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理解的当代诗歌与现实 辛泊平
新世纪以来,诗歌与现实的关系,似乎一直都是若即若离的。一方面,是网络催生的诗人聚啸山林、快意江湖,大有全民皆诗人、一切可入诗的阵势,好不热闹;另一方面,则是大众对诗歌的无限远离,除去中学课堂上老师对几首现代诗走马观花式的讲解,除去大学中文系学子为了学分不得不对现代诗蜻蜓点水式的消化,现代诗对于大众来说是陌生的。当然,诗歌与大众的疏离,也是当下诗歌界争论不休的问题,是大众的原因,还是诗人自身的问题,见仁见智,莫衷一是。然而,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新时期北岛们诗歌在思想文化界扮演的先锋角色,已经成为历史,成为记忆了。 从朦胧诗,到第三代,再到各种代际命名、五花八门的流派写作,诗歌的确是从代言的“大我”回到了自语的“小我”,这是诗歌的解放和回归。毕竟,诗歌作为一种文学样式,那种精神启蒙、为民请命的道义不是它的全部,更不是惟一。对个体生命的生存状况和精神困境的关注与表现,才是诗歌的常态。 说实话,我觉得在谈论现实问题的时候,我们总是犯一个常识性的错误,那就是,现实应该是集体性质的,是大众的。在这种思维模式之下,现实属于公共话题,是社会热点,比如当下的农民工问题,比如当下的反腐问题,比如当下的诸如房价、物价、教育、医疗等民生问题。这样理解当然没有问题,但是,我们是否想到,这些所谓的公共话题并不是瞬间如海浪一样涌出来的,而是一个个不同的个体以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然后再一点点汇成集体的力量。这种诉诸宏大叙事的现实,是否会遮蔽个体的困惑与不安?想想红旗翻卷、语录震天的荒诞年代,谁能说食指抒发个体苦闷的诗歌不是现实的一种?他从那种形而上的众声无意识的合唱中,捍卫了独唱的尊严,也从另一个层面拎出了历史“被遗忘的存在”,那就是个性懵懂的觉醒和希望。它是一种更为真实更为具体也更为扎人的现实。 在我看来,现实应该是所有人的现实,它既有公共的性质,也应有个体的特征。比如我们所说的乡村,读了许多所谓乡土诗人的作品,却没有读到一个诗人写出当下乡村的真实状况,更多的是保持距离的远观与回忆,那种带着浊重喘息和血泪交织的迷茫与疼痛,我们看不到。这样的诗歌写作,虽然也借助普遍的乡村意象,但只在回忆里有效,不是真正的现场。所谓的乡土诗人,不过是一种省力而讨巧的命名,是一种写作策略,它和真实的乡村并无实质性的血肉关系。那些诗人多数在城市,这才是真正的现实。那么,在这种诗歌里,我们当然看不到农村的现实,却可以看到生活在城市的某个群体,他们或衣食无忧或居无定所,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城市这个冰冷的存在在消解昔日人与人之间温情脉脉的同时,还用它的冷漠和规则改造了他们。他们的情感受到了伤害,尊严遭到了漠视,然而,他们已经回不到过去,所以,才会在消费都市文明的同时却念念不忘幻想中的田园牧歌。他们无时无刻不在一种离心运动的纠葛中挣扎,肉体在都市,灵魂无枝可依,只有记忆。这并不是什么个案,而是弥漫于都市的一种精神状态。可以这样说,那些有乡村生活经验的“城里人”,或多或少都会沾染这种情绪。它可能被旋转的霓虹灯和喧嚣的街道遮住了,但在地下依然缓缓流淌,执拗而决然。如果读者能读出文字背后的东西就会知道,在新世纪的诗歌中,现实并没有被摒弃,而是处处存在。只不过它没有以我们理解中的那种方式出现,而是换了一种更为入时、更为隐秘的姿态。 我常常想,近几年一直在谈论的“中产阶级诗歌”,漠然者有之,讥讽者有之,反对者有之,但我却认为那也是新世纪诗歌对现实的一种反映,自有它成立的背景和土壤。诗歌的现实性,当然体现诗人的良知和担当,表现对社会的关注与批判,但以不置可否、“王顾左右而言他”的姿态面对自身的生存,难道不是现实的一种?近年来,许多诗人和评论家都在慨叹,当代诗歌中流行的小情小调大有成为趋势的苗头。从狭义的现实性读解,这种流连于自身小发现、小感动,肯定是逃避现实的写作。然而,我们不要忘了,在当下,的确有那么一个群体,他们拿年薪,住公寓,开私家车,高收入,零休息,在经济和文化上,他们有自己的理解和追求,和大众保持着合适的距离,既不融入,也不远离,他们是在新世纪语境下诞生的一个群体。他们只关注自身,不是他们不想关注世界,是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现实太快,不容他们转身和回头,在加速度的机车里,他们只能竭尽全力去打拼,才能实现他们对生活的要求。但是,他们尚能关注自身,还保留着对自身的敏感,这已属不易,难道我们非要逼迫他们完成他们能力之外的关怀?那么,他们按照自己的理解,写出了属于他们的生活和感受,谁又能否认这不是一种现实?他们的文字可能没有普遍意义上的人间烟火,却保留了一种最起码的真诚。全民写地震诗的情况是可怕的,那是诗人的一种自我要求,是诗人让个性屈从于公众的一种妥协,是自觉的盲从。在“众志成城”的背后,是个体的孤独与屈辱;在声泪俱下的情感泛滥中,是理性与真诚的沉沦。 现实远比我们的文学丰富,这是一个相对的真理。以存在主义哲学为基础的文学写作,多以变形和夸张的手法表现生活的荒诞,其实,这依然是老套的“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文学原理的翻版。所谓的变形和夸张,不过是矛盾人为化的集中和重组。再变形再夸张的文学,和现实的触目惊心、匪夷所思相比,都显得那样冷静和平和。生活本身没有走到舞台,它比艺术矜持。我们通过文字和光影看到的不过是现实的影子。阎连科说“生活中的故事远远比小说的故事更为复杂怪诞、跌宕起伏和含义深刻。”(《文学的愧疚——在台湾成功大学的演讲》),这和契诃夫的“归根结底任何文学在丑恶无耻方面都胜不过现实生活”(《致玛·符·基谢列娃》)的观点是一致的。相对于表现自由空间更大的小说和散文,诗歌与现实的关系则显得尤为暧昧和脆弱。所以,一味强调诗歌现实性的做法是危险的,它虽然不同于意识形态方面的专制,但却从某种意义上干涉了诗人的自由。 在我看来,真正的现实应该是全方位、立体式的,它既有那种表现人类苦难、揭示精神困境的宏大叙事,也应有疼痛刻骨民心的个体述说。只要诗人不是为某种利益集团写作,不是为某种意识形态张目,不是为某种写作流派刻意树旗,不隐讳,不虚伪,不矫情,而是真诚地按照自己的心灵,顺着自己的情绪,写自己的感受,写自己的悲欢,那就是对现实的尊重,也是对诗歌的尊重。 ——发表于2013年9月号《星星·理论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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