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小胖妞 于 2014-5-7 10:39 编辑
十年树木(一)
我是一棵树。
我是一棵被遗弃的树。
从我记事起,我就在这里了。
这里是S305高速**段。那年,我和同伴被一起带到这里,他们都被整齐的栽种在道路两旁,只有我,因为弱小而被迫等待未知的命运。一个小伙子不愿看我枯死在路边,执意带着我走远了些,将我栽种在这里。从那时起,距离那条道路不远的山脚下,我的生命重新开始。
我将被移栽到这里的那天作为我的生日,不只因为那天我看到了最美丽的风景,更重要的是,我得到了重生。
在这里待了多久,我记得很清楚,从生日那天开始到今天为止,我一共看到了三万六千五百八十三次白天,三万六千五百八十二次夜晚。
我每天都能看到很多车辆从我身边经过,不同的车辆。私家的小轿车,运货的大卡车,载客的小面包车、长途汽车,偶尔也有自行车和摩托车。每辆车上面都有人,不同的人,他们每天从这里经过,不是从东向西,就是从西向东。
从我在这里开始,我就可以听得到每一个路过的人的心声,有人赞叹这里的美景,有人惋惜这里的荒芜,有人看着这里,却想着其它事情,可是,无一例外的,他们都着急到想要到的地方去,从来没有人在这里停留过片刻,从没有,除了她。
她来的那天,初春时节,下午两点钟,微风,晴。
那天的阳光出奇的好,晒得连风也有了一丝温暖,我眼前大片的麦田里,麦苗在微风中惬意的舞动,能够听得到微微的沙沙声,麦苗中还夹杂着零落的油菜花,大概比麦苗高一些,远远望去,就像麦田里飞出来了好多黄色的蝴蝶,起舞在嫩绿色的麦浪中。
我旁边的山渐渐苏醒了,大片大片的迎春花唤醒了沉睡的大山。迎春花才开的时候,山的颜色还是灰蒙蒙的,可是,好像就是一瞬间,整个山色都被春风浸染。
墨绿、翠绿、黄绿,这些颜色好像从远处缓缓走来,像是怕新生出来的绿色会一下子惊吓到什么似的。有这些绿色做底色,接着,迎春花的黄色开始大片大片的肆意蔓延,犹如将黄色的颜料泼洒在了画布上,便只能由得它去纵情驰骋了。最后,桃花红和杏花白零星洒落在这幅画卷各处,让这幅清新淡雅的画卷就好似一位清丽的少女被心爱的人惹羞了脸颊。
在暖风的熏染下,每一株生命好像都散发出阳光的味道,淡淡的,暖暖的,连筋骨好像都是酥酥的,舒服极了。
这幅被湛蓝的天空洗过的画卷,静谧地让我好似都忘记了随微风摆动枝叶。我就那么沐浴着明媚的阳光,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反正,我的每天都类似,回忆和思考有的是时间,现在,我只要这样待着就好。
可是,你已经知道,今天,不是一个寻常的日子,因为,她来了。
十年树木(二)
我是一棵树。
我是杨柳,姓杨名柳。
我种族的名是人类所取。人类给孩子取名时,极尽才思,只为选取美好的字眼,寄托自己的憧憬。自然,我不是人类的孩子,可是,柳的名字,大约也是人类穷其智慧,为我们所取。
人类栽种我们已有两千多年历史了,可在那以前,因人类还没有生产出锋利的工具,比起费时费力地伐取粗大树干来说,他们更愿意选取两寸来粗的树枝去做木材。人类为了获取木材,不断的伐取树枝,种族为了延续自己的生命繁衍后代,奋力和命运抗争着,就在被砍伐的枝干茬口处集聚全身的力量,萌生出新的枝条,继续繁衍新的生命,如此反复,我们祖先的生命力变得极其顽强。
后来,人类为了大量种植,便截去我们的树冠,只保留树干,强迫我们萌生新的枝条,每隔几年,便取新的枝条利用。人类将这叫做头木作业。
柳的名字便是源于“留”的谐音。柳树便是留树,表示保留树干以便再次利用的意思。
一个柳字,不仅仅是一个名字,更包含了我们祖辈与命运不断抗争的血泪史。
人类一出生,都是先有姓,后有名。然而,对于草木一类来说,大多是没有姓的。我们种族原本也没有姓,我的姓是由人类所赐。
杨是我的姓氏,也是赐我姓的人的姓氏。在他的时代,能够和他同姓,大约也算最大的荣耀了,只因他是人类当时的最高统治者,是天子,他,就是隋炀帝杨广。
据说,他在开凿大运河通济渠段时,大臣虞世基建议在堤岸植柳,也许他喜欢听虞世基的话,也许他喜欢柳,也许他找不到反对的理由,况且,这个建议大约是没有人反对的。总之,他准了。他来到大运河旁,亲手栽植一株柳以示重视,于是,新开的大运河两岸,一瞬间便柳树成荫。那天,杨广御书赐柳姓杨,从那刻起,我们种族便享有与帝王同姓之殊荣,柳从此便有了姓,改称杨柳。
不久,隋被李唐王朝所更替,所有的人和物都属来了大唐,改姓了李。原以为我的祖辈也逃不离命运,可是,你知道,柳这个名字天生便是为了抗争命运。
我不知算不算得奇迹,贞观年间,你们的皇帝李世民传旨天下“驿道栽柳树以荫行旅”,自此,偌大的唐朝,各地驿道柳树成荫。连远嫁松赞干布的文成公主也特地从长安带去柳树苗,植于大昭寺周围,以表对故乡的思念。后来,那颗柳也叫唐柳或是公主柳。柳早已不只是一颗树,更是一种情感的传递。
