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秋千,笑里轻轻语
1
这是方桐桐第二次见周寒。
头一回是在两岸。其时方桐桐把一盏咖啡搅得风生水起,想尽快结束与李克的相亲。午后的时光透着一股子慵懒味道,连同两岸播放的音乐,池里游动的锦鲤,都一并放慢了节奏,像游历在梦游书里的画面。窗前有几株芭蕉,泛着暑气,叶片绿出油光,方桐桐倏然想起杨万里的那句“芭蕉分绿与窗纱。”
这是如何难熬的一个夏日午后呢?假如不是服务生忽然的怪叫声,不是耳边擦过脆生生的高跟鞋扣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不是坐在角落里的那个男人发出惆怅的轻叹声,方桐桐觉得自己就要被午后的阳光吞噬,就要化作阳光里一缕轻飘飘的暑气了。她微偏过头,看那个男人慢吞吞地站起,然后,低头从她的身旁走过。她看见他迟疑着推开两岸的玻璃门,额上白花花泛起一片暑光,他怔愣了一会儿,坚决地走了出去。
突如其来的片断打断了李克夸夸其谈的兴趣,也使方桐桐找到很好的结束借口。起身时服务生正收拾男人座位上的东西:小半杯残剩的黑咖啡,一盏碧绿的绿茶,还有一支派克签字笔。
周寒。她听服务生轻轻念出他的名字。将笔直接插进裤袋。
方桐桐今年二十八岁。
有人说,二十八岁再不结婚的女人,要么就是丑到没人想要,要么就是眼睛长到头顶上。可是方桐桐并不是这样。
方桐桐美丽。美丽这个词,是陆小娅赠给方桐桐的。她说世上漂亮女孩不少,有气质的美女寥寥。方桐桐,你是那类气场美女,就是由于太镇静,太内秀了,反而使人不敢轻易接近。
方桐桐只是微笑。
她并不觉得独身有什么问题,然而母亲着急,托亲朋好友为她物色相亲,她也只有遵命。
李克是姑妈介绍的人才:父母都在海外,刚念完MBA,本城心理学专家,名下拥有一幢别墅和两辆名车。
李克说:方桐桐,今天到此为止吧。你有心事。
她有什么心事呢?那个男孩子,永远地躲在十七岁的光阴帷幔后面,露出洁白的牙齿冲她笑。而她却在不断成长,从十七到二十,二十再到二十八。她照着镜子,抚着自己的脸颊,想象他疾跑而来,将一束狗尾巴草塞给她,叫她:
“嗨,方桐桐。”
谁的青春可以肆意停留?在荒烟蔓草的岁月里,仍掌握着昨日的温度?好像腾空的烟花,余温散尽,掌里握一把残死的幸福。灰烬薄凉。
3
从单位到两岸并没有多少路程。无休止漫长的夏日,痴蝉隐进树丛的暗影,扯着嗓子叫“事了——事了——”?
方桐桐的午休时间,就散落在两岸游鱼的呼吸里。她坐在窗口,望芭蕉树一天比一天浓艳,而天色蓝得像从染房里捞出粘稠的缎子。
发生在小说里的故事,大多有特定的场景。于是这一天,周寒急匆匆地跑来寻找他遗落的派克笔。
方桐桐听到他和服务生小声争执:
“我没有看见任何东西。”这是服务生的言之凿凿。
“对不起。”周寒一脸懊恼和沮丧。
方桐桐不知怎么就站起来,走入他们中间,她说周寒先生的笔是一位瘦高个子的服务生拿的,我记得很清楚,上周五下午两点半。就坐在前面的八号位。他点了一杯咖啡和一盏绿茶。
派克笔物归原主,周寒对方桐桐道谢,当然他的眼里有讶异。方桐桐懂得那抹讶异,那是在询问:
你为何对一个陌生人如此关注?
为什么,她自己也无法说清楚。也许人与人的际遇,就是细枝末节堆砌起来的连环扣,故事连着故事。
4
方桐桐坐3路车,上车才惊觉没带硬币,只有举着一张十元的纸币站在投币箱前跟新上来的乘客兑零。蹊跷的是,平素满如沙丁鱼的车厢此时竟空如旷野,接连几个站点都无人上车。
在新市桥站时,终于有乘客上来了。是周寒。
他代她投币,拉她去座位。笑说我终于还了个心愿,不然总觉得亏欠了人的。
方桐桐笑:“你去哪?”
