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秋风寒 于 2015-1-8 22:54 编辑
一、 燕子飞来,麦子就熟了。娘亲说。
燕儿飞,麦地黄,青山青,绿水长,来了美丽大姑娘,嫁给英俊小儿郎,双双对对入洞房;
燕子飞,麦粒香,布谷叫,正端阳,漫山遍野镰刀响,家家户户割麦忙,颗颗粒粒都归仓。
燕麦很喜欢唱这首儿歌,她牢牢地记在心底,这是娘亲教给她唱的。娘亲会唱很多歌,每当娘亲干活累了的时候,就哼起这些歌,好像就不疲累了。跟在娘亲的身边,听得多了,燕麦也会唱其中的很多儿歌,尽管那时燕麦年纪不大。燕麦唱歌时与别的孩子不同,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的,很传神,很投入,仿佛她是用眼睛在唱歌。
江南的三月,草长莺飞,鸟语花香;到了五月,是遍地金黄,漫山麦香。虽然当地人的主粮是大米,但大麦在这里也是一季冬粮。麦吃四季水,江南的小麦,特好吃,忒有营养,因为它经历了秋播种、冬抽芽、春灌浆、夏成熟四个季节。因此,这里的乡民虽习惯于早中两餐大米红苕饭,但晚上习惯下碗面条吃,据说这样利于消化,有助于健康。这样的饮食安排有没有科学性,也没有人去探究,村民们只习惯并坚守老祖宗流传下来的那些经验,因为那是许多辈人一代代传下来的,不论有没有科学性,都自觉依从,久而久之,就成了传统。
燕麦很小的时候,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吃面条,吃过了早中两餐的大米红苕饭后,就眼巴巴地等着夜色的降临,因为那碗香喷喷的冒着热气的面条就会被娘亲端送到面前的小桌上,碗里面注满了娘亲满满的爱意,温暖又幸福。也许是这粮食搭配得营养均匀,也许是青山绿水大自然的浸润滋养,这里的女儿家个个肤色白皙,脸蛋身段儿标致,小小的燕麦更是胜人一筹。
认识燕麦的人都称赞,燕麦的腰就像那燕麦杆一样,袅袅娜娜、丰采多姿,燕麦的眼睛像蓝天里忽闪忽闪的星星。其实,更确切地说,燕麦的眼睛像星星滴落在绿叶上的露珠,一眨一个希望,一眨一个幻想,还有她小小的脑瓜子里不知装着许许多多大人们弄不懂又感到啼笑皆非的事,都说这小丫头长大了肯定是个人精,非池中之物,比白蛇传里的小青还要精灵。
二、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十岁的燕麦就出类拔萃了。别人家的孩子十岁时还在父母亲的怀抱里撒娇打滚,可是这时的燕麦早就学会了煮饭洗碗、喂猪、简单的缝缝补补,并开始随着娘亲一起下地干些农活。那时候,土地还未承包到户,田地都是标上工分,然后在生产队长的监督下大家凭手气抓阄。
燕麦的父亲有病,是很传染的肺结核,俗称痨病,一天到晚咳个不停,痰里夹着猩红色的血丝,家里又没有钱医治,只有听从赤脚医生的建议从大山里挖中草药医治,病情反反复复,不能痊愈。父亲吃饭时永远是一双筷、一个碗,夹菜时就多备一双筷子,也从不坐小饭桌旁,吃完后打些水洗好了放在一边。小燕麦总是哭着求爸爸与自己一起吃饭,并使用各种打闹方法。父亲很疼爱燕麦,任何事都依她,唯独这件事不应允,因为,父亲怕将病传染给娘儿俩。
燕麦的娘亲很勤劳,家里虽然很苦,但苦中有乐。娘亲的模样生得很标致,更有一副好嗓子,唱的歌很好听,燕麦觉得母亲的歌喉像黄鹂鸟,不仅仅会唱《十送红军》,还经常唱一些乡言俚语的调子,也有民谣。譬如《十送》、《十叹》、《十思》,里面全是情歌情妹的,小燕麦听着听着就会唱了。娘亲就呵斥她,说这些个不适宜她这个年纪唱,等她长成了大姑娘才可以在人前人后唱。
燕麦很听话,但心底里笑娘亲小气,小题大做,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想归想,可还是答应了娘亲,再也不唱这些歌了。后来娘亲就教她唱童谣。什么月亮走,我也走,我和月亮抬风斗(注1);一斗金,一斗银,散给天下的老百姓。还有放牛仔,捆捆腰,去年一粒米到如今,冷饭冷粥是我吃,破衣破裤是我穿,林间的露水是我拖。这些都是歌唱穷苦人家孩子的苦难人生。
娘亲一边做事,一边教燕麦唱。
有一次,麦儿很好奇,见娘亲在给麦子的青苗除杂草时,总是将燕麦随着杂草一起拔除。燕麦心想,娘亲将我的名字取燕麦,应该是很喜欢燕麦才对,怎么会将燕麦拔除呢?燕麦是既好奇而又不解,便将这个疑问说出来。
娘亲告诉小燕麦,这与喜欢不喜欢是两码事。
那种穗子很短的且颗粒很小的燕麦是日本侵略中国时投下的毒种子,这种燕麦人吃了会肚屙,会呕吐,然后会全身无力,然后再卧床不起,会死去,但是,到现在一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完全根除;还有一种麦须长长的燕麦是野生的,不高产,耐寒,耐旱,生命力特强,但抢肥料忒厉害,使得那些小麦失去养分而不高产。之所以给燕麦取这名字,是希望女儿像燕麦一样生命力顽强,易生易养。燕麦有两个哥哥很小时就夭折了,夭折时都不满一周岁,听说是牙齿疯病。因此,父母亲将燕麦当命根子一样。说这些时,燕麦娘亲就一脸寂然,眼泪刷刷地掉。
