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岁月之序
什么记忆最深?挨饿的滋味记忆最深。
我们的祖先经历过无数次的大灾荒,饿殍遍野,哀号动天,卖儿食女,十室九空,白骨满地无人掩。我们这一代人也经历过那种岁月,而且正是生长发育的少年时期,每日饥肠累累,四处寻食。直到今天,那种挨饿的感觉还记忆犹新。
可能是小的时候挨饿怕了,我们都很节俭,绝没有浪费食物的毛病。读到周总理捡拾掉在饭桌上的米粒又放到嘴里吃时,感到很自然,那时的人都是那样的,一粒米也不能浪费。
闲来无事,回忆起小时候挨饿的事来,写在后面,也算抛砖引玉,勾起那个岁月的回忆。我们不能忘了那个岁月,我们不该忘了那个岁月。
饥饿岁月之槐花
一九六零年,是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一年,我上三年级,是寄宿生,住在学校里,虽然有饭吃,但是已经吃不饱了,而且每天都是红萝卜稀饭,也吃不下去了。
槐花开了,有的同学爬树去摘槐花吃,我也爬上树,找个树杈靠好坐下,藏在浓茂的槐树叶里,四周都是槐花的芳香,浓郁的香气勾起食欲,饥饿的肚子发出一阵阵肠鸣。我伸手撸下一把把槐花塞进嘴里,大嚼起来,软软的槐花,带着一丝甜意,清新沁肺,真是美食!整整一下午,我们几个同学把肚子吃的滚圆,实在吃不下了,才像大熊猫一样从树上爬下来。
那想到,我第二天就发烧,恶心呕吐,学校把我送到医院,其他同学也发病了,不过我最厉害,父母都到医院看我。第三天,我的脸肿了起来,人都变了形,医生说是长痄腮,又是打针吃药,折腾了十几天。问我吃什么了,我小声说吃了很多槐花。
等我回学校时,同学们说学校通知不让偷吃槐花了,怕中毒。
饥饿岁月之甘草根
一九五九年底已经开始缺吃的了,晚秋的一天,母亲单位组织去野外挖甘草根,把我和弟弟也带去了,那是一片荒滩,人们用铁锹挖草根,我们一群孩子跟着从翻开的泥土里拣草根。
甘草根和别的草根不一样,很长也比较粗,有的和筷子差不多,有的能有几米长,我们把草根抱到地头。到了下午,挖出的草根堆了一大堆。大家都很高兴,还在地头休息吃饭。
我们这群孩子不知生活的艰辛就要开始了,无忧无虑的玩耍,看到大人吃草根,也把草根用手捋一捋,放在嘴里嚼,哈!真得很甜,大家立刻大吃起来。等大人们发现了,大声训斥我们的时候,每个孩子的嘴巴全是泥土了。
在我的记忆里,那似乎不是艰难岁月的开始,倒更像一次秋季的野外旅游。那能想到,此后三年多漫长的岁月竟是那般的饥饿,甚至很多人没有熬过后来的冬天!我们嚼着甘甜的草根却是我们以后的口粮!
饥饿岁月之树皮
那时候都是吃食堂,家里都不做饭,很多家庭连锅都没有,全部上交大炼钢铁用了。
我们已经饥饿很久了,下了学就往食堂跑,帮食堂干活,老娘们儿、小媳妇也是到食堂会合,家里不做饭了,都到食堂择菜、淘米、帮忙,食堂前的空地热闹非凡,人们还是那么欢乐,聊天嬉闹,孩子们跑来跑去地游戏。我们最爱玩的是捉特务,一人当特务藏起来,大家去捉。那天我们找到礼堂旁边,看到一棵树被伐倒了,工人们偷偷把树皮扒了掖在衣服里带走,一个大些的孩子说:“这是榆树皮,能吃。”说着,他撕下一条树皮放在嘴里嚼起来,看他吃的样子,我立刻感到肚子“咕咕”叫,也撕下一条放在嘴里嚼,滑滑的,粘粘的,没有什么异味,倒有一股清香的感觉。我们学着刚才工人的样子,把榆树的外皮剥掉,撕下里面白色的皮,也放在肚皮上,用衣服盖起来,抱着肚子一溜小跑回家去。
保姆大娘惊讶地看着我抱回的东西,忙拉开门缝看看外面,问我:“有人看见吗?”我摇摇头,保姆赶快把树皮放在盆里洗了一下,用刀切成小块,又把树皮放在水壶里,我们的热水壶还是很小的锡壶,放在火上煮,我和弟弟围坐在火炉旁,专心瞩目地看着水壶。
屋里慢慢飘起清新的榆树香气,我们使劲地耸着鼻子闻,好香呀!