巧合的是,周寒也到博库书城。他们谈论卡夫卡、屠格涅夫和张爱玲。谈论安妮,坏蓝眼睛和宁财神。周寒说:其实还有一个网络写手我也很喜欢,叫在水一方的。
方桐桐愣了愣,垂下眼睛:是吗?我没有听说过呢。
“有时候我读她的字,觉得她有暗匿的忧伤,像一条浅紫色的河流,慢慢涨潮,会把你整个人都浸泡得柔软而坚忍。”?
方桐桐偏过脸去,阳光依旧那么炽热,蒸得一颗心都布满了微小的创口。
他自然不会想到,那个于午夜放肆地在网络上四处游走,打出成串忧伤的句子的女子,就是眼前这位看起来淡定如竹的方桐桐。他自然也不会知晓,倘若在心底里挖出一口深井,就连井壁上渗出的水珠,其实都是一颗又一颗流不出的眼泪。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逝去的,永远都不可能再回头。
方桐桐的秘密,像一堵黑色幕墙,撞进去,也只能微微看见一个少年的影子。
永远是淡蓝色衬衣,米色便裤,永远是一口白牙,顽皮地偏头笑望她,叫她:
“嗨,方桐桐。”
陆小娅说:贺锦年死了十一年。桐桐,难道你要生命里余下的所有十一年都用来陪葬?? 方桐桐望着陆小娅,她怎么能透彻地看进她的心,那一份随时日而增的愧歉?
那一年。都是十七岁。贺锦年说喜欢她。他站在走廊尽头等她,往她的手里塞长长短短的纸条。她听见女生们叽叽喳喳的轻笑声,把她的自尊越削越薄。
那一年,她成绩优异。贺锦年却是班里表现最差的孩子,甚至几度遭到老师的劝退。他在数学课上用笔戳她的背,在她背上一笔一笔地画着字,然后下课后问她:
桐桐,猜到我写什么了吗?
我在写,方桐桐,我很喜欢你。
那一年,他家住在城东,却每日放学后都守在她回家的路上,大声问她:“桐桐,你喜欢我吗?“惹得行人一片侧目。
那一年,她终于忍不住地向他咆哮:“你要我喜欢你,除非你死掉!”
贺锦年真的死掉了。就在她咆哮完的第五天,他守在她途径的路口,手里执着一打五颜六色的汽球向桐桐跑来,结果被一辆奔驰而过的货车辗在了车轮底,再也没有爬起来。那一天,桐桐眼里全是一只只飘飞在天空的汽球,它们越飞越高,越飞越高,消失于她的视线。
或许称不上爱情。只是在课堂上,再也没有后背轻轻的酥痒,下课后,再没有一个男生往她手中塞汗津津的字条,回家的路上,也再也没有谁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生命就此转了个折,从明媚奔向一池忧伤。
5
有些爱情,深思起来像生活给的妥帖膏药,降临得不疾不徐,温度不温不火。
方桐桐和周寒的恋爱就是这样。她每周和他见一两次面,看电影,吃西餐,逛逛吴山路的夜市。
她没有问过他的过去,仿佛他就是很自然的一页素笺,从头至尾都纯净如初。
有一次,周寒说起从前,那个从她身边趾高气扬地经过的女人,他说她什么都好,就是小心眼,容不得他拥有私人空间,才离开得决绝。
方桐桐安静聆听,浅浅微笑。
谁不曾有五彩斑斓的过去?她不是贪心的女子,不期望再听取别人的故事,用来掩盖自己的疤痕。
方桐桐仍然会在深夜打下深深浅浅的句子,任由它们在帖海里飘荡。周寒偶尔也跟个回复,他说:
怎样,我们才能是不受戕害的孩子?
方桐桐笑着,打下:
在暗夜里,种植一缕阳光。等候明天收获下萌发的愿望。
很意外地,李克打电话来约桐桐。
他参加湖北的一个会议,顺便闲逛。在一间店铺看到碧绿的孔雀石,想起方桐桐。
黄昏的中央广场上,音乐喷泉正在怒放,孩子们践踏着水花,喜笑颜开。远远的天空,有未褪尽的粉色霞光。
李克交给方桐桐一串捻珠,澄澄的绿色:
桐桐,我听阿姨说你恋爱了。
她说是,谢谢。孔雀石真漂亮。
“那个男人,是周寒吗?”
方桐桐一怔,注视着李克。他笑着说不要误会桐桐,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受到伤害。
巧合是这样解释的:相亲的那天傍晚,周寒推开了李克心理咨询室的大门。
他是他的病人。可是桐桐不想问,李克自然也不能先开口,他的职业操守要求他守口如瓶。
他只是很认真地凝视着桐桐的眼睛,说:
“不要被任何人任何事情吓倒,好吗?”