从此,燕麦从心底里有些憎恶起这些燕麦来。当她嗫嚅着告诉娘亲自己想改名时,娘亲却说不能更改,要借燕麦旺盛的生命力,祈祷自己的女儿能够像燕麦一样,放在哪儿也能够好好地生存。经过娘亲的好说歹说,燕麦才理解了娘亲的苦衷和心意,知道了此燕麦与彼燕麦,原来是同一个名却又是不一样的意思,改名之事就此作罢。
三、
燕麦家里,因父亲有病,不能出工,仅靠娘亲一人挣工分,自然是缺吃少穿,因为生产队里分粮食是按照工分来计算的,工分多的人家分得的稻谷就多,工分少的人家分得的就是红苕。相对来说,燕麦家里的红苕比稻谷多很多,但还是年年超支(注2),也总是不够吃,于是,燕麦就经常陪娘亲去大山里采撷野菜,那些紫藤花、野燕菜、苦菜等等都成了一家人餐桌上的美味。
兴许是这些吃得多的缘故,十里八乡的,燕麦成了这一带美的代名词,因为,贫穷的年代,并不妨碍人们对美丽的欣赏。燕麦家里虽然很穷,但是她很快乐。
这一年的秋天,燕麦所在的生产队来了一个人,有五十多岁的样子。生产队长将他安排在燕麦家里居住。燕麦和娘亲腾出自家最好的那间房子,将房子打扫干净,虽不能做到纤尘不染,但绝对的干干净净,再在床上铺垫上刚刚在生产队分得的稻草。新鲜的稻草散发出秋天的香味和喜悦,像主人一样盛情迎接这个陌生的人。
“燕麦她娘,不用这样好地对待他,工作组说了,他是来改造的,是个大走资派,要让他住牛棚。但是,我想,牛棚里蚊子牛虻这么多,会叮咬死他的,一个五十多岁的人了,再怎么是走资派,也折腾不了什么活儿出来,想到你家有间空着的柴房,就安排到你家住。现在,你自家反倒搬到柴房去住,让他住你们的正屋,这让我怎么好意思。”生产队长心生悔意,很难为情地说。
“没事,没事,来的都是客。对待客人,我们是不能怠慢的。”燕麦娘亲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笑着回答。
四、
在慢慢的交往中,燕麦知道了这个大走资派是个有大学问的人,他懂得很多知识。起初,他对燕麦一家倘有戒备心,很少说话,每天除了随着社员出工做事,就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后来看到这一家人的淳朴和真诚,就慢慢的相互间的交谈多了一些。他教会燕麦很多知识,天文、地理、文学,还有人性与善良,也经常讲一些典故来鼓励燕麦。
工作组的人时不时地开批斗大会,每次的口号是打倒一切牛鬼蛇神走资派!自然,这个走资派是免不了被斗被打的。前几次,燕麦见到他被斗被打,满身伤痕,很不忿,但又无可奈何,后来,燕麦想到一个办法,她将学校发给自己的毛主席像章赠给了这个走资派,让他戴在自己的胸前。那些造反派看到了走资派胸前主席的像章,哪里还再敢动手打他?因为,谁再殴打他谁就是殴打伟大的领袖。这样,这个走资派就躲过了很多次劫难。但是,燕麦却因此遭了罪,学校里说燕麦将主席像章掉了,就是不热爱伟大的领袖,被批斗了很多次,被红小兵定性为小反革命。
“毛主席永远活在我的心中!”燕麦铿锵有力地辩解。但是,没有人相信她的辩解,并且说她是狡辩,是死不悔改。在学校,不管怎么被批被斗,燕麦都不敢让家里人知道。有一次,燕麦的娘亲看到了燕麦的小手臂上有几处部位淤青了,便逼问燕麦是怎么回事。见实在无法隐瞒,燕麦才告诉娘亲自己在学校的遭遇。母女俩相拥痛哭,但心里清楚,这事不能让走资派知道,否则,他宁愿被斗死,也不愿意让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替自己受罪。
因此,这个家庭里便是坏事成仨,一个长期的病人,一个外来的老走资派,一个小反革命。
五、
冬日的阳光迟迟不肯露面,大雪覆盖住这个美丽的小山村,雪白的表象下面却隐藏着几多辛酸,几多愁苦, 檐口处直愣愣悬挂着的是燕麦母女两凝固了的泪水,因为,燕麦的父亲终于知道了燕麦的境况,又急又气又痛,病情越来越严重了,终于在一个冬日里,撒手走了。临终前,燕麦的父亲喘着气,喉头咕噜噜一阵响,接着吐了几大口鲜血,眼睛直勾勾的没有闭上,空洞洞的眼睛里透出的是千般无奈,万般悲愤,最多的还是飘散在风中的对母女俩的歉意。
一条生命就这样地走了,像一缕青烟,静静地来,也是静静的去。晚上左邻右舍回来了,看到燕麦母女俩的凄凉模样,帮着将逝者洗了个澡,让他干干净净地走,然后,这家送来一些大米,那家送来一些面粉,就这样凑齐了两桌饭食,再燃起两堆篝火,大家围在火旁,陪着逝者坐到凌晨,然后将逝者土葬了。燕麦和母亲一一给这些邻居下跪、磕头,直磕到额头鲜血横流也不停歇。
以后的日子,燕麦与母亲相依为命,还有这个博学的走资派。
注1:是一种农具。
注2:是指所分得的粮食超过所得的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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