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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上官凌熙 于 2014-11-13 22:36 编辑
一
昨夜我又梦见回了故居。
那日走在繁忙的市集,我神采飞扬地指予她看,说,那里,那里,你看,是我长大的地方。
如今想起那句话时,我心里隐隐痛了,多少人去了,光阴是一朵太阳花,很多人活在自己的季节里。
路上的石子凹凸发着微光,是当年妈妈从很远的河堤挑回来的,一颗一颗铺了弯弯曲曲的小路。每天,我就站在这条小路的尽头等待爸爸从城里下班回来。妈妈在厨房里准备着晚餐,时而眼光透过窗子望向小路。
每每我与邻家的小孩儿打完架脏了一身泥巴回来时,妈妈总是拎着我的耳朵,我弯着身子顺着妈妈来到小路旁的小河边,任妈妈掬了一捧又一捧水冲洗。奶奶总是颤颤地拿着我的干净衣服过来,嘀咕着说,轻点,轻点,别让我的孙儿遭罪!爸爸下班看见时,就会抱了我大步走向屋里。
我低着头踩着这些石子时,那些往事便如指尖燃烧的香烟,腾云驾雾般扑向我。其实,那日,我是想带她回故居的。
只是,后来……
二
故居是典型的四合院。
院子四周长了很多树,是爸爸一年又一年下班后一棵棵栽上的。
每天放学后我飞速地做完作业,就会挑一棵最高的树三下五除二爬上树顶,踮起脚寻找妈妈在田野里忙碌的身影。
有一次不小心从树上摔了下来,乖顺了很多天。站在妈妈面前时我腰杆挺得笔直,妈妈一转身,我就偷偷拍打我的腰。奶奶对着妈妈离开的身影撇了撇嘴,说道,哪里来这么多规矩,腰挺着不疼吗?来来,我的好孙儿,奶奶给你捶捶…啊!我疼得大叫一声,弯着腰快速挪开。奶奶呐呐说道,这孩子,不就捶个背嘛,这么高兴……
妈妈总是说,你不要像你爸爸那样,一辈子呆在小城里。你一定要走出去。奶奶坐在小凳上,自顾自地嘀咕,外面有什么好?
那时,奶奶怀里依偎着刚学说话的小妹,学着奶奶的话,好……好……外面好……奶奶捏着小妹的脸颊,笑着说,你这小妮子!
三
奶奶性格天生强悍,爷爷则向来固执,他们经常吵架,不知哪一年他们实在无法互相忍受时,爷爷在离四合院三百米的田地里盖了一座两间小屋,固执地搬了过去。这一搬,到我有了记忆,小妹出生,他都没有回到四合院。
每次我去小屋时,爷爷总是从悬挂在小屋梁上的竹篮里神奇般地变出蜜枣、柿饼之类的小食给我。奶奶也会时不时地端了一些菜过去,爷爷总是很安静地吃完。
有时,我会偷偷问妈妈,爷爷怎么不住在四合院里呢。妈妈叹了一口气,说,谁知道呢,我与你爸爸劝了很多次,他都不愿搬过来。一晃眼这么多年了,只好随他去了。
四
后来,爸爸辞职去了外地工作,每年回四合院的日子屈指可数。
妈妈每次去邮局取钱时脸上的笑容像极了院子里的太阳花,陆续一朵朵开放。但是我看见她头上有几根头发白得刺眼。
我们的生活日渐好转,家里添置了彩电、冰箱、洗衣机等上市的新货,邻里不少人会羡慕爸爸的能干,谁家吵架了,总会说,你有本事的话,也像林家男人啊,出去赚大把大把的钞票回来!