十七岁,贺锦年在她的面前像只风筝那样飞起,落下,暗红的血液蜿蜒一地。如今,还有什么事情会让她更觉得惶恐?
不过是这样一场恋爱罢了。就算周寒心口藏着和她一样凄楚的暗伤,就算他对曾经念念不忘,他们还是各自怀揣心思贴近彼此,给予相互的温暖和光亮。
6
方桐桐开始到周寒居所小坐。
他的住处格外干净:白色的墙纸,家具,沙发。米色的木质地板。桐桐坐在地板上,听周寒忙碌着煮饭炒菜,厨房里传出清脆的锅碗撞击声。她手里拿着他拍摄的相片,它们在杂志上活灵活现:一只振翅欲飞的水鸟,两株形态迥异的柳树,或是某件仿若艺术品的建筑。它们都被周寒灵巧的抓拍技术赋予了生命,显得栩栩如生。
周寒热爱摄影,家里设有一间暗房。可是他从不让方桐桐进入,那间暗房的门常年锁着,桐桐从不曾见它敞开过。
而就在非常平静的一个午后,周寒说临时有急事需要外出,将桐桐独自晾在了房内,周寒走得急促,连暗房的门都忘记锁上。方桐桐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该怎样描述方桐桐的心情?这七八平米的空间里,满满当当全都是同一个女孩子的笑脸:长发飘飘,神采飞扬。她悬在房顶,四壁,以及目光能够触及的每一个角落。在这幽闭的空间里,方桐桐仿佛听见满屋子都是她的轻轻谓叹。
“我从不给人物照相的。”周寒很严肃地和桐桐说,“人们面对相机的表情太虚假,像住在玻璃罩下,从来都不真实。”
原来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属于自己的城堡,城堡里都住着只属于自己记忆的王子公主。
方桐桐回想起来,那天回来的周寒简直变成了一只野兽,他对她咆哮,诅咒她的祖宗,甚至在她来不及解释之前就毫不犹豫地甩了她一巴掌。他说谁让你进我的暗房的?他说你们女人的好奇心都是天生的吗?他说你给我滚出去,有多远滚多远!
方桐桐看着周寒,他们之间的祥和,一直都是假象吗?但是她有什么资格抱怨,如同周寒心内坚垒的壁堡一般,她的心中,也有这样一堵隐形的墙。触不到,碰不得。
7
李克说:假如不是这样,我不会告诉你。
那个漂亮的长发女孩子,叫做诺言,是周寒的第一任女朋友。你也许猜到,她现在并不在人世了。不过她的死却并非全是意外。
如同方桐桐见证了贺锦年的车祸,周寒经历的,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惊骇,当天诺言向周寒提分手,他不同意,将她一直逼到阳台角落,剧烈争执中的俩人,是不会意识到诺言身后有一根铁栅栏已经腐朽得快要断掉,更不会想到,只是周寒轻轻的顺手一推,诺言就从七楼翩然坠落了。
他听到她在半空中微弱的呼救,渲在呼呼的风声里,还有一两声“砰砰”声,那是诺言坠落中途撞到的两个雨蓬。他看着她的长发,被鲜血润得湿滑滑的。他抱着她,然而她再也听不见任何呼唤。
你见到的那个女人,是周寒的第四任女朋友。周寒在催眠中告诉我:她惧怕他要求的一切:周寒让她穿宽大的袍子,吃鱼香茄子,看文艺片,皆因这都是诺言的最爱。更令她难忍受的,有一次将周寒的派克笔弄不见了,因为是诺言送的生日礼物,周寒暴跳如雷,还动手打了她。方桐桐,如果你真的选择这个男人,你就要选择同时变作另一个女人。
8
依然是午后两点。
依然是两岸。窗外有泛着油光的绿芭蕉,池里有锦鲤游得无精打采
方桐桐品着咖啡,偶尔抬头看一看对面坐着的男人:他健硕,平实,鼻尖上有些细小的雀斑。他说桐桐东西我都准备齐全了,你再看看,还有没有需要修订的。
她笑着说:葛青,你自己决定就好了。
陆小娅总替方桐桐抱不平,觉得她配葛青是委曲了自己。她哪里明白,二十九岁的方桐桐,只需要一份小小的安定。
不再疾风骤雨,不再充满刀光剑影的血腥场景。
选择葛青,只是因为他如此简单,简单到根本无须揣度他的过去。
只在午夜,方桐桐在自己的帖子后面,仍能看见周寒的回复:
如何,我们才能放下心中的魔障,不再寻山觅水周周转转,以期求得心中的安宁??
方桐桐微笑着摇一摇头。
有些爱情,适宜根植于心,你不要提,无须问,甚至永远,也不该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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