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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作尘从导师家出来的时候,天差不多快要黑了。皮特大道上嘈杂拥挤,潮湿的马路中间小汽车排成一溜蹒跚的往前走,像是摆放在那儿的一列电动玩具,有性急的司机间或按两下喇叭。两旁人行道上的人流也像是滞重的液体不停地流动,人人都是一副疲惫的面孔和急冲冲的脚步。这是个上班族匆匆赶回家里吃晚饭的时辰。一步一蹭地通过第二个路口,车流基本不动了,前后的“滴滴”声吵成一片。他拐出车流向右,把车停在大学城邮局的门前。
现在他徒步朝前走,走向导师夫人指给他的方向。一个背着大包的胖女人从后面赶过来碰了他胳膊,然后飘过来一句“对不起”,他没有看见道歉者的脸。他摆动的手臂碰到别人时,也会机械地说一声“对不起”,对不起什么?被碰的人不去想,他也根本不会去想。他脑袋里流窜着一些不连贯的场景,有河南滕营家里的,有河北井陉厂里的,还有刚才在导师家里的,乱糟糟地搅在一起。突然,他停下脚步,摸了摸干裂的上唇,手指上有一点血痕,他刚才在咧嘴笑了呢!在这擦肩接踵的人流里,他不知不觉地笑了。啊,老天爷,他竟会从中国的沙颍河边,大老远的跑到霍顿的大街上来咧嘴笑!他的半生里苦多甘少,记忆里就没有值得欢笑的事,这也许是成年以后第一次发自内心的、隐秘的笑呢。
行色匆匆的人群中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笑,也没有一个人好奇地看上他一眼。大概美国人习惯于看到一个男人在人流中边走边笑,或许这也是与我们中国人不相同的风俗吧。他想。
当他走完一条街,拐进通往贝拉尼萨公寓的小街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小街两旁的街灯都亮了起来,灯光流水一样在一辆接一辆的车顶上反着银光。刚才导师夫人跟他交谈的时候曾经说过,在美国这个开放的国度里,她可是个少有的自律女人,忠于家庭爱孩子,她身上,有一些东方女性传统的色彩。卡斯导师夫妇是做学问的人,他们一定没有领略过东方女人在表面上看不出的某些好处,也许他们以前曾接触过过于开放的美国姑娘,或是以往的弟子里,曾有过一个自律的东方姑娘,在这样的对比之后,她也许就显得不错了。
同住一个公寓的美国同学都认为,他没跟女人约会过简直是不可思议。今天他跟导师夫人说,他不能去赴约,他在中国河南乡下有个老婆。导师夫人惊奇地睁大了眼睛:“这有什么关系?难道你交往一两个女人你夫人会不同意?只是男女间正常的约会,又不危害婚姻。”这就是美国和中国的差异。这儿的面包被烤成头盖骨和女孩子的形状,而骷髅则被当成人类艺术的最高表现形式。
他回忆自己从导师家来到贝拉尼萨公寓前的这一路上,是否跟熟悉的人擦肩而过。很有可能。六年了,在这个大学城里认识的人不算少。如果放在六年前,这样的尝试他想都不会想。让他稍感安心的是周围淡淡的昏暗,是莫不相干的人流,和一盏盏亮起来的暧昧的灯光,可以用它们来抵挡忐忑、自责、和倒霉。他甚至乱想,假如三叔出差碰巧来到这里,在人流里看见他,看见他在不知不觉地傻乐,三叔准会操着河南口音吼他:“作尘哇,你乐啥哩?”他该说什么好呢?