终于煮好了,我和弟弟每人一小碗,弟弟贪婪地大口吃着,我有些舍不得,慢慢地嚼,真好吃!
像吃年糕,粘滑爽口,现在还记得那清香的滋味。
保姆很好,她舍不得吃,把剩下的藏起来留给弟弟,她是来做弟弟保姆的,什么好东西都留给弟弟,不让我吃,我那时候特别恨她。
吃完了,我们出去玩,保姆叮咛说:“不要和别人说!”
我又跑到榆树那里,榆树已经被人把树皮剥光了,白白的树干旁还有人在仔细寻找遗漏的树皮。
饥饿岁月之蒺藜
蒺藜很奇怪,越是干旱,庄稼颗粒无收的时候,它越长得格外的好。爬满了田野甚至山道。到了秋天,蒺藜籽变得格外坚硬,路上的蒺藜能扎穿自行车带。
灾荒已经两年了,农村的日子也艰难多了,爷爷带我们去采蒺藜,我们准备了耙子、簸箕和苕帚,到了地里,把蒺藜扒成堆,拿小棍敲打,蒺藜籽掉了下来,再用簸箕撮到袋子里。
蒺藜也要在房顶晒干,再到碾子上碾成粉,也是掺到粮食里吃。
奶奶说蒺藜粉吃多了拉不出屎来,要掺很多的野菜,也是蒸成菜团子吃。
到了春天,实在没东西吃了,奶奶让把家里存放烧火的玉米秆剁碎了,用水泡软,拌在粮食里吃。当然不能少了野菜,这时的野菜刚长出来,很鲜嫩,还好吃。记得秋天采的苦苦菜,叶子老的都扎手,回去煮很久还是硬的,实在难以下咽。
饥饿岁月之杨树叶
不知饥饿了多久,反正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学校开始号召学生捡树叶。我们每人一个铁丝钩子,把路上的树叶扎起来,主要是杨树叶,到了学校,每个班捡的树叶汇集起来,装在麻袋里,过秤上缴,学校门口的黑板上公布每个班捡树叶的数量,校长还在全校大会上表扬捡树叶多的班级。
树叶装车运走了,不知运到哪里去了?一天我们到食堂去,看到食堂新砌了一个大水泥池子,里面用水泡着树叶,原来很多食堂都建了这样的池子,用来泡树叶,把树叶里的叶绿素泡出来,苦味也泡没了,再捞出来晒干,粉碎成粉末,就像锯末一样,黄黄的颜色,吃到嘴里没一点味道,就象嚼木头渣一样。因为它是散的,一般不能单独吃,要和面粉、红薯粉、玉米粉、谷糠等粮食和野菜拌到一起蒸成团子,拿的时候一定要用手捧着吃,不然就散了,因为里面粮食很少,太难下咽了。可每人只有两个糠团子,还是要把掉的渣渣都吃掉的。
吃树叶的时候,食堂已经不办了,各家自己做饭吃,代食品的树叶粉也是供应的,直到一九六三年发洪水撤离的时候,我们家里还有两纸箱树叶粉,父母才恋恋不舍的扔掉了它们。
饥饿岁月之白菜根
一天放学回家,不由自主地又走到食堂门前,因为不是吃饭时间,空旷的院子里没有一个人,我突然发现墙角的垃圾堆旁有几个白菜根,沾满了泥土,我忙捡起来,装在书包里,跑回家去。
保姆见我又带回能吃的东西,特别高兴,把白菜根洗了一下,等天黑人静的时候,放在火炉口旁烤,我和弟弟又不睡了,专心的守在火炉旁,盯着六个白菜根。
那时的夜晚非常的宁静,烤白菜根的香气在小屋子里蔓延,比榆树皮不知要香多少倍!我和弟弟的口水不知咽下多少次,当我们拿起烤的外皮焦糊的白菜根的时候,手都有些颤抖,我们没有剥皮,舍不得剥皮,就像吃烤红薯,面甜面甜的,一人三个,吃完后还把手指上粘的渣子舔掉。那三年,就吃过这一次白菜根,让我捡了漏,以后我下了学就往食堂跑,可再也没捡到过能吃的东西,可能都被别人捡去了。
饥饿岁月之荆棘籽
城市里的生活实在太艰难了,街道上也找不到什么能吃的东西,家里保姆把能吃的东西都藏了起来,留给弟弟吃。我那时候几乎饿疯了,下了学回家就到处翻着找东西吃,几次和保姆发生冲突。父母也没办法,他们工作格外的忙,就想了一个办法,把我送回老家去。
我的老家是个丘陵地区,爷爷奶奶对我的到来格外欢喜,农村的生活比城里好多了,有红薯吃,有菜粥喝,不用再吃树叶了。刚开始我大口地吃着红薯,被噎得喘不上气来,奶奶敲着我的后背,心疼地说:“慢点慢点!山药多呢!”
