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归云轩 于 2014-12-17 15:15 编辑
我家房后有座山,叫北山。山是土山,呈标准的馒头状,很教人怀疑那是一座陵墓的封土。它立在你的面前,就像一幅山水画挂在那里,触手可及,真切逼人。
而事实上它的每一寸土壤,每一块石头,每一茎杂草无不刻画着人为的痕迹。千百年来,我的先辈们不断地对它进行着改造:搬开表面乱石,铲掉草皮树根,开垦出肥沃的土壤,再一层层垒起石堰防沙固土,将地面整平耙细,堰顶留出道路,堰根掏出水沟,荒山就这样变成了梯田。它一圈一圈的环绕着北山,从山脚到山顶,形成无数个同心圆,像是给山穿上了一件百褶裙。还要给这新款的服装一些修饰:山顶种矮松,山洼种刺槐,山谷种白杨,山脊种上柿子树。
山上常年变化着色彩:开春它还是一片灰白,人们扛着镢头上山挝地烧荒,收工的时候在地头放把火,它就变成了黑色,清明后渐渐发绿,秋收后再慢慢变黄,冬天一场雪,又换了银装。
可能有点罗嗦,我在力图把问题说明白些,以助于您对此山的认识。让我们再换个角度来观察这座山。比如,我们来到高空,像一只鸟那样仔细瞰一下,你会发现,它立在群山最前边,小巧而规整,就像人额头上鼓起的一个包。北山后面连着小山,小山后面连着老山,老山后面是连绵起伏的白云山。站在玉黄顶上极目远眺,大好河山尽收眼底。如果你视力足够好,向北可以看见黄河,向东可以看见渤海。沿着白云山脊蜿蜒西行,至摩诃山便进入章丘地界,再折转往南,跳过济南那几座小山头,一直往前就是泰山。这样一说您就明白了:区区小丘,竟是泰沂群山之余脉,鲁北平原之末端。
我曾这样设想,如果哪天犯了事,我就爬上房顶,从那里一直逃上泰山。
我的村庄,我的祖辈,世世代代山上生,山上长,山上老,山上葬。他们一离开母亲的怀抱就被投入山的怀抱。他被包裹着放在地头,父母挥舞着锄头,他吮吸着指头;日头晒着,山风吹着,他慢慢长大,从被褥里面爬出来,在松软的泥土里玩耍;有一天,父母回头一望,他竟然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了;他越长越高,越长越健壮,扑蚂蚱、掀蝎子,剜野菜,拾柴火,他一步步走上了人生的课堂。春天来临的时候,他试着挑起一了担粪,父亲点了点头,放心地把一柄锄头交在他肩上。他学着整地、播种、锄草、收割;他出门就背起粪筐,牵上牛羊;累了就蹲在地头抽根旱烟,困了就倒在草窝里晒晒太阳。他终于做了山的主人。从此以后,日子便飞一般的过起来。父亲在前边为他做了样子,他的一生将毫无悬念。几十年后,他老了,但依然每日上山——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他一脚踏出门槛就来到了山上。他在堰坡里坐下来,装一袋旱烟,看儿子在地里劳作,就像看着二十年前的自己。后来他倒下了,孩子们便在自家地里朝阳的堰根下挖个洞,将他放进去,用拆下来的石头砌好,用挖出来的土掩埋。他躲在里面,日日听着外面熟悉的声响:孙子咋呼着在地里扑蚂蚱,儿子“当当”地在石头上磕掉劂头上的泥巴,那头老山羊被拴在堰根,“咩咩”地叫唤,山风呜呜吹过树桠,老鸹当空“嚓嚓,嚓嚓”地叫,像裁缝在挥舞着一把崭新的大剪刀。
