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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红楼梦”,是以宝黛的爱情悲剧为明线,以四大家族的盛衰变迁为暗线,展现了封建社会终将走向穷途末路的必然。但胡适在《红楼梦考证》中说:红楼梦是曹雪芹隐去真实之后的自述。这话我是信得,起码在小丫头晴雯身上,我就看到了文人的固执和清高——这不免让我沉思:难道是曹雪芹的自画像?
晴雯是映射黛玉的:二人相貌相近,均酷似西施;二人性情相似,不懂俗世,随性妄为;二人均出类拔萃,黛玉琴棋书画皆通,晴雯绣工一流无人能及。而她们的处境也相似,黛玉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晴雯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
她们的气韵,曹雪芹呢,显然是极为偏爱。绛珠仙草——黛玉,芙蓉仙子——晴雯。在《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得到融合:黛玉抽到了“芙蓉花笺”,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别人不配做芙蓉。”于此可见,黛玉是“水芙蓉”,晴雯是“木芙蓉”,宝玉那篇《芙蓉女儿诔》诔的何止是晴雯,是连黛玉一并诔了的啊,一句“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真挚如此并凄凉无比,悲剧已在所难免,只等尘埃落定了。
周敦颐.《爱莲说》:莲,花之君子者也。文人以莲——芙蓉自喻,已是司空见惯。而曹雪芹更是借黛玉葬花,说出“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的誓词,这只是多愁女子的善感情绪么?我想,看作是文人在泥淖面前的节操,恐怕更有可信度。
黛玉、晴雯的性情,高洁、傲岸,质地芬芳,不入俗流,何尝不是一介文人曹雪芹所推崇的?在冷暖自知的俗世颠倒沉浮,固有的清高,是文人操守的最后一块盾牌,如同寄人篱下的黛玉、出身卑贱的晴雯,她们所唯一能倚仗的,就是她们的自尊和自爱。
环顾左右,是活生生的欲望、汲汲自营的恣肆,纵然忧怨满怀还须自我恪守。文人如此,黛玉、晴雯也如此。因此,曹雪芹于书中强调“天下逃不过一个理字去”,却又不得不让晴雯含冤夭亡无处申诉,更使黛玉绝望咯血焚诗烧稿,因为她们不会曲意迎合、不会逢场作戏、不愿意卑躬屈膝,而是不卑不亢、桀骜孤高,自觉追求真善美,这也注定了她们不合时宜、不会变通、疏于防范——诚如文人的“不为五斗米折腰”,“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也就注定了他们将为信念的坚守、尊严的捍卫、傲骨的支撑付出惨重代价。
晴雯,就身份而言最是低下,是奴才的奴才——十岁的时候被赖大买去做丫头,后来因生得伶俐标致,被孝敬给了贾母;然而,盘点大观园的丫鬟们,晴雯的腰板子却是最硬的,黛玉、宝玉、袭人,哪个不比她地位高(袭人算内定的侍妾)?她却敢犀利莽撞针对每个人,言语之间顽皮、任性,也尖刻到不留情面。因为她没有奴性,而把自己摆在“人”的位置,要求平等、尊重和友爱,用黛玉的话来说,算是“我只问我的心”。
晴雯诸多叛经离道的言行,与其说是“为不公平的命运抗争”,不如说是以清高包裹的自爱,就算永远无人懂得,还可以孤芳自赏,支撑起灵魂的高贵。所以,尽管身为卑贱的丫鬟,她不肯服侍宝玉洗澡,看不惯袭人鬼鬼祟祟,更愤怒别人的不尊重。
所以,她敢顶撞宝玉,气得他浑身乱颤,仅仅因为宝玉失口叹“蠢才”,而她容不得他的奴役、侮弄或践踏;她敢嘲讽袭人:“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服侍爷的,我们原没服侍过,因为你服侍的好,昨儿才挨了窝心脚。”而最能体现她的不容侵犯,还是大观园抄检事件:(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一声将箱子掀开,然后两手捉着底子,两手捉着箱子底子朝天往地下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
于晴雯而言,掀箱、倒箱一气呵成,凛然不可侵犯的形象跃然纸面,连狗仗人势的王善保家的也唬住了。而整个翻检过程,除开三小姐探春,谁敢挺直脊梁说个不字?只有这个泼辣胆大的丫鬟晴雯,她敢,因为她的理念里,没有受辱偷生的字样。这就是晴雯的本色,酷肖于文人的风骨。所以,她对盗手镯的坠儿绝不容情,认为她“眼皮子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顾有病在身,拿簪子把坠儿的手扎成了马蜂窝。或许她的潜意识里,不是嫉恶如仇那么简单,更多是恨坠儿不给穷人争气,让人小瞧了去?