柳与留谐音,留表惜别之意,对于将诗歌创作推向一个空前绝后的顶峰的大唐王朝来说,文人骚客们在表达送别的不舍之情时,对柳更是以青眼加之。
只是,我向来不喜诗,尤其是哀怨伤情的诗。可一切,从那一刻都变了,我爱上了诗,无法自拔的爱上了,不为别的,只为她。
十年树木(三)
我住在海底,我爱极了这片海水,还有我的那颗树。
我不会游水,可我会奔跑,为了寻找那棵树不停的奔跑。
晴朗的日子,我要去寻一片金黄色的花田,换上那件白纱裙,在花田里奔跑,跑向远方那棵树,我心中高大、伟岸、给我怀抱的那棵树。
一路上,白云在后面悠悠的跟着,我跑她就追,我停她就停。我并不是不喜欢她,只是,我不想让她看到那棵树。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马上转过头去,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就像她一直就在那里,从来都没有游动过。我继续向前,偷偷看她两眼,她在碧蓝的海水里游动,不时扭扭身子,摆一个优雅或慵懒的舞姿,竟是要和头发散乱额头微汗的我暗暗比试的心意。
我心里念着我的那棵树,顾不得和她白眼,只是不停过的跑,我经过的花田忽起一阵风,扇动着金黄色翅膀的蝴蝶便冲我哼哼两下,我知道,我惊扰了他们的午觉,可我顾不得他们,只去寻我的树,心里却暗暗内疚,等回来再向他们道歉。
我知道,那棵树一定就在前面,所以,我一点都不怕找不到,我自己也说不清,好像我突然就知道他一定在这里,在这里等我,等我来寻他。
那朵白云下略过一只飞鸟,白色,看去像是天使的翅膀。我不知道它和白云说了什么悄悄话,它在我头顶转两圈,就向我奔跑的方向飞去。
我好像跑了很久,可是奇怪的是,太阳一直都在我头顶,好像时间一直静止着,从未逝去。
远远的,我看到了我的树,脚步不由得停下了。
我回头看一眼,那朵白云不知是偷偷溜走了还是融化在了这碧蓝的海水里,再也不见。阳光依旧在头顶,它穿透了海水,将海水晒的好似邻家院子里卧着的小花猫,伸个懒腰,翻个身,继续睡了去。她把一切干扰午休的云朵,飞鸟都驱逐了出去,连浅浅的呼吸声都不曾留下,澄净的色彩连微风都不忍吹起半点涟漪。
也许是跑的太急了,我的心在这时候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这样剧烈的心跳声好像成了这幅海底午休画面不该有的存在。
我再也不敢动,一步也不敢,就那么站着,连头都不敢转地凝望远处那颗我心心念念的树。
从三年前开始,每日,凌晨五点零六分,我都会醒来想念一个人。一个这个世界好像不存在的人。 三年前,也是像今天这样,温暖的阳光,湛蓝的天空,我从一辆长途汽车走下,去一片金黄色花海处寻他,只是那时我还不知他是谁。 那天,我就依着他坐下,靠着他慢慢睡去。梦里,我梦到了自己。 兴许是前夜看了刑天的缘故,竟梦到隋朝的一棵柳变作了刑天,他想要战斗,不愿自己的种族时时面对被砍掉头颅的惨状。他去请求平日好友为自己助战,只是他们都畏惧对方的强大,最终,战斗的路上,除了他自己的影子,谁都未曾来。
他击败了风,击败了雨,击败了天神,只是最后,那位伐木人手中的斧忽的变作了利剑,摇身变作了黄帝,他举起那把沾染了无数血腥的剑,用力挥下,我在最后一刻被他强行从体内分离出来,抛在一旁,我看着他,我发现他居然没了影子,我低头看看自己,也没有影子,等我再回头看他时,他好似冲我笑了笑。我怕见这血腥的场面,就不自觉的闭了眼睛,一惊,梦醒。
醒了,黄帝、刑天、伐木人都不见了,只有我身旁这颗柳,他挥动枝条在风中摇曳的样子像极了刑天。 那日回了家,我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我丢了自己的影子。阳光下的影子,灯光下的影子,烛光下的影子,都丢了。自此,我每晚便会重复那个梦,总是在他冲我笑完就醒了,看时间,凌晨五点零六分。
我就回忆梦境,回忆那棵柳,直到今日,我明白了。
我丢了自己的影子,我要去寻自己的影子,那棵树就是我的影子。 这会儿,我终于看到他了,他依旧挥舞着自己干瘦的手臂,我不知道那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他要不停地战斗。 我迈开步子,一步一步走向他。
人总不能丢了自己,既然你不能回到我身旁做我的影子,那我便来寻你,做一棵树,我做你的影子,总之,是不能分开的,再也不分开。
在我和他的枝干合为一体时,我就看到了他脖颈的疤痕,他告诉我,其实他不是影子,我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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