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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祭司

主楼

发表于 2014-12-15 10:1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本帖最后由大祭司于 2014-12-15 10:15 编辑

一向温文儒雅为人和蔼的李万云今天发火了，一肚子怨气揣着证明自己是1928年出生的身份证朝社区居委会走去。

李万云生气的原因是有一个叫互联网的东西泄露了她的全部隐私：她的年龄、住址、婚姻状况，她的房屋面积,她水电取暖费用是否缴纳,她的电话号码……尤其让人不能容忍的是竟然还知道她的银行存款已经有一万元。这一点非同小可,她因为有了这一万元就不能再继续享受低保。低保金虽说不多，每月才四百多块钱，但就这四百多块，也足以让李万云养活自己，能让她不跟孙子孙女伸手要钱，能给她自给自足的尊严。可是因为这个互联网的泄密，她连这一点赖以生存的本钱都要丧失了。

李万云尽量让自己的“解放足”保持平衡，看起来走路不那么蹒跚，可是愤怒还是让李老太有些手足无措，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北方的初秋，正午的阳光还很足，李万云躲在路边婆娑树影里休息一下。

李万云年轻的时候是个名副其实的美人，就算是现在，你也能从她身上依稀看到当年的风采——一头浓密的银丝、一张干净和气的脸，一袭浅灰格子熨烫妥帖的旧旗袍、一双黑呢绒布鞋，浑身上下还透着民国淑女的气质。李万云的祖父是位举人，据说她刚出生的时候，祖父正在书房安坐，高声朗读杜甫的“长天夜散千山月，远水霞收万里云”，家人来报喜添一孙女，老人家一高兴说：“就叫万云吧！”

那是1946年夏天，李万云18岁，独自一人在上海愚园路一棵法国梧桐的树荫里站着，新的阴丹士林旗袍让她的背影看起来玲珑可爱。李万云手里捧着一盒冰淇淋，她不吃，因为她不愿意在路人面前伸出舌头，她要捧着这份凉意，坐两站电车回学校的宿舍慢慢享用，尽管这两站地走完，一盒冰淇淋会变成一盒甜水，却足以给她一夏沁人心脾的清凉。她就站在法国梧桐的树荫里等电车，却不知道沈一航的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就再也不愿意移开。直到李万云上了电车，沈一航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她上了电车。一米八的个头和笔挺的国民党少尉军装让沈一航在挤满了人的窄小电车里显得鹤立鸡群。李万云捧着冰淇淋在找座位，等她转身坐下一抬头，就看见了沈一航温柔爱慕又有点痴痴的目光。

想到此处，李万云笑了一下，脸上似乎又飞起羞涩的红晕，狭长的法令纹和放射状的鱼尾纹增添了她的可爱和慈祥。那时的沈一航是多么英俊啊，比现在这些走在街上的轻佻小青年不知道英俊多少倍、帅气多少倍。她喜欢回忆那个一见钟情的场景，如果没有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她的一生将会和别的女人一样，幸福而平淡。

她记得那个冬天异常冰冷阴暗，沈一航被人带走之后杳无音讯，她抱着两岁的博强，那发着烧、滚烫的小身体紧紧靠在她怀里，嘴里不停地呢喃着：“妈……强强饿……”五岁的博文蜷缩在她身边，一声不吭，饥饿让本该活泼天真的孩子丧失了快乐的本能。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能变卖的都变卖了，父母家是万万不能回去的——乡下刚开始闹土改，她祖父留下的一百亩水田给家里带来灭顶之灾，再加上她这个国民党军官家属的身份，回去也是没有活路。她只有写信求助于远在东北农村的沈一航的寡母和哥哥，信件发出去两个多月，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她咬了咬牙，让博文好好照顾弟弟，转身出去敲开邻居家的门，用哭腔不停地诉说她的两个孩子多么可怜，沈一航多么无辜，他没上过战场，没杀过人，为什么要定他的罪？两个孩子又有什么错？都是邻居怎么能忍心见死不救？可是一扇扇门后都是一双双冷漠嫌恶的眼睛，没有人敢招惹这个国民党反动派的妻子，更没有人肯施舍食物。她绝望地坐在弄堂口，眼泪一串串掉下来。她想，人怎么能沦落到这个地步，为了一点点食物能低声下气的苦苦哀求，大不了去跳黄浦江么，活着那么重要？反正没有沈一航，生活也没有了意义，还不如娘仨共赴黄泉，人固有一死，怕什么？她打定主意，扶着墙慢慢站了起来。这时，一扇门“吱呀”响了一声，一只手在门口放下两枚鸡蛋，又迅速地关上了。

在困境中的人就是这样，本来以为死定了，忽然看见了一点点生的希望，于是就产生了更加强烈的生的欲望。她小心保护着两枚鸡蛋，打开家门推醒昏睡的小哥俩，“博文，博强，看妈妈带什么回来了？醒醒……醒醒，等着妈，给你们煮蛋蛋儿……”博强费力地睁开眼睛，看见那两枚鸡蛋，眼神里闪过一丝光彩，只一丝，他好不容易抬起的小手就永远地垂下了。

