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 家·
我对自己儿时最早的记忆仅限于穿着开裆裤在一株大槐树下和泥玩。
对!还有一闺蜜,女性。那时候她既不嫌我瘦也不嫌我穷,更不嫌我衣不遮体有碍观瞻,因为她同样也是身着寸缕。老槐树亭亭如华盖般的树冠将盛夏的阳光过滤掉大半,我俩在凉爽的树荫里挥锨抡锹,挖的不亦乐乎。还忙中偷闲的对视一眼,一笑莞尔。因为都觉对方看起来像个泥猴子。日落西山炊烟四起,在大人的威逼利诱下才依依不舍踏上归途,却回眸频仍,相约明日早来。
那是个颇不规则的四合大院,一溜北房全是化肥仓库,只有东西南三排房屋住人。中间就是那棵著名的大槐树。那时候住房还是组织分配。每户两间,均田均地。不管内里如何别有洞天,从外面看,都是一样的两扇板门一扇窗。走错家门时常有之。都是一个单位的同事,想来也不会太过惊讶。
我家住南屋,我那位闺蜜兼发小住在斜对过的东屋。闺名小丽。父母都是博山的知青。两家大人交好,我们也过从甚密形影不离。有人开玩笑:干脆你们两家结亲得了。我那位未来的丈母娘杏眼一瞪:那可不行。这孩子跟个瘦猴子一样,我相不中。这话传到母亲耳朵里,母亲颇不屑一顾:还嫌我儿瘦!我还嫌他闺女罗圈腿呢!哈哈一笑中一段好姻缘就此被生生拆散。不过我俩倒不怎么难过。做两口子太不着调,凑活着过家家还是很默契的。照样整天价混打厮闹,玩得不亦乐乎。
天有不测风云。小丽一家因为工作调动要搬走了。据说是去长山。在我幼小的傻乎乎的脑袋瓜里,那是一个完全陌生又遥远的地方,肯定崇山峻岭苍苍茫茫。一想到将和小伙伴从此分离不能相见,着实抑郁了几天。小丽搬家的那天,我自己躲在屋里不出来,难过的眼圈发红。这是第一次不为鸡蛋羹不为预防针的哭泣,只为离别!
终于还是到了罢宴停櫡曲终人散的时刻,我与小丽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多年以后,我读柳耆卿的“雨霖铃”词,惊呼:柳三变也有穿开裆裤送别故人的经历吔!
自那以后大杂院里只剩我一人形单影孤孑然一身。我时常围着大槐树踯躅逡巡,仰观高天流云俯察蚂蚁打架,小小年纪竟无端生出些许人生无常的感慨,幸亏读书开蒙较晚,要是早点,说不定又是一个方仲永。
半年后,父亲说带我去长山看小丽。顿觉喜出望外。颇有“忽闻官军收蓟北,漫卷诗书喜欲狂”之感。喜滋滋登车,我坐第一排,父亲作为驾驶员坐第二排,母亲作为唯一乘客坐第三排。若不是开裆裤下冰凉的大梁硌得屁股难受,我真以为自己坐的商务舱。坐骑颇不稳,忽而东摇西逛,忽而上下颠簸,加之冷风刺骨。还得听驾驶员的呵斥:别乱动!头低点,挡我视线了!我忍受寒冷,忍受颠簸,忍受风霜刀剑,只为早一点见到长山那些山,和山中的伊人!
终于到达目的地,不见群山只见伊。尴尬的是,两道清涕不长眼色(shei)的露出头来。我狠劲的吸了口气,来了句:骗人!长山根本就没有山!
宾主相见甚是礼貌客气,小丽拿出她的《看图识字》与我共享,我只认识“人口手,上中下”。小丽如同当下访贫问疾的领导一样关切的问我在上幼儿园几年级?最近读什么书?不上幼儿园!我还不认字呢?我直愣愣的回答。气氛有些尴尬。我突然提议:咱们去外面挖土和泥玩吧!对于这个提议,小丽既礼貌又坚决的拒绝了。理由很充分:妈妈刚打好的新毛衣,不能弄脏了。我很失望,一整天闷声不语。感觉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分别时小丽洋气的挥手说:拜拜。我也没理她。回去的路上,驾驶员父亲对我的表现很是不满,一边驾驶一边还腾出一只手拨弄我的脑袋。我哭了。不为他弄疼了我的头,也不为自行车大梁咯痛了我的腚。而是心里不好受,感觉永远地失去了什么···
一年后,我也搬走了。Ade,我的大槐树!Ade,我的童年!
如果说,搬家是为了更好的生活,那么我们在得到的同时也失去更多。多年以后仔细想想,那失去的将永远找不回来,无论我们付出多少代价!