肖作尘在公寓门前迟疑了。他受不了心里乱糟糟的念头的冲撞。他穿过眼前的斑马线,到马路的另一边,走进一家咖啡小店,在窗前的一张桌子前坐下来,要了一杯加苏打的威士忌。酒是个好东西,遇见迟豫不决的事,它能给你壮胆,给你出主意。威士忌很快就送来了,肖作尘慢慢地喝着。这会儿他的亲人都在远处,同学和朋友也不在身边,他心里暗暗觉得高兴。尽管有导师夫人牵线,但当着他们的面,他是万万不能走进公寓去找那个女人的。几口威士忌下肚,他觉得饿了。整整一天,除了早晨的一个小面包角和两杯咖啡以外,他没吃过一点东西。饥饿感把脑袋里纷杂的想头全挤跑了,他付过酒钱,迈着急匆匆的脚步走进隔壁的一家快餐店。
他坐在铺着白台布的桌前,掰开一个又白又香的圆面包,抹上一层黄油,再夹进牛肉片、烤肠、绿菜叶,他给自己做了个巨无霸。两只手捧着,从边上咬了一口,胃里马上发出一声欢叫,他想到家乡烙油馍摊鸡蛋的那种味道。高兴之下,他又给自己要了一杯马提尼酒。
肖作尘慢慢地吃着,觉得咽下去的每一口食物,每一滴酒,都在他体内迅速转化成了力量。他想,真是奇怪,人生一世,最好的决定,大概来自于吃饱喝足之后。没什么好顾虑的,在霍顿,他一个亲人也没有,没有人会来打扰他,也没有人会把这件事传到国内亲友的耳朵里去。
他深深地吸一口带有甜味的空气,朝公寓大门走过去。
门廊的脚垫上是米奇憨态十足的形象,没有它老搭档唐老鸭的影子,肖作尘注意到这一点,因为他敲了两下门就低下了头。他觉得做任何事情都比现在来找这个女人容易得多。
敲门声刚落,就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声音有些慌张。“啊,请等一下。”
肖作尘想到刚才自己也是这样慌乱无序,不禁苦笑一下。
门开了一条缝,可以看见一个高个子女人,但背着光,一瞥之下脸面看不清。“你好,我是密执安大学的……”
“啊,你好,请进吧。”
“我叫肖作尘,是来自中国的留学生……”
“请进来吧,我听卡斯夫人说起过你。”
肖作尘迈进铺着深褐色地毯的门厅。对着门的墙上有一面镜子,通过镜子他看到她正把门关上,听到了链子锁从滑轨中出来的“咔嚓”声。
“肖先生,请跟我来。”她把肖作尘领到了客厅,请他坐在壁炉旁的一把皮椅上。壁炉里没有生火,在她坐的那个沙发椅旁边,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本打开的书,还有一摞稿纸。
“我正在整理以前的论文,”注意到肖作尘盯着稿纸,她说。“我早该得到文学硕士学位了,这几年是休了再学,学了再休,一直拖到现在。现在有了独处的时间,我想我得有事做,让自己忙起来。”
肖作尘点点头。他悄悄打量一下房间,这间房子不小,但是家具不多,显得空间很大。房间的左首有一排书架,上面装满了精装本的小说和开本很大的硬皮金属类图书。房间里没有电视机,也没有属于孩子们的东西。右边有一个搁物架,架子的上沿垂挂着两串彩色纸折的纸鸢,搁架上点缀着白色小灯泡,以及几个看着像是自制的小装饰物。肖作尘赞成她找事情做让自己忙起来的想法。丈夫带着孩子离开了,她应该继续自己的生活和生活中的琐事,她肯为自己找事情做,这使他感觉到一种内心的力量。房子太大,太暗,不适合一个女人孤零零的待在里面,这大概不是读书折纸鸢能够改变的。
“请不要拘束,咱们随便谈一谈吧。”她说。
肖作尘感到脸上发热,他希望自己手上有一条毛巾才好,就像做炉前工时,每天都挂在脖子上的那条,此刻他就可以拿过来擦擦脸,或是让手指摩挲到它,把它捋一下再搭在肩上。有条毛巾手就能有事做,不至于没处放。肖作尘抬头看一眼她,她有三十八九岁,棕色的卷发在灯光下透着金黄,瞳仁是绿色的,坚挺的鼻子,线条分明的下巴,穿着泛白的牛仔裤,套头衫。她没有用化妆来掩饰眼角的鱼尾纹和微微凸出的眼袋。
“哦,对不起,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导师夫人只给了我地址,跟我说:去找她吧……”肖作尘说完低下头,动了动手指,理理想象中的那条毛巾。
面对他的尴尬样子,她轻声笑了,“我叫安琪.••马赛鲁斯,叫我安琪好了。”
肖作尘点点头。
“作尘,我可以这样叫你吗?想不想来一杯咖啡?”
