行动。他死的时候我不在身边,他清醒而黯然的躺在床上一年多,我们习惯了他苟延残喘,我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死或者什么时候又会坐起来。以至于那天大虾犹犹豫豫打电话给我:你要不要回来一次啊,我问怎么了,他说,我不知道老头子是不是不行了,要不,我再观察几天确定了再告诉你。2个小时后,他又来电话:你快回来,爸爸死了。
那段时间,我伤心的哭了好久,在场的人告诉我,他死的时候很安详,这样说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安慰我,让我的心好过一些。我不是舍不得他离去,我难过的是让他生不如死的过了那样漫长的几年。他后来的那几年太苦了,一想及此,我的心还是难过得像刀绞一般。最后回去的那几次,他靠在床上哀哀的求我,你给我打一针让我早点死吧,我很想死啊...我别过脸去不做声,现在想起来,有些怪怨自己。我有个老师,传染科的,96年的时候自杀死了,坐在沙发上给自己推注了一支氯化钾。我那时候就觉得那是一种最完美的死亡方式。如果有可能,我想给他也推一支氯化钾,让他体面而迅速的解脱。
妈妈死后好几年,他恢复了一点生气,偶尔会到外面走走,在牌棋室玩升级。生活似乎渐渐正常。可是他终究是不快乐的,他过于忠诚自己的信仰,就会痛恨排斥一切的与他不同的生活方式,我家对面楼上住着龚老师,他爱人去世不久他就找对象,一个接一个带回来。这时候,父亲总是很鄙夷:你看啊,又换了个女人,也不打结婚证就住一块,恶俗啊。大虾很不客气的打断他,我们没要求你守贞的。他吃惊的瞪着我们,一言不发的坐到自己的房间里,越发的沉默起来。 有年回去,我忙着洗衣服,他看着我,突然象个梦游的病人自言自语“萧萧,你总是不及你妈的脸色,你妈妈那时候,脸上总是粉红粉红的......”我抬起头,看到他那种极度恍惚而凄苦的神情,我迅速的端着盆逃到阳台上,大量的泪水流了下来,阳台上的茉莉花早已枯萎多年,摆在那儿的只剩孤零零的盛着半盆泥土的花盆。妈妈生前最爱种茉莉,那种小小的洁白的花朵总是在夏夜里肆意的开放,散发着清香,可是,她死后,家里总是再养不好茉莉,怎样护养都是枯死,没有任何的征兆。
妈妈病重的时候反复问父亲,以后会不会再找个伴,仿佛需要一个保证以求自己去的安心。还问我和哥哥要是你们爸爸找了别人,你们会愿意吗?当时我们斩钉截铁的说不许找,大虾还拍着胸脯说他找谁我就把谁赶出去。我们没有说假话,当时我就觉得绝不可接受另一个女人来占据妈妈的位置。我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多年以后我和大虾那样积极的怂恿他找个老伴。我和大虾是不同的人,可是,在这一点上达成了高度的一致,在大虾的支持下,我提议把小时候带过我的张姨接到家过,在我重复几次后,他终于勃然大怒,骂我想认妈就自己去认不要拖进他。知道没有可能,我又飞快的联系上我的一个好姐妹,她的母亲寡居多年,我希望可以促成这桩美事。大虾对我一向不大方,可是,那次他阔绰的报销了我所有的车费。那段时间我和大虾空前的亲密,步调一致,齐心协力。只是,后来,父亲还是一个人,很落寞也很痛苦的留在他那个早就没有生气的世界里,以一种自毁的方式过渡到死亡。我想,大概他也不是不想找,而是谁也无法替代妈妈,他一生的那个女人。
看到这些,你大概以为我的父母有多么的恩爱吧,不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那样生活着的夫妻,除了在妈妈病重的那半年她依恋着他,之前从来没有和他好好的说过话。她对谁都温柔和气,每个人都说她知书达理,但是,在他面前,她变得脾气暴戾,动辄摔碗砸东西,甚至,试图用死亡去结束自己无法脱离的痛苦。
我6岁那年,有一次她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我和哥哥跪在门外哭着求她,两天后她摇摇晃晃开了门出来,抱着我和哥哥哭得撕心裂肺。你以为我在编情节吗?不是,试问谁会愿意将自己那样深爱着的父母当故事一样说的跌宕起伏?真的,她不爱他。生前她说的最多的就是恨自己嫁了个这样窝囊的男人,她后悔自己屈从这段近似包办的婚姻。而父亲,总是沉默寡言的,他对母亲言听计从,每月的工资如数上交,除非是出差,否则口袋里没有一分钱。他成天呆在家里,洗碗扫地搞卫生,吃饭的时候他训斥我们夹菜太贪,要给妈妈先吃,为此妈妈还摔筷子骂他不疼孩子。
长大了,我慢慢体会到要与一个不爱的人生活在一起的那种窒息般的痛苦。爱情常常不会是个恒等的公式,两个人的感情不一定都可以划上等号,也不是付出多少就收获多少,即使那个人为你付出如何多,如果你不爱他,你还是不能有快乐和满足的感觉。 是啊,只要和爸爸在一起的时候她就不快乐,怨恨,我们家平静的日子只能是父亲出差在外的那些时间。小时候我不喜欢父亲,他没有威严,也不知道宠爱孩子,他不在家的时候妈妈会笑,会和我们闹着追着玩。从小到大,他没有得到过我们应该的尊重和敬畏。可是,多年后,我终于为自己长久来的偏见而羞惭,这个窝囊的男人,原来身上蕴藏着那样坚忍而深沉的爱,他那样忠诚和善良,谦卑而坚韧,在他死后,我真正感觉,他是我这一生,心中最崇高的男人。只有他,可以在母亲病重卧床的那一年里陪着她不离不弃;只有他,可以容忍她的任性和冷漠,在她死后多年还深深念想着她。但是他是满足的,他觉得幸福了,在好多年后,他还喃喃的诉说,你妈得病时候总是要我坐在她床旁,一步都不让离开啊,她说我是好人呢.....是的,他这一生最大的缺点不是懦弱、胆小、迂腐、不懂浪漫,而是偏执地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那正是悲哀的源头。
他一生那样谨慎怕事,去医院看病,药房拿错了药他不敢去换,我要去找麻烦他就拖住劝我算了。他越来越胆小,按我们那的治安,不可能有小偷的,每家都基本不安防盗窗,可是他怕,他夜夜被惊醒,嚷着有小偷进来了,他想装防盗窗,材料买好了,半年后我回去,发现还是没装,问他他说:我要先问问楼上啊,楼上说不该装,小偷会踩着我的防盗网爬上去的...他一直不敢装。大虾死后,我就开始装,我等着楼上来找我,可是,一直没有一个人对我吭过气。嫂子告诉我,他最后的那段时间睡在床上动不了,听见外面有鞭炮声,还要总是问,是哪家办事啊,去上个礼吧可不要亏欠人家,他不知道,他这一生从来就没有亏欠过别人什么,他亏欠的就只有他自己。
追叙到这里,我疲惫不堪。
不了,不了,我不想叙述那些已经遗失的过往,那些细节,那样的伤感,触目惊心。我知道我唯一的出路就是装作忘记,这样,我们可以轻松的过完后半生。我要说后来,后来,他们都放在了香山陵园,我把那些犹如长相思般哀伤的岁月也放在了香山陵园,那里的松柏树特别高大,我想那里明月的夜晚一定非常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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