·老曹·
我只在村里上了仨月的学,就认识了一帮熊孩子。
这里边最唆的就是老曹。这孩子比我高半头,黄毛拉几,远看头上像顶着一簇即将熄灭的小火苗。脸色是白净红润的,符合身体健康的特征,可一年四季脸上都长着几块深浅不一的癣芥,美誉为“桃花癣”,村里人叫“狗腚眼子癣”。这孩子有些轻微口吃,可行动异于常人。上墙爬屋,追狗撵鸡,啥事也干。充分证明了圣人“讷于言敏于行”的正确性。老曹学习有些不走心,经常被老师提问的一愣一愣的,自然也免不了挨一顿捶。可一旦下课铃声一响,呆若木鸡的老曹顿时一个激灵,如同神仙附体一般。这个形象给我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以致后来每每看到《西游记》中悟空由入定再到灵体合一的场面我都误以为是老曹。
那时的学校简陋得很,两排青砖房就是教室,我们这些屁孩子在前面一排,后面是联中的大孩子,东面是个小操场,只有一副篮球架,被风一吹,咿咿呀呀的响,好像马上就要倒下来。就这么个破地方,在那一百多师生眼里就跟奥林匹克公园似的。我们这些流着鼻涕的孩子是不敢到这儿来,除非脑袋够硬,不怕被弹出几个脑瓜锛。我们通常最喜闻乐见的游戏就是一伙人分成东西两大阵营靠在北墙上“挤油”。现在想来更像是拔河的基因变异,拔河是往两边拽,挤油是都往中间挤,看哪伙人力气大。往往挤得满头大汗涕泪交加,铃声一响,个个如同过完大烟瘾似的哈气连天心满意足的回教室。
老曹最喜欢挤油,他比我们高半头,力气也足。经常他自己挤我们一帮,往中间一站,后背向墙上一靠,双手往袖里一拢,大喊一声:来吧!向我开炮!不明就里的我们呐一声喊,纷纷挤过去。相持十秒、二十秒、三十秒,周围的小丫头们也高喊:加油!不为老曹只为我们这些勇士,想一解被老曹揪辫之仇。老曹看周围形势差不多了,眼珠一转,猛一抽身,我们如同夏田里的麦垛纷纷坠落。其坠落形态各异,恶狗扑屎、马失前蹄、满地找牙···不一而足。老曹在旁边都笑抽了。我们这些胜利者不等报仇,上课铃已响起,只能自认倒霉。而这节课是属于老曹的,他把自己深深埋在课本里,肩膀时时的剧烈抽搐,我们侧耳聆听,嘎嘎的笑声如同鬼魅。唉!这个熊孩子!
老曹酷爱放炮。天交腊月,村里人开始忙碌起来,杀猪的杀猪,炸菜的炸菜,扫房子的扫房子。这腥的香的馊的怪的味道混合成了年味。老曹是狗鼻子,往空中嗅了嗅,就觉得自己的嘉年华来了。那几天如同三月叫春的狗子,哼哼唧唧的吊在他爹的臂膀上。老曹他爹实在缠磨不下,腊月初四头集就买了大大小小红花绿么的鞭炮回来,往天井一拽:熊孩子!放你娘的吧!老曹他娘在屋里听见了就拿着擀面杖边撵边骂:你骂谁?!放你娘的!老曹他爹抱头鼠窜。
老曹是不管这些的。口袋里揣上二踢脚,左手拿着大白皮,右手捏着从奶奶香炉里偷得半截线香,雄赳赳气昂昂。整个一兰博!这孩子是专为放炮而生的。把炮仗都放出花来了。单响,连响,一条龙,大爆炸···我的个天!他一个人就完成了半场战争的特殊音效。他最得意的绝招:“定点爆破”。把一个麻雷子塞到任何一个物件儿下面,点着引信,“轰”的一声,破烂冲天而起,垃圾纷纷扬扬,直接把路人弄个灰头土脸,为这没少挨骂。熊孩子是轻的,小厮孩子,狗日的,让人不忍卒听。老曹却不管他,完成了爆炸壮举,嘎嘎笑着一路狂奔回家。直到有一次,他把麻雷子塞进还没冻严实的牛粪堆里,他爹正好从那儿路过···
人在追求的路径上是没有止境的。老曹已经不满足于小打小闹,他要尝试一次伟大的体验。要让整个村庄为他的壮举瑟瑟发抖。为此,他默默的收集了麻雷子、二踢脚、大白皮和花红炮的火药,默默的找了一枝已经放完的20响彩珠筒,默默的把这些黑的白的药面塞进彩珠筒,默默地用一根钢筋杵实,默默的举在三十晚上的夜空里,老曹的眼里是有光的,一场伟大的革命将要开始,一朵硕大的绚烂的无法形容的烟花即将美丽绽放。老曹似乎已经看见小伙伴们惊讶的面孔和五体投地的神态。老曹默默的点燃了引信···
再见到老曹已经是蝉鸣四起的盛夏了,他举着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像两个圆鼓鼓的小蘑菇。老曹不再嘎嘎的笑了。我问:还挤油吗?他摇摇头,还放炮仗吗?他摇摇头。我就说:你个熊孩子啊!我看见他眼里隐隐有了泪光。
许多年过去了,我很怀念我的童年,因为我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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