“好的,太麻烦你了。”
“一点都不麻烦。”她站起身来,从他面前走过去。肖作尘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
他坐着,又一次打量一下房间。在壁炉的上方挂着一副镜框,这一家人站在一辆林肯牌轿车前,照片上的安琪抱着一个很小的孩子,身旁的那个男人,一手按在发动机盖上,一手扶着她怀里孩子的脑袋。他们身前的两个男孩都光着上身,臂膀挽在一起,对着镜头哈哈大笑。她丈夫是一个金发的白人,眯缝着眼睛,看着自信满满。一个快活的家伙,卡斯导师的弟子,他的前师兄,在读取博士学位的同时连续生了三个孩子,圣诞节的前一天,他载着三个孩子离开家后再没踪影。现在他撒手不管了。她的学业学了休,休了学。
“你喜欢加糖还是加奶?”她背对着他,在台子上摆了两只杯子,准备把玻璃壶中的黑色咖啡往杯子里倒。她没跟他说起这张全家照的事。
“谢谢,不加奶和糖就行。”他走过去,准备端回自己那一杯咖啡,“你的家挺不错。”
“不,是这所房子不错,但不是家。”她磨蹭着,没有转过身来,
一阵沉默之后,肖作尘说道:“是啊,这么大的房子,一个人住显得空旷了。”
她什么也没说,依然磨蹭着,有一只杯子还是空的。
“要我来倒咖啡吗?”肖作尘问。
她终于转过身来了,明亮的灯光下,明显地看到她脸上的泪痕。这让肖作尘手足无措了,他感到自己无能为力,想不起能做什么帮她摆脱悲伤。
“对不起,家里好久没有人来,我也是好久没像个主妇这样煮咖啡了。对不起。”
他看见她的眼泪又流下来了。她转向台子,往那只空杯子里倒入咖啡。
肖作尘端着咖啡小口地喝,一时间没有再说什么,给自己留出思考的时间。他到这里来做什么呢?他到这里来,搅动起别人的生活,让人家伤心落泪。大概她觉得,像他这样跑到家里来很讨嫌吧?这使他感到内疚。可反过来他又想,自己并不是色迷迷地跑进来的呀,他是经过导师夫人牵线才来找她的,今天来,应该也是得到她允许的吧。
胡乱想着,肖作尘喝完了咖啡,手里还端着杯子。“听我说,对不起,也许我该走了。你是这么悲伤,而我闯了进来,我……”
她惊奇地看看他,又开始哭了,默默地,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目光死盯着肖作尘。他从她的泪眼中看到了无助,来不及细想就走过去,把手放在她的臂上,搀扶她往椅子这边走。这个动作是无意识当中做出来的,做出来了,又让他觉得很别扭。但她一下子就靠了过来,将头贴在他胸口。他僵硬地站在那儿,让她一直哭,直到她抽泣着坐回椅子上。
在一片静默中,挂钟的“嘀嗒”声似乎更响。两个人都沉默着,这让他很不舒服。过了一会儿,她微微转过身,似乎朝他瞥了一眼,至少是朝他的方向抬了下头,但他不能确定,于是他轻声说:“你不能总是这样悲伤,一味地折磨自己没有用的。你是个聪明人,该明白这个。”
她清了下嗓子,努力露出浅浅的一笑,说:“要是我真的聪明,我想我不会坐在这么大的一间房子里,拼命想怎样才能再生一个聪明的孩子,又可以不用爱上谁。”
肖作尘吓了一跳,一时间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但是安琪正直视着他,那一双泪湿的眼睛里没有掺杂一点羞怯或是期待的色彩。她缓缓地抿了一口杯中的咖啡。肖作尘低下头,他极力不去把她想象成一只蜘蛛或螳螂,想象成那类莫名其妙的物种,寻找异性交配并吃下它们的肉体,也不管它们愿意不愿意。他尽量把声音放平,故作轻松地说:“是这样啊,我想我算不上聪明人,帮不上你。”
“你是这样想的吗?卡斯夫人说你智商超众,我希望孩子能有你的智力。”
