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14-7-4 21:24 编辑
租车惊魂
这是第四次去海参崴的经历,我是陪老韩散心去的。 老韩大名韩守礼,时年四十岁。高大粗壮,赤面环眼。力可扛鼎,声如钟磬。呵呵,他不是古代侠客,但却有着流氓无产者的豪侠之气。他是我们点儿的长者,同时,又是一个既让我无可奈何,又令我心生愧疚的人。
老韩的大哥是我们厅的一方诸侯,可以呼风唤雨。老韩就是通过他哥来苏联的,用老韩自己的话说,他哥也是实在没招儿了,他是个“屯串子”,整天价不是赌点小钱,就是搞点小破鞋,弄得家里鸡飞狗跳的。老婆跟他离了,一个半大闺女跟她妈过。老韩有两大爱好,一是爱给人看风水、瞧阴阳。在农村,谁家老人没了选个阴宅,办个后事都找他,谁要是遇事占卜个吉凶祸福也找他,诨号“韩半仙”。二是爱“出门”(旅行),不愿老在一个地方待着,来苏联也算和了他的心思。
被抽来肉联厂时,我问他,老哥你岁数最大,工种你先选。老韩在厂子里转了一圈,选了梳皮车间,这让我很意外,怎么选了那个臭烘烘的地方?我说,你确定?他无比坚定的回答,确定。我说,你可想好了,这工种一旦定下来就不能更改了。他说,我都看了,你就放心吧。见我还是半信半疑,就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说了一个让我哭笑不得的理由:我看上那里的丽达主任了。我问,屠宰车间的“马达木”不是更多?他说,那不一样,我就是喜欢丽达那斯斯文文的劲儿!他搓着两手,双眼放光,仿佛丽达已经成了他嘴里的肉肉。这个老流氓(小左,此处应该有掌声{:soso_e144:})!随他吧。
还别说,老韩真干得挺好。俄罗斯的肉牛比咱们的大得多,一张鲜牛皮少说得有一百五六十斤,老韩抓起来双膀一较劲抡出去,那张牛皮就会老老实实、平平展展的里儿冲上摊开,老韩再操起板锹薄薄地撒上一层海盐,就算完活。老韩每天得这样对付上百张牛皮,可也没见他怎么累,总是轻轻松松的样子。
他的桃花运没见有什么进展,我看丽达主任就是一部机器,不苟言笑,没一句废话,走路都带着风。那些老毛子男同事都不怎么接近她,我看老韩也没戏。梳皮车间对过是一个很大的牛圈,总有几十条待宰的牛圈在那里,赶上发情期,那些牛还不知死活的在那里“运动”一下。老韩时常趴在栏杆上,眼神儿若有所思。有回我逗他,思春哪?他笑道,你个小孩牙子还懂这个?你看这牛品种多好!牛鞭壮实。这要是搁到我家那儿可发大发了。也是,老韩的家乡靠近内蒙。
直到有一天,双休日,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丽达来了。不穿工装的她竟然有几分俏丽妩媚。她站在宿舍门口,喊了声:韩!老韩屁颠屁颠地跟着走了。傍晚时分才回来,大伙上前询问,这老家伙却一句也不说。不过,从那天起,有了两个变化:一个是,放工后老韩注意着装了,时不时会“消失”一会儿。另一个是,老韩的称谓变了,原来我们都叫他韩哥,这回都改称了“韩”,而且有的人叫时会增加几分媚气。老韩抵抗了几天就习以为常了,但他绝不允许金导木这样叫他,那个朝式汉语发音实在是太奇怪了。
差不多来肉联厂半年有余,一天,总队的翻译小张来找我,让我晚上到乌苏里斯克政府宾馆一趟,一个人,徐副厅长来了。我没太当回事,就跟老韩说了。他说,应该有我的信,别忘了带回来。
下班后,我换了衣服,就乘坐17路车赶到是宾馆。小张正在大堂等我,来到徐厅长的房间,发现其他几个点儿队长也都在。徐厅长简单地问候了一下,就开始听大家汇报,之后代表厅党组做了一些指示。这中间公布了一个消息让我很震惊:老韩的大哥被检察院收审了。
见面会结束后,徐厅长单独把我留下,他问,韩站长(老韩大哥)有个弟弟在你那儿?我说,是。徐厅长直截了当地问,你打算怎么办?见我没回答,就接着说,这可是个定时炸弹!弄不好他自个跑了,再整个涉外事件,会影响整个劳务大局的。
我说,这个事情有些突然,我也没怎么想好,不过老韩表现得非常好,是我们点儿的骨干。关键是老毛子领导很喜欢他,这很便于我们同苏方相处。后一句话可能打动了徐厅长,要知道我们点儿没有翻译,全凭我们这些人临时抓来的半吊子俄语应付,苏方的认可是我们这个点儿生存的关键。沉吟了一会儿,徐厅长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他知道了他哥的事……我打断他说,韩守礼不识字,家信由我帮着写,来信也由我来读,由于他哥的关系,对我还是挺信任的。肉联厂很闭塞,他没有机会知道的。
徐厅长最后同意了我的意见,留下了老韩,但让我密切注意他的任何动向,必要时跟总队沟通,采取措施送老韩回国。我第一次体会到组织内部政治规则的严肃性,不过,我从心底里为老韩不公,这不是上纲上线吗?这种事也要株连九族?