就是含冤而死,死不瞑目,晴雯也光明磊落,她把葱管似的指甲送给了宝玉,穿上宝玉的贴身小袄,悲愤并坦荡说:“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耽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
背上“狐狸精”骂名,晴雯虽有不甘,却慨然承受了,其至情至性,敢作敢当的率真性格,愈发清晰可见,怎不叫人敬她、爱她三分?!
在宝玉那里,袭人贴身,晴雯贴心,孰轻孰重不言而喻。因此,也有人将晴雯的“掐尖要强”归结于“恃宠而骄”,认为是宝玉的纵容,才使得晴雯不遵守丫鬟本分。事实上呢,晴雯是凭自身性情,赢得了宝玉的尊重,成为了他的红颜知己。例如她的洁身自好,例如她病补雀金裘,再如对封建礼教的反叛性共性。
那么,宝玉和晴雯之间,到底有没有爱情?或许是有的吧,毕竟相知相惜,又诸多亲昵。然而,透过现象去看呢,却是纯粹的性情,超越了肉欲的范畴。晴雯对宝玉的情感,始终是“洁净”的,她天真烂漫不计得失,真挚炽热全心付出,在贾府那样肮脏秽乱之地,这是多么难得的品行?比之袭人的功利性彰显,盯准侍妾身份力争上位,自是有天壤之别。
晴雯在意的,如同黛玉所在意的,只有一样,那就是宝玉的心。请注意,这颗“心”,不是儿女私情的“心”,而是情投意合、相携相伴的“心”,建立在相互尊重、人格平等上。这让我想起来文人所在意的“知遇之恩”,诸葛亮对刘备父子的鞠躬尽瘁,姜子牙对西岐的竭心尽力,如此等等,“士为知己者死”,岂非与晴雯如出一辙,为宝玉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晴雯不谙世故,随心所欲活着,必然难见容于世。故而曹雪芹假宝玉之口,在《芙蓉女儿诔》里极尽描述:“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箷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鉏!花原自怯,岂奈狂飚;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
晴雯香消玉殒,去世时年仅16岁。对宝玉来说,是一根精神支柱的坍塌。细细品味《芙蓉女儿诔》,尤其是披露部分,用词之激烈,情绪之悲怆,堪比壮士断腕,易水悲歌,早已超过了晴雯的范畴。宝玉虽备受打击,原不至如此慷慨激昂,并夸大其词,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曹雪芹自己,他赋予了晴雯(连同黛玉)其他意义,他痛恨将她们吞噬了的封建统治,故而借题发挥,大动干戈,必要骂之而后快。
再联系晴雯在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的排名,曹雪芹的偏爱更是昭然若揭,如此等等,绝不可能是巧合。由此可见:晴雯的背后还藏着“人”,而这个“人”,有着空灵之气、凌云之志,清高而孤傲,遗世而独立。那会是谁呢?不难想像,该是曹雪芹所代表的本真、本性,风骨灼烁——也即:文人气韵。
所以,晴雯从哪里来,又去了哪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若黛玉般:无立足镜,是方干净。亦如李白的:仰天长啸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或许,隐喻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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