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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半个月亮冷冷挂 于 2014-6-8 18:24 编辑
有那样一种蜜枣,一斤一斤的封装在一个个透明塑料袋里,由南京忠来果品食杂有限公司分装的,用老家的话说,看上去“个大个明”。真正个是粒粒饱满,晶莹剔透,让人垂涎。那天我忍不住开了一袋,满心欢喜的捻起一颗,咬上一口,不曾想竟生硬生硬的,硌着牙,木木的咬不动,嚼到最后又过分的甜。我有些失望,嚼了半天,怎么都不是曾经的味道。
小时候不爱动脑子,傻乎得很,光觉着蜜枣好吃,尽贪婪享用去了,没曾要想是怎么炮制出来的,那么的软硬相间,香甜适中,磁酥。吃在嘴里,甜丝丝。后了的一粒小小核,翻来覆去的砸吧吸吮,都溜光圆滑后才肯吐出来。这么一个可心的好东西。
只到了过年,亲戚来拜年了,才见夹着一包白糖,或柿饼,间或着就有蜜枣了。客人走了,我攀着高高的条台,偷偷的数一数,见袋里的蜜枣大大小小。一年里这时才有蜜枣吃,而多数亲戚仅带来一包,是孝敬奶奶的,来的人尊重的叫着“四妈”。
正月过了,奶奶家的条台上堆放了一袋袋的白糖柿饼蜜枣,堆成一座小山似的。来来去去的走到那个地方,我都要瞄上一眼,巴巴的看着。
那会儿叔叔年轻还没娶亲,一个大男人也真好吃,时不时的在柿饼或是蜜枣袋上用指甲挖一个洞,自个儿掏着吃。我瞅着那样子要十分的羞愧,寻思又不是送你的,怎么招呼不打,私自就开了,就吃了,万分的丢人,真难为情的一件事。一旁默默的我,其实多么也想尝尝,却要装出跟没见着一样,看也不看,甭说跟着偷吃,就连张口要一粒也是绝没有,也是羞耻。一定要大人给了才会拿着。
过年的蜜枣柿饼终于拿给我吃了,怎么才吃了俩个,刚尝出了一点点的味道,小山一样让人眼馋的东西忽地就没了,一下全都没了。
条台上空空,没得惦记,我去和小朋友玩,姑妈家三,姨母家三,我们家三,一共九个孩子,又住在同一个村,唯有我是女的。单是玩耍,我也很斯文,不会爬高上低,静静地,走的也不远。
从前要播双季稻子,插山芋,种油菜,收麦子,锄草,太多的活全凭了两只手下地劳作,人们往往蒙蒙亮出门,披着星辉才肯回家,草草的划拉了两口饭,倒头便睡,一夜沉沉。
我姨母家,六口人。姨夫姨母起早贪黑整天光顾了忙着种田糊口,家里留一个老太太看家。养了三个男孩子,如同了三条猴。喜得正好没人管束,一早拎了书包出去,不到天黑不着影儿。晒得黑溜光滑,贼像泥鳅。
家里的老太太鉴于以往的经验,为了防猴子们偷吃,过年人送来的白糖,嚷嚷让姨夫一起装进一个大编织袋里,绳子束好,高高的吊在房梁上。待到老太太哪天想吃了,让人爬到高处解下来,打开一看,里面光剩了一个一个空瘪的袋,再细看,编织袋的底端不知何时有了一个小洞口,那白砂糖就是从那儿悄悄漏流下来。
菜地里留作种子的老黄瓜,需偷偷的藏在最深处。摘了叶盖着,这么一做,好比宣称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一旦有孩子摸进,正好饿了,管它呢,瓜种也得摘了,吃了。被偷了瓜种的事时有发生,心里清楚是孩子做的,任是这样也还是生气,气鼓鼓的认了,从今或者多留几条瓜种,还是的谨慎。