以后的日子里,红薯面的窝头,面条一样的饸饹,小米稀饭,玉米面饼子。每隔一段时间,奶奶就要给我做一张白面饼,不是烙的,是放在稀饭里煮熟的,因为没有油,基本不炒菜,就吃咸菜,偶尔炒个萝卜或白菜,是往锅里放几粒蓖麻子,煎出一点油来才炒菜,炒出的菜一股焦糊味。我还是吃的狼吞虎咽,觉得格外的香。
那是很小,未留心观察别人吃什么,后来才知道,爷爷奶奶、婶婶姐姐都不吃这些,我吃的是小灶,他们吃的是糠菜窝窝,白萝卜条汤。
我每天也跟着去山上采荆棘籽,像蒿子一样的野生植物,顶端长着一串串的小颗粒,像高粱籽一样。采回来放到房顶晒干,再磨成粉,掺在粮食里吃。
挖野菜更是每天的任务,采回的野菜洗净用盐拌了吃,有的野菜还要用水焯熟才能吃,不然会中毒的。我那时候才知道,很多野菜都是能吃的。想想又不奇怪了,苦涩的杨树叶人们还吃了,还有什么不能吃的?
饥饿岁月之白萝卜条
祸不单行,最困难的时候,叔叔突然牺牲了。记得父亲带我匆匆赶回老家,处理叔叔的丧事。
因为叔叔是劳动模范,本来还要参加市里的五一表彰大会。却因公牺牲了。叔叔被追认为烈士,家里领取了抚恤金。
那时的生活已经非常艰难了,全家没有一点东西吃,大人们都得了浮肿病。叔叔一家和爷爷奶奶生活在农村,留下了婶婶、三个孩子和一个遗腹子,婶婶挺着肚子,哭得死去活来。
父亲在机关工作,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用叔叔的抚恤金,买了二百斤白萝卜条,送回老家。
直到今天,八十多岁的父亲一提起牺牲的弟弟,就感慨万千。鲜活的一个生命,牺牲在工作岗位上,全部的抚恤金只换来二百斤白萝卜条啊!
可恰恰是叔叔用生命给家里换回的这些白萝卜条,救了一家人的生命!
亏得奶奶精打细算,用这些萝卜条维系了全家七口人的生存。我回老家的时候,也吃过那长长的白萝卜条,那是叔叔的鲜血换来的!
饥饿岁月之黄豆
困难时期人们得的最多的病是浮肿,很多老年人突然长胖了,尤其是两腿浮肿,全身无力,都是饿的。用手指一按,一个深坑,半天恢复不起来。
政府看到问题严重,规定给浮肿严重的人分配一点黄豆,补一点营养,防止饿死人。
保姆饿得虚脱了,晕倒在地,醒来发现她全身浮肿了,父母都很焦虑,街道知道后来人慰问,经申请批给一点黄豆,不记得有多少,可能是一、二斤,很少。父母逼着老姐(我们管保姆叫老姐)自己吃,不让她分给弟弟。可父母又不常在家,保姆还是把黄豆偷偷地分给弟弟吃了。我是没见到一颗。
邻居看老姐身体太虚弱了,不知她从哪里搞来的肉,偷偷送给老姐一小片,老姐用锡壶给我们煮了肉汤,每人一碗,老姐也喝了。虽然她的都是汤,可在我的记忆里,和我们分享好吃东西的就这一次,老姐真是一个善良的好人。这是我长大后才意识到的。她在那么困难的年月里,把自己牙缝里抠出的一点都给了我们兄弟,自己浮肿分来的救命黄豆都舍不得吃。虽然她早已经过世了,可我现在还记得她清瘦的面孔。
饥饿岁月之人造肉
人真的是最聪明的灵长类动物,饿得发晕的时候还不忘改善伙食。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岁月,人的创造力得到了空前的发挥。
一天,食堂的菜谱上出现了“红烧人造肉”!
