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梦醉西楼 于 2014-7-6 16:25 编辑
文/曹云平
“山坡坡陡来,扁担担那个长,一口口水水,一滴滴汗,婆姨们就怕水呀们水瓮干,男人们最愁连呀们连阴天------”这是我们小时候挑水时经常唱的一首儿歌。 我们村是黑疙瘩山下的一块小平原。这里的人们把它称做垣,意思是高而平坦的地方,是相对于川而言的。在这里无论是春翠还是夏绿,无论是秋黄还是冬雪,你放眼望去,或绿、或黄、或白都是一片苍茫的景象。尤其是夏天,当田地里的庄稼绿油油地长起来的时候,整个村子和附近的村子连成了一片绿洲,一阵风吹过,一波又一波的浪,绿绿的,一直翻滚到你看不见得地方。 村子里没有水,祖祖辈辈都要去村西的河沟里挑水吃,沟很深,站在高处一眼望不到底,一条窄窄的小道沿着陡峭的山坡弯弯曲曲一直通到沟底。沟底有一口用沙石砌起来的水井,这口井是我们村唯一的饮水源。井水和井口始终保持着一尺多深的距离,小时候的我不懂得什么叫泉水,只是觉得无论什么水,都应该会完,都会干,就像家里水缸里的水,经常会被母亲用到见底。而这口井里的水,无论有多少只水桶打,总是会很快恢复到那种高度。 多年来,形成了一种习惯,大人们早晨挑水,孩子们下午抬水。每天下午放学后,我和哥哥像村里许多孩子一样,跟随着青一色的童子军浩浩荡荡地下河里抬水,从上到下,弯弯扭扭的路上都是抬水的孩子。站在上面望下去,像无数只蚂蚁在有规则地迁巢。山坡上歌声、笑声、吵闹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有的为了省劲,把扁担从坡上顺着坡猛地窜下去,扁担就像离弦的箭,一直飞射到沟底。大部分时候是许多条扁担一起窜,我们喊着一、二、三,于是,无数条扁担飞射在陡陡的坡上,那阵势像是从城墙上射出的无数支箭弩。 水井位于沟底一块比较平坦而开阔的地方,周围是一片红红的胶泥滩,这种红色一直延伸到周围的半山坡上,整个山谷像夕阳落幕的映红。说是河沟,其实沟里没有娟娟的溪流,也没有状如鹅卵的石头,更没有浓密的草丛,只有这口用一块一块岩石砌起来的水井和井中清澈而又无法见底的泉水,像一轮圆月落在这个被晚霞涂抹过的谷底。你低下头去,便可以看见自己的影子在阳光下、在微风中晃出粼粼的波光,随着摇曳着的波纹,影子被一层一层地推出,被放大,被扭曲,最后渐渐地消失。接着,另一个影子马上又会浮在水面上,是那样清晰,那样真实,然后又变得模糊,最后彻底消失于井里。 吊水也有讲究。每次都是哥哥一只手抓住桶环,一只膝盖跪在井口的石头上,俯下身去让水溢满,然后两只手用力提起,快提到井口的时候我再搭把手水桶就上来了。有一次,我想亲手试试,于是也模仿着哥哥的样子把水桶放在井里用力往下摁,可尽管我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水桶仍飘在水上,无论怎么摁也摁不下去,逗的周围的孩子一起笑,我的脸臊的比沟里的胶泥还红。后来才知道,必须先把桶沿向下反扣在水中,随着水慢慢浸入,水桶自然渐渐改变着角度,直到桶里溢满了水,水桶就会自己直立起来。 村子对面隔沟而居的还有一个很小的村庄,住着十来户逃难过来的外乡人,他们也在这口井里吃水。小村子里的孩子胆子小,何况几个孩子的阵容和我们相比也差的太远,所以总要等我们上了坡他们才敢悄悄地沿着曲曲折折的蛇形小道下来。有时,我们在坡上嗷嗷地叫唤着,起着哄,他们也默默地不敢吭气,我们会因此产生一种强烈的优越感。 “之”字形的山路又窄又长,像一根缝合线在陡峭的山坡上来回缝合了几十针。窄窄的小路只能容一个人通过,上来和下去的人只有在拐弯处才能倒脚。每一个拐弯处都可能是我们歇脚的地方,抬一桶水最少要歇四五次才能上去。 传说,这口井里的水是从地底下窜出的一股神泉,每到中午便会有一条状如桶粗的蛇从井里爬出来,睡在井口的青石板上晒太阳。没有人去验证这个传说的真假,因为,中午根本就没有人下沟去挑水,也许是畏惧,也许是为了躲避中午的烈日。传说总归是传说,不过这里的水的确很美,口渴时,你舀一瓢水细细地品味,让水慢慢地流进你的嘴唇,流过你的舌尖,流入你的喉咙,一股淡淡的甜味便会透澈你的肌肤,透澈你的心脾,透澈你每一滴水渗透过的地方。 挑水,对我来说这是一项非常艰巨的任务,因为每抬一桶水,我都要咬着牙,忍受着扁担陷入肩膀的疼痛,忍受着腰腿的酸困,忍受着汗水浸入眼角的酸涩之苦。所以我们吃水异常节俭,决不会轻易浪费一瓢水,我更是如此,唯独张老太例外。 张老太是从大城市插队下来的老干部,据说在解放战争期间当过共产党的交通员。因为她身体不太好,为了能长久地呼吸上我们村的新鲜空气,吃上我们村的“神泉”,她干脆把伺候她的亲侄女许配给了村里一个很老实的孤儿。她说,老实人靠得住。返城的时候,女儿和老公都回去了,只留下她和侄女。每天早晨,张老太还在炕上睡觉的时候,侄女婿就要早早地下沟去挑水,而张老太只吃前面那只水桶里的水,她说后面的水被脚后跟杨起的灰尘污染了,只能洗衣服用,于是别人每天挑一担水就够用了,而张老太的女婿不得不挑两担水。有一天晚上,张老太正坐在一只大盆里洗澡,竟然忘了插门闩,被窜门的一个老男人撞了个正着。张老太用“神水”洗澡的事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子,村里的人们十分愤怒,认为她玷污了神灵,于是,几个人包括队干部在内一起去找张老太论理,最后,张老太亲自跑到井旁,献了许多祭品,又磕头又祷告,这件事才算过去了。自那以后,她用水也开始节俭了起来,后面那只水桶里的水也可以倒进缸里吃了。 有一年,村里安上了自来水,把一根一根的铁管从沟底一直架到村里,我们终于结束了挑水的生涯。 以后,我还经常去沟里。因为父亲承包了村里的水,所以放了假我就会经常被指派到沟里去抽水。还是那条路,只不过后来走的人越来越少了,加上上面的土不断的往下滑,于是,路就变得越来越难走了。其实,抽水很简单,只要把电闸合上,抽水机就会哐当哐当地自动运转,井里的水一路撞击着铁管有节奏地发出类似鸟叫的清脆的响声,从坡底延续到高处。然后,我把随身携带的收音机打开,躺在树荫下静静地听着单田芳的《杨家将》或袁阔成的《三国演义》,听完后再胡乱收听几首歌,最后,在悠扬的歌声中渐渐进入了梦乡------ 直到现在,村里人吃的还是那口井里的水,水依然还是那么清,那么甜,那么一如既往的涌出,而我为了生活,却不得不离开了村子,离开了村子里的那口井,离开父母,奔波于张老太厌倦了的那个城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