回来后,老韩问我,没有信?我说,没有。徐厅长就是过境去莫斯科,临时过来看看大家,以示领导的关怀。老韩好像很失望。
从此以后,我就做了病了。在老韩面前变得小心翼翼,他一回来晚,我就紧张,总忍不住问问,还不敢过分表现出来,这让我在他面前生生矮了三分。两三个月很快过去,相安无事。这期间,他没怎么让我泻家信,好像只给闺女写了一封。我看当年的合同期也快满了,想着老韩还没过海参崴,就约他去一次,他没说什么同意了。
我有个毛子朋友安德烈去纳霍德卡办事,正好可以顺路捎上我们,不过回来就得自己想办法了。安德烈把我们送到海参崴站前广场,就走了。我跟老韩延着列宁大街的缓坡开始逛街,在一家商店,老韩给女儿买了一件挺漂亮的呢子大衣(那时到苏联兴买这个)。他又看上了一件深色男式大衣,试了试,挺合身的,看看价格小二百,就放下了。我说挺好的,你要是钱不够我这有。他说,我能穿这个吗?我哥穿还行。我说,那就买吧。可他还是放弃了。我那时有些钱,来的很容易,我原来那个种植点儿总来我这买些猪头、猪爪什么的,当时苏联副食供应很紧张,别处根本买不到。我只要找薇拉厂长批一下就行,合成人民币也就两三毛钱一公斤,成麻袋装。点儿上的队长跟我关系不错,他们的“自留地”效益很好。当时,国内西红柿一两毛钱一公斤,在这儿可以卖到八至十卢布。每次来人都会给我甩上一两千卢布,那时的苏联,一辆伏尔加轿车才一万五千卢布。这个情况老韩知道,可他还是拒绝了。
经过一家渔具商店,老韩看中了一套钓具。我说,相中了就买吧,卢布花不完,回到国内就成了废纸。我说得有些夸张,这次老韩没拒绝。中午,我们到太平洋舰队司令部附近的一家餐馆吃了饭。下午两点多就准备往回走。我们去出租车点儿租车,相中了一辆杏黄色的伏尔加新车,可那老毛子司机非要120卢布,正常价到乌苏里斯克是80卢布。我正准备砍价,被两个中国人过来截胡。那毛子司机看着我,希望我同意他的价钱,我动摇了,正准备掏钱,老韩拽住了我。他说,算了。转身走了。
我跟过去说,不差那40了。他说,不是那回事,我感觉有些不对劲儿,心里发毛。唉!又来了,他总是这么神神叨叨的。
“咱俩去伊曼怎么样?”他说。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伊曼距海参崴30公里,在我们来的路上。那里有个海湾,是一个刚刚兴起不久的天体浴场。你想看毛子娘们儿光屁股?不怕丽达把你煽了?老韩笑了。
半小时后,我们花100卢布租了一辆车,往回走。出城不久,来到那座跨海大桥附近,突然堵车了,好像前面出了事故。司机下车去看,不久车队放行,司机跑回来说:尅大意!尅大意(“中国”的译音)……他比划了半天,我总算明白,出了车祸,有中国人伤亡。临近时发现右侧的桥栏杆有一处被撞烂了,一辆杏黄色的伏尔加出租车摔在远处的礁石滩上。我的天!那不是……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老韩也是一脸惊愕,随即赶紧双手合十,大唸阿弥陀佛!
这也太他么神了!我实在是不敢细想。不过,这回我信了!韩半仙!
很快,我们就回国了。走的那天,薇拉厂长组织了一辆大客车,她问我明年来不来?我敷衍说来,其实我也不知道。丽达也来送行了,老韩跟她假么假式的拥抱,头一次看见丽达露出笑脸,挺美的。我们到底也不知道他俩究竟发展到哪一步,俩人看似挺融洽,可又像隔着一层什么。
过关,进入绥芬河口岸已经第二天的下午。办完安检、卫检、行李托运之后,去宾馆休息。这时,老韩跟我说,请你吃饭。我想也没什么事了就答应他。我们去了一间朝族馆,要了几样小菜,四瓶啤酒。老韩说:你小子以后肯定能当官。我说,你算的?他摆了一下手,你的保密工作做得好啊!我一下子好囧,你都知道了?
“那回徐厅长来不久我就知道了,”他说,“我原来点儿的人告诉我的。” “你怕我黑了,是不?”他盯着我问。“尽瞎说”,我的回答有点虚弱。 “哼!我哥出事你应该告诉我。我本来想马上回去,可我也知道,回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加上你处处防着我,索性我就不回去了。”我突然发现没办法跟他解释,说什么呢,这是组织的安排?说通过我的努力他才能留下?太苍白了!
那晚,他反复唠叨着一句话:你不该瞒我!我把你当成亲兄弟……我无话可说。 临了,他说:“队长,我坐夜车先走了,票我都买好了。在这儿你可以放心了!”我还是无话可说。 半夜,老韩走了。后来,他的行李也是由别人来取的。从此我再也没见过他,听说过他。
老韩,你怪我是对的。希望你一切都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