“人造肉”是什么东西?!
首先声明,不是孩子!
大师傅把菜分到碗里,我小心翼翼地捧着碗,红呼呼的菜汤里漂浮着几块很小的“人造肉”。
我把碗捧到脸前,先用鼻子轻轻地闻着,感到一股香香的气味钻进鼻子里,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差点把碗摔掉!
罪过!
当我慢慢嚼着“人造肉”的时候,觉得软塔塔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是,我还是连肉带汤灌进了肚子里,因为那个岁月,我已经不知道肉是什么味道了!
大人们也是好奇,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边议论“人造肉”。
原来,人造肉不过是一种豆制品!听说有的地方把泔水发酵,生长出厚厚的滋生物,收集晾干,也可以做成“人造肉”。
人没有食物的时候,什么都可以充饥的!
饥饿岁月之饼干
因为我上的小学是市里比较好的全寄宿制小学,那个岁月虽然艰苦,但是党和政府在群众中有着崇高的威信,很多领导干部都饿得面黄肌瘦,还是给我们学校调拨最好的食物。
每天早晨有放了胡萝卜的稀饭,中午能吃到白面馒头,有一段时间还吃过南方运来的小芋头。
一个星期六,每个孩子发了半斤饼干,饼干是两寸见方的四方形,很厚,褐黄色,很粗糙,比较硬,吃到嘴里很甜。孩子们高兴的又蹦又跳,我把饼干放在书包里,把书包挂在脖子上,两手抱着书包回家去。
因为是周六,孩子们都要放学回家,我的家离的比较远,走过街巷的时候,看到路边的小人书摊。那时候的小人书是我的最爱,我蹲到哪里,挑了几本小人书看,好像是一分钱看两本,我一边看书,一边从书包里掏饼干吃,等我看了十几本书的时候,才感觉太晚了!
一摸书包,瘪了!
哇!半斤饼干被我吃完了!而且实在不知不觉中,几乎没有感觉到饼干的香甜。
我难过得要哭了,因为我原打算把饼干带回家给爸爸妈妈尝尝的,因为我不记得上一次吃饼干是什么时间了。
可是我自己把饼干吃完了!
翻翻书包,还好,还有一块!
等我不好意思地把最后一块饼干递给妈妈的时候,妈妈还是笑了,夸我说:孩子长大了,知道关心别人了!
饥饿岁月之米糠
我在饥饿的岁月里没有吃过米糠,因为没有。
但是在三年自然灾害过后,我上中学的时候,大约是1965年的夏天,我们去山里劳动,那时候都是住在老乡家里,吃派饭。
同学们两人一组,有生产队长分派到各家,吃饭的时候老乡来领人。
那天,我们去的一家是对老夫妻,进门坐到方桌前,婆婆端来一个小簸箩,里面放着十几个黄色的窝头。
我拿了一个,沉甸甸的,热乎乎的,咬了一口,立刻感到剌嘴,嚼了几口,忙咽下,却感到剌的嗓子疼。
实在忍不住,我问大爷:“窝头怎么剌嗓子呀?”
大爷说:“哦,有米糠。”
原来我们吃的不是玉米面窝头,是掺了小米面的,磨小米的时候,米壳没有驳出来,属于全米面了。
小米糠壳很坚硬,就像很多小刀刃,每咽一口,就划嗓子一次,很疼!这顿饭吃了很长时间,一个窝头就把我折磨的够呛!看看老汉,一点事没有,吃得很香甜。
回去听别的同学说,有的吃的馒头,有的吃的白面条,有的吃的饸饹,心里很是羡慕,不由骂那老汉,让我们吃米糠!
岁月悠悠,几十年后想来,大部分同学都忘记了那次下乡锻炼,我却牢记了一生,就是因为那剌喉咙的米糠,给我留下了永生难忘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