老子有语,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我18岁那年,突然有一天有人通知我与妈妈去见爸爸。我们是见到爸爸了,不过他永远不会与我们说一句话了。我带着几乎瘫痪的妈妈乘一艘爸爸所在公司派的船从北方把爸爸带回了四合院。
五
爸爸的公司说爸爸是因公殉职,由于过度疲劳,从十五层高的楼上摔了下来,因此公司赔了一笔钱。
葬礼在故乡空前隆重,小妹从外地的学校里回来,站在爸爸面前,一滴眼泪都未落下。奶奶拍着小妹后背,哭着说,娃啊,难过就哭出来吧。自始自终小妹没有说一句话没有落一滴泪。爸爸在世时极为疼爱小妹,她念书的一切起居及费用都是爸爸安排的,详细到小妹的内衣爸爸都会买了质地极好的邮寄过去。
后来,有流言说爸爸是死于非命,他知晓公司的秘密太多了。一个知道太多秘密的人,总是不能够长命的。
小妹回学校前留了一封信给我,说,哥,爸爸不该出去的。我会把咱爸找回来的。
那一年,妈妈40岁。自那以后,爷爷还是固执地呆在小屋里,他比以往更加沉默了。每次我去小屋看望他时,都见他坐在屋前眼神飘渺,似乎看着遥远的北方寻找着什么。
他听到脚步声,见了我,突然声音变得很洪亮,说,东乔,让你妈妈快做晚饭,你爸爸马上要到家了。
我总是回应到,好,我知道了,爷爷,你也一块去吃晚饭吧。
不好,我要等小伟带我去。
小伟,是爸爸的小名。
六
贝多芬说,我要勒住命运的咽喉!
爸爸走后,我把这句话刻在我的床头。两年后,高考时我什么志愿都没填,对妈妈说,我不想念了。她望了我许久,说,家里并不缺钱,你爸爸留下的与他公司赔偿的钱足够你与你妹念完书。我淡淡地说,爸爸没尽完的责任,我要帮他完成。
我对相处了三年的嘉惠说道,嘉惠,你要好好念书,替我把没念的书都念完。嘉惠只说了三个字,我等你。我回答道,妈妈帮我定了一门亲事。然后,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校园。
离开学校后,我陪着妈妈与奶奶一起种田。春天时节我们会选一块肥沃的向阳坡地整地作垄,从播种到秋天摘棉直至入了冬。期间,妈妈会带着我们也种植一些粮食与蔬菜。
又是两年过去了,我22岁那年,对妈妈说,我想去城里闯闯。于是,我用爸爸留下的钱开了一个物流公司,起早摸黑,在四合院和城市之间穿梭。妈妈说,你完全可以不要每天回四合院的,犯不着那么累。我说,一家人就该呆在一起。
没了爸爸的日子,奶奶每天都埋头干活,邻里要是有谁稍微对妈妈凶些,奶奶会像一头疯牛一样地反击。小妹继续在外地念书,我与爸爸一样,每个月总是寄去足够的钱,同样地,寻了质地极好的内衣买了寄过去。
七
每隔一段时间,嘉惠都会寄一封信给我,我一封都没打开。
人生中总有一些人是用来错过的,不是背叛,只是为了对方过得更好。
23岁时,妈妈托人介绍了方平,她热情大方,大大的眼睛充满了快乐,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像滔滔江水,看到她时,我想,就是她了。
待我与妻方平生下女儿时,爷爷已经老态龙钟。说不上是什么缘由,爷爷突然就病倒了,带他去医院检查也未查出任何病因,医生说,他老了。老了的爷爷像个孩子一样,我把他带回了四合院。精神矍铄的奶奶好像从来未曾与爷爷有个任何过节,非常精心地照料爷爷的起居。
我问爷爷有何遗愿,他说,要把他葬在爸爸的墓旁,他要与爸爸把这辈子没说完的话接着说。他还说,要给他买一个很宽大的棺材,待奶奶走时也好有个宽敞的去处。奶奶流着泪,说道,老头子,你要好好活,我什么都让着你,再也不与你争吵了。
八
爷爷走后,我的公司开始不景气。刚好朋友劝我入股他在上海新开的公司。与妻商量之后,我变卖了公司去了上海。
我离开后,妻子在城里租了房子与女儿每天住在城里。她白天上班,女儿送到托儿所;晚上,接回女儿,收拾家里。妈妈与奶奶坚持呆在故乡的四合院里,尽管我一再劝说她们不要种地了让她们都住到城里,可是她们说那里是她们的根她们的魂,什么都可以丢,就是不可以丢了四合院,哪怕死了都不要离开。