李万云心如刀割般的疼，但是却没有眼泪。

当天下午她收到沈一航的哥哥寄来的信件和好不容易为她们娘仨凑够的路费。她煮好了鸡蛋，看着沈博文狼吞虎咽地吃下，用手指肚粘着唾沫轻轻把掉在地上的芝麻大小的鸡蛋黄粘起来，放进嘴里。她打定主意，一定要带着博文好好活下去，等沈一航回来。

当沈一航在20多年以后从黑龙江的劳改农场重新回到她身边时，她看着这个脸上满是皱纹、佝偻着背、手上布满老茧全是冻疮疤痕的瘦弱老头儿，怎么也无法把面前这个人和当年那个卓尔不群英气勃发的沈一航联系起来。她躺在他身边，努力回忆过去和沈一航在一起的日子，努力想像沈一航这些年受过的苦，好在他坚持下来了，好在他回来了，上天又还给他一个沈一航，能陪她度过余生。如果没有遇到沈一航，她的命运会是怎样？师范毕业，然后嫁给一个朝九晚五的职员，相夫教子？还是回到家乡，嫁给一个乡绅的出过洋的儿子？抑或是有了自己的理想，跟她的那些同学一样，去井冈山？去延安？都不能，她摇摇头，遇到沈一航，注定她这一世必将孤独。

李万云来到这个北方小城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一直生活了60多年，眼看着这个小乡村变成小市镇，再变成一座城。她给婆婆养老送终，供沈博文念书，帮着沈博文拉扯一双儿女，又送走积劳成疾的沈一航，最后竟然连儿子儿媳都先走一步，一家人就剩下李老太自己。认识的人都说，这老太太命硬啊！

成了孤家寡人的李老太太果然命硬，耳不聋眼不花，活得那叫一个有声有色，越来越滋润，她手里仅有的钱除了日常基本花费之外就是买了笔墨纸砚，把从1947年和沈一航结婚之后就荒废的小楷继续练起来。她还会把自己的旧衣服改成新衣服，李老太独爱旗袍，头几年为自己做了七八件，为的是万一以后眼睛花了还有旗袍可以穿。

又一阵秋风吹来，李万云感到有一丝凉意，回忆让她稍加平静，继续朝居委会的方向走去，因为沿途一处小区拆迁让她绕了很多冤枉路，不过走路也给了她思考的时间，让她理清了互联网和现实的关系，那就是——一定不能让这个网和自己的现实扯上关系。

她走进社区居委会的办公室，马上有人甜甜地叫了声“李奶奶”，然后凳子放在她身后，有人扶她坐下，手里多了一杯热茶，她的心里有一丝暖意，可脸上还是绷得紧紧的。

她拿出身份证“啪”地一声拍在桌上，“我一个孤老太太，今年87了，还有几年活头？连孙子孙女孝敬我的钱存起来都不行？我这是犯了哪条王法了？”社区干部年轻化，除了小姑娘就是小媳妇，说话柔声细气，马上给她解释，不是不让她存钱，而是存款超过一定的数额就不符合低保的条件了，以前没人查，可现在信息都联网了，她们也很为难。

“我再跟你们说一遍，这是我孙子孙女平时孝敬我的，给我看病买药用的，我攒了多少年你们知道吗？谁敢把我低保金停了，我就到谁家吃饭去！”她说话用了很大的力气，头一阵眩晕，顺势从椅子上滑下来，把自己的一副老骨头堆在办公桌脚。大家慌了，七手八脚地去扶她，她用力下坠，不让自己被她们抬起来。

“我这就撞死算了！”她一边挣扎一边用额头猛地向桌角撞去，她感觉自己的额头和桌角之间，瞬间垫上了一只温软的小手，被她一撞，狠狠弹在桌角上。这只手属于一个比她的孙女还小的姑娘，她心一紧，但随即告诫自己：她们保护她，不过是怕自己真的撞死了，她们要承担责任，并不是真的为她好，千万不要心软，否则功亏一篑。要闹就闹个彻底，反正已经舍出这张老脸，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她的鼻涕眼泪弄脏了旗袍的前襟。此时这个叫李万云的女人，文艺范和淑女范早已荡然无存，你不认识她，不知道她读的私塾，她在大上海受过的教育，不知道她写的一手娟秀小楷，或许以为她从年轻开始就是一个不讲理的胡搅蛮缠的泼妇。她隐约听见一个人打电话的声音：“嗯是，她的情况属实……对，一个人，87了……社区可以担保……好……”李万云心里不糊涂，知道自己的事过去了，可以安然的拿这四百多块钱一直到死。她被人送进出租车里，两个人送她回家，并且把她安顿到床上才离开。

虽然她的病态是装的，但是闹了大半天也真的累了，她躺在床上心想，矜持了一辈子，老了老了还成精了，在以前，她哪能想到自己能这么倚老卖老？哪能这么蛮不讲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世事不过如此。经历过死亡的人，只在乎如何生存，其他都是小事。想到这，她吃力的撑起身下了床，她该给孙子和孙女打个电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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