小时候,爷爷领我去上坟。来到山下一片麦地里,他迈开大步,往东走7步,再转身往北走7步,用脚尖在地上画个圈,说,就是这儿了。他在麦垄上压一片黄纸,依次摆好四色供品,焚上香,斟上酒,席地坐下来给我讲老辈子的事情。他告诉我,下面埋葬的是他的父母和两个兄弟。他说,我那两个兄弟死的时候也就和你这么大。我的眼前立刻跳出两个和我仿佛年纪的活泼的孩子。爷爷说,你照样得喊他们爷爷。后来,爷爷奶奶集中了他们兄弟的寿限,双双活到86岁,去世了。他们被藏在更高处的一面石堰里,那里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是父亲看好的风水。清明节,父亲领我去上坟。他先爬上坟头,拂去上堰落下来的枯枝败叶,再将杂草胡乱拔一拔。我在下面摆好供品,父亲燃起两柱香,作个揖说:爹,娘,你孙子给你送吃的来啦。食物都是父母准备的,可他偏要把功劳让给我。父亲点上两支烟,一支给爷爷放在坟头,一支叼在自己嘴边,犹豫一下,也丢给我一支。我们盘腿坐在地里,父亲说,这块地开春要种成地瓜。
这样一座山,我十七岁那年曾很庆幸离开了它,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却越来越依恋它。
世界变化真快啊,小时候一出门,满山都是人和牲畜,欢歌笑语战天斗地的。道路平坦开阔,石堰每年冬上都得到修补;人们上坡都扛着掀,背着筐,一截树枝,一堆牛粪,都会被拾走;田边地头的杂草被割的干干净净,嫩草送进了牲口棚,干草送进了个家各户的厨房,长秆的黄背草被织成了草衫,细叶的掴掴草被拧成了草绳;无论地里的秸杆、树下的落叶,整座山都被收拾的干净利落。以前人们出门扛着镢头上山,现在人们出门骑上摩托车奔工厂。祖辈祖辈留下来的一大份家业,全交给妇女老人去打理。
而现在,山里空无一人,道路被荒草和从山谷里滚下来的石头所淹没,几乎无从辨认。山顶的田地大都荒芜了,山腰的也缺乏管理,秸秆无人收,孤零零地站在风里。山坡没有了生机:蚂蚱都被农药害死了,蝎子也被一种紫外线的灯在一个晚上抓捕殆尽,獾猪和野兔都知趣地退到后面的山里。树木只剩下柿子,鸟儿只剩下老鸹,它们相依为命,独守一山寂寞。以前,我曾经以为喜鹊不会在柿子树上架窝。柿子树身矮,易攀爬,虽树冠如盖,但枝条分布均匀,避让有序,看似茂密实则宽松,不shi合在上面筑巢。而现在杨树都被砍伐做了房檩,喜鹊没得选择,只好就地取材了。石堰大片的倒塌,堆积起来的土重新铺匀,收集起来的石头又滚回原处。山,正在努力恢复它的原貌。大自然用这样的一种方式,宣布人类的失败。我想攀上一棵柿子树,但没有成功。那是我小时候经常在上边玩耍的。还有一道沟,一快大石头,20年前,我一纵身就能上去,而现在,我却要绕道而行了。我曾经征服过的一切,现在又把我打倒了。
站在山上,我感到了人的狂妄和自负。对于一座山来说,一个人是那样不值得一提。论狡猾,他比不上一只獾猪,论坚忍,他比不过一头黄牛,论速度他比不过一只野兔,论技巧,他比不过一头山羊,他不比一只石头更有分量,也不比一棵荆棘活得更长,甚至活了大半辈子,还远没有一只老狗那么有见识。
山上又添几座新坟。鲜艳的花圈,新鲜的土壤,杂沓的人迹。一个人的生得寂寞,却死得热闹。但是用不了多久,花圈会只剩下骨架,土壤变回周围同样的颜色,人迹被一场暴雨抹去;来年春上,坟头会长出杂草,蚱蜢又重新占领它,趴在上面晒太阳;儿孙们每年刨地,都会将坟边的土勾回到地里一些,坟堆越来越小,越来越薄。有一天,一只山羊爬到上面,去啃食石缝里的一株酸枣,一蹄子踏下去,踩出了一个洞。雨水浸蚀、山风催剥,洞口越来越大,野兔看到了,认为找到了一个避风的好场所。夏天,一场山洪过后,墓穴彻底塌陷。一只狗跑来,从里边叼出几具白骨,弄了半天,味同嚼蜡,将其远远丢弃在山沟里。石堰没有了支撑,坚持不了几年,也轰然一声倒掉;然后土地被重新整平,来年春天,这里长出一窝庄稼,显然比别处茂盛好多。一个人就这样销声匿迹了,不再留一点影象,不再留一丝痕迹。
你从泥土中来,还是要回到泥土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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