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年的杭州,秋已凉。去机场前,跟碎红吃饭。却是四个人。朵儿,老兄,我与她。
小儿女可人,扎了两支小辫,乌油油的搁在小小肩头上,隐约的朝气风貌倒是不输生长完毕的大人。小朋友身旁的女子也是好看的,简简单单一件白衣裳,对襟儿,脖子上有方寸小翠,所有都是恰如、切当,不夺皮肉的彩处。
完了,碎红要送我一途。老兄说那我先领朵儿去北湖走走夜路,她喜那里的灯火。又说,你俩走慢些好好聊聊,你这一去怕是不好再见,远了。
旁人不要讶异,呵呵。都是熟人。
路上我说,你男人真他妈生得好。
一去,二十年。
上午电话里跟碎红讲的时候,那年的话已经更变。我说:你先生,还是生得那么好吧。
日子流逝下去,总算懂得体谅重要的人。年轻的时候就知道了,碎红,是不喜粗言糙语的。
碎红说,你不要装了,明明是个粗人,那就粗着讲吧,好不好。我笑了一下,眼里发酸。摸摸下巴,试图掩饰电话那头并不可见的局促,却扎到了手。初心未变,脸却已经不再干净。真的,衰老了。
两两沉默下来。
最后碎红说,小江,我是有些怕的。我拍了拍话筒,像是想要拍她。
要去的,碎红,在他还认得你之前。
上个月,阿头还在跟我讲话。插管里的液体随着他努力的语话咕噜咕噜轻轻作响,讲着就累了,累了他就看看管子里的液体渐渐沉寂,呆呆片刻,竟还是笑出声来:兄弟。
我咬着牙,坐近他,抚了抚他的大肚子。这么些年来一直跟你说过的,不要再碰酒液,你他妈老不听,现在好了, 跟个孕妇有什么差别。
阿头眼光缓缓往下一扫,咧嘴笑了。胡子已经打理干净,几十岁的人了,还是爱美。病痛折磨下来,愈发清瘦,恍惚归复到当初上下铺日子里的模样:冷峻、沉静,卓尔不群、人生如画。
兄弟。阿头嘴角颤了颤,目光定在自己手上。他做了个跟我击掌的姿势。那只手却就要永远黯淡下去了。
兄弟。我说,等你好了,再一起去不问来由跟路人干他妈一架。
碎红从车上下来,手里有个小纸袋。我知道,应该是一堆奶酪糖。近了我,脸色不好看了,我笑笑,摁灭了指上刚点上的塔山烟。
她还记得。也是的,怎么会不记得。
那年半夜,阿头在师大西门替我挡了一刀。后来才知道,原是漂漂亮亮的一个误会,那刀,他帮碎红挡的。
阿头说,要是扎你身上了,她这辈子都不会给我好脸色了。这怎么可以,这样,我这辈子都不会快乐了吧。后来讲给碎红,她脸红红的,嘴里却是骂着:你说你一糙货,却怎人见人以为你是我男人。
我一口烟吹碎在她脸上,笑得满脸开花。碎红挥挥手:滚。
新周,碎红叫上我跟阿头,说去吃个饭吧。我说我就不去了,我又不是你男人,你谢我兄弟哪儿用得着拉上我一道,你害羞么还 。
阿头更矫情,直接说不去了。眼看碎红就要掉下泪来。我恨了阿头一眼,阿头缓了缓心念,给了碎红一方纸说,知道奶酪糖果不。
碎红点点头,纸上褶皱点点,雨打过似的。
那就送我一袋。嫌贵就免了,抵得上半顿饭呐啊。碎红揉了纸巾扔阿头身上。笑了。
走廊里满是生命且开且落的气味。
有的行色匆匆,有的心意满满一脸释重。却忽然觉得都是魂魄、光影,原本可能空寂无人。
我们,或者说是我就着碎红,一小步一小步地行进在幻象充盈的逼仄长路上。路的尽头,躺着一个正在凋谢的老男人。
碎红今个穿得算是光鲜,一如既往地偏好对襟儿衣裳,利落的深色卡其布长裤,手腕的玉镯敛住经年所有的光华、沉淀。长发成髻,越南式样,银籫横走而过,灼灼其华。而我偏过眼光时,还是觅见些许白丝。
徒劳伸手,可能有去摘取的愿望,却留在半空动弹不了。
碎红已经觉察,停下脚步,少有地伸过手来握我。可能是她的手暖,也可能,是我的手太冰凉。
淡淡一笑,眼底泛起哀伤,她说:走吧。
阿头就这么看着碎红。犹似初见不识,亦如久别重逢。看着看着,阿头嘴角动弹起来。
我并未听清,碎红却颤着声气实实地答复他:嗯,我来了。
阿头似是已说不出话,轻轻眨了眨眼,泪水就涌到脸上。
终于都没有了话,我紧咬着牙,眼神哀到了尽头大抵还有了凶狠的迹象。深秋的大树就要凋零,那些叶子不再绿了,今后我们的日子该多么孤单、折磨。
阿头嘴角不停地颤动,像一棵树,在啜泣声中做最后盛放。
碎红接住阿头从她脸旁跌落下去的枯手,房间里判决的声响刺耳起来。
我转身往科室跑去。
耳旁有风,风里的话不知道碎红有没有听得明白,字字如火,却已冰凉:
你先生,还是生得那么好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