跟着一群孩子偷桃摘李半夜里偷西瓜,大人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让人发现偷钱偷物品了,我们家的孩子那是要照死里打的。都有一身的本事,极其敏捷,机灵,滚打跌爬,个个练得黑黝黝的瓷实。
火辣辣的夏天,男孩子们都剃了光光的头,一色的裤衩,蓝色的咔叽布,有领着裁缝到家里来做。打着赤膊,一群过去一群又来的男孩子,一村子里尽是些男孩,少有的那么三五个女孩,大小还不齐整。
然后奶奶在午后的时候常常带我去了她的房间,她住在正屋子的后面,搭建的一排小窝棚。
穿过堂前的边门,绕过了厨房,再一堵墙隔开了,最里面的才是。边上开了一扇篾栅栏编制的房门,门两面糊严实了报纸。推开的时候,要微微向上拎起,免得吱吱喳喳响的很,又怕刮破了报纸。
门一开,正对面摆放着大床,挂着帐子,蚊帐很干净,两端垂着铁钩钩子。床头前摆一件两面柜,柜上放着茶杯,煤油灯,杂物件什么的。
拉过一把椅子,奶奶让我先坐着。她走近两面柜前,蹲了下来,拉开柜门,伸进一只手去摸索,回过头一直望着我吟吟的笑。
摸了半天,一下一下变戏法儿似的拿出蜜枣,柿饼,也有酥糖云片糕,递给我手里。我好奇的捧着,见她的柜子也不上锁,疑惑新年都过去那么久了,怎么还有这些?还有云片糕?蜜枣也没涨霉。吃着想着,望望奶奶,奶奶就坐床边,两面柜上取过茶杯,呷了一口。
她的脸白白净净,齐齐整整的一头短白发,贴着耳根子夹好,穿着对襟白老布褂,大夏天也是长袖。她的衣服就只有两种颜色,一种蓝,一种白,全对襟的样式,方口的小布鞋,总是十分的干净。房间也很干净,因为潮阴,拐角躲有麻蚊子。
我坐得久了困了,就要走了。她夹着一支烟,眯着眼笑,留我再坐一会。
她今天怎么没去打“拷糊”?她是要带着我在身边的,四个人耍着一种长溜溜的纸牌,一百多张,二十一个花样,赌些小钱。四五岁的时候,我也会玩。
除了玩牌,她不跟别的女人闲聊,没事一人淡淡的抽着烟,静静的坐着。
蜜枣吃完了,我还是走了。对面山上树林里长有红的绿的蘑菇;墙窟窿里藏有麻雀窝窝;河道里的石头下趴着小螃蟹;卷起小小的棉花团,细绳系好,能钓起青蛙;摘了凤仙花掺着明矾捣碎了染红指甲……
对我,这一切那么有吸引力,鲜艳富有活力。远远比呆坐在一个孤单枯燥的老太太房间里要有意思多了。
后来我上学了,蹦蹦跳跳和同学一起玩,每天都是新鲜的事。奶奶或是真老了,再也不打牌,只一天一天呆在屋里。我去的越发少,每去一次,都见着她在抽着一种低劣的香烟。见了我就笑,听完我咋咋呼呼的一通说,也没了蜜枣柿饼云片糕,然而一遍一遍说再坐会儿。她变得有些迟钝,一字一字缓慢的吐着,仿佛从巷子里传来风雨吹打湿淋淋树叶的声音,一下一下的,清脆脆拍着湿漉漉。现在想来,那应该是极其孤高的音。
母亲说她是地主婆,一个被打倒镇压的很大地主婆;母亲说谁家的女孩子都不愿意嫁给她的地主儿子;她的儿子那么的挺拔帅气;她家的地主成分;她骨子里看不起一字不识又秃的母亲……
母亲又说她最是爱我,婴幼儿时抱走了,一养十几年。
我明白自己到底是奶奶带大的,跟着她吃,跟她睡。怎么如今像了一只狼羔子,没了什么印象。
打着忠来牌子的蜜枣我既然开了,也吃了一粒又一粒,木木的没什么味道。倒让我想起奶奶已走了十几年,大约坟上的蒿草也极高极丛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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