“卡斯夫人过奖了。我想我应该告辞了。”
安琪站起身朝他迈近一步,伸一只手抚摩着他的脸。她的手温暖,稳定,手腕上的香水味一阵阵冲进鼻孔。她看着他眼睛,用哭过以后的亮晶晶的绿眼睛直视着他,问:“你喜欢我煮的咖啡吗?还有孩子……的照片?”她摈住呼吸,目光锐利地盯着他,等候回答。
这目光刺伤了他,这是那种急切的、渴望抚爱的目光。他完全慌乱了,对这个萍水相逢的异国女人,他找不出一点男人对女人的那种感觉。
“夫人,……”
“什么?”安琪说,她猛地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你刚才叫我‘夫人’?”她轻声问。“天啊,‘夫人’!你连我的名字都不屑的叫了。”
肖作尘混乱地说:“我是很尊重你的,而且我认为你很动人,我真的认为……我说不清楚,我……我刚才在想,现在回答这个问题不是个合适的时间,以后……另外……我也说不清楚。”
她挨过来,踮起脚一下子搂住他脖子,把脸贴在他的脸上,吻一下他。慌得肖作尘闭起眼睛。
“什么是合适的时间呢?”她问。
肖作尘没有回答。
像刚才忽然哭了一样,她忽然就笑了,又抱了一下他,在他耳边悄声说:“这是世界上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没有人会不喜欢。到床上等我,我要去洗漱间做一下准备。”说着缓缓脱下身上的套头衫,斜睨着他,把手上的套头衫甩到他怀里。
肖作尘的眼睛瞪大了,他不敢相信刚才看到的,就使劲眨了眨眼睛,再看。没错,在安琪那个肉色的小乳罩遮盖不到的地方,长着一层浓密的黄褐色的体毛,乳沟被它们填满了,拥挤成郁郁葱葱的一片。他疑惑地看一眼她的脸,还有裸露的胳膊,看到的还是光滑的白皮肤,苍白得就像塑料餐具一样,跟那些毛简直不是在同一个肉体上。
他突然觉得冷起来,胳膊和脸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拿起怀里的套头衫,极力抑制着,不让那只手发抖,他把它送还到到她眼前:“谢谢你的咖啡,我告辞,再见。”
“你要干什么?”
“我得回去了,明天上午有一节课,我得回去准备准备。”明白无误地表示出拒绝的意思来,他如释重负,心里感觉轻松多了,一改刚才的木讷模样,话说得很顺溜。
“你说你尊重我,还说我很动人,那就证明给我看。”她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然后他觉得她的手隔着裤子抓了一下他的阴茎。“你他妈的骗子!我甚至不能让你勃起,你连起码硬一下的样子都没有。”
“很抱歉,我不能。”其实他心里一点也不抱歉,一想到能离开这个房子,逃离这个把人当种马的、没一点羞耻之心、满身是毛的异国女人,他从心眼里高兴。“再见。”
急匆匆穿过门厅,走出公寓大门,直到走在昏暗的人行道上,他才掏出手绢来,擦额头不断涌出的汗。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丛林冒险,他又返回到文明社会来了。
许多年以后,当年迈的肖作尘在中国某大学的寓所里看《北京人在纽约》,王启明那句诙谐的台词在他的沟回中拐了一个弯儿又拐了一个弯儿,他心里想的跟王启明毫无二致:“美国鬼子就是没进化好,瞧那一身猴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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