小妹大学念的是法医专业。我知晓她一直不愿相信爸爸是意外身亡,也一直怨我没有去查爸爸的死因。其实,那年我花了一笔钱请了律师查了,只是没有任何证据可以立案。大学毕业后,她并没有回到故乡,留在了爸爸当年工作的城市。工作后,她打电话给我,说,哥,不要给我寄钱了,以后我可以与你一起照料妈妈与奶奶了。我笑着说,傻丫头,家里有哥呢,哥是男人,就应该照顾你们。
小妹到爸爸生前的城市工作后,明查暗访了一些人,请人调出当年的案卷,所有的一切都证明爸爸是意外身亡。她愤愤地对我说,哥,我不信,就是不信!我冷静地说,小妹,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还是让爸爸安息吧。
我们成长的代价是,学会向生活妥协,懂得放弃,能够隐忍。
九
每晚,隔着无数的城市,女儿格格的笑声从电话里穿入我的耳膜,那是我最大的快乐。女儿会走路了,会喊爸爸了,会撒娇了,会认字了,妻都会一一告知予我。
时而,妈妈会踏着清晨的露水敲开妻的门,带去新鲜的蔬果,她总是对妻说,东乔不在家,做妈妈的也帮不上忙,能做的也就这样了。
女儿三岁那年,我在城里置办了房产,是三层的别墅。一楼留给妈妈与奶奶,二楼妻与女儿住,三楼为小妹安排了房间。小妹仍然在北方的城市漂泊,偶尔打电话给我,会说,哥,我想咱爸了。我说,哥都知道。
韩国的一个大型企业看重了故乡那片土地,准备在那儿建立一系列的工厂。于是,家家户户都拆迁了,我们的四合院也没能保住。搬家时,奶奶坐在院子里不停地嘀咕,造孽呀,造孽呀!
搬到城里的一天深夜,奶奶半夜三点起床拼命敲妈妈的房门,急切地说,你听,有人在偷着摘屋后的梨子!别墅后并没有梨树,四合院里倒是种植了许多果树。无论妈妈如何劝说,奶奶就是不信,不眠不休直到天亮。
次日,我从上海赶回家,带奶奶去医院做了全面检查,医生说奶奶患了老年痴呆症,她的神智已经很乱。隔两个钟点妈妈就要喂一次饭菜给奶奶吃,时不时地还嚷嚷要大小便。妻下班后也会帮助妈妈照料奶奶,会帮忙熬了汤一勺一勺喂奶奶。
偶尔,奶奶会抱着枕头,笑呵呵地说,小伟,乖,笑一个!过会儿又大声惊呼,林峰,对不起,你不要走,我再也不与你吵架了。
林峰,是过世的爷爷。
妈妈与我看了都心酸地转过身。我对妻和妈妈说,我这就去上海处理好公司的工作,然后不再去了。那一刻,我分明看到了妻眼里闪亮的泪。
十
回来后,我去房地产公司买了一套宽大的公寓,房产证上是小妹的名字。然后我接通了小妹的电话。
小妹,哥为你准备了嫁妆,一个女孩子不要在外面漂泊了,爸爸一定也希望你回来。
好,年底我就回去。哥,这些年幸苦你了。上个月我去广东出差遇见嘉惠姐了。
听到这里,我心里的一根弦莫名地抖动了一下。
我问道,她还好吗?小妹叹了口气,说,她嫁给了一所大学里的教授,他们生了一个儿子,可惜有先天性心脏病,动了两次手术,情况还不是很好。哥,我把嘉惠姐的手机号发给你吧。
凝视着手机屏幕上嘉惠的手机号码,我又想起了高一那年,我们走在故乡繁忙的市集,我神采飞扬地指着不远处的四合院给她看,说,那里,那里,你看,是我长大的地方。
小伟,天黑了,快回家啊!身边的奶奶又嚷嚷了。我哄着说,奶奶,我去找小伟回家啊。她笑嘻嘻地说道,好呀,好呀,我这就去做晚饭。
走出了奶奶的房间,我又回了一个电话给小妹,说,代我向嘉惠问好。
十一
后来,我始终没有拨响嘉惠的手机,但我托小妹寄了一笔钱给嘉惠,还请上海的朋友帮忙找了个著名的心脏病专家为她的儿子治疗。
恍惚间,我变成了当年的父亲,这座别墅一如那时的四合院,渐渐有了欢声笑语,厨房里妻与妈妈正在有说有笑地做晚饭。奶奶在房间里又哼起了儿歌。
这时,女儿跑过来牵着我的手,说,爸爸,爸爸,吃晚饭啦!我蹲下身子,抱起女儿,扬着声音说,吃饭啰!
窗外,万家灯火星星点点,阳台上花盆里的花已经沾了露珠,晶莹透明,一闪一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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