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闲过信陵饮 于 2015-1-13 08:03 编辑
梦境.一只虫子
我曾经不止一次梦见那天晚上的情境!
霜一样的月光扑簌簌地落到青叶身上。青叶却视而不见,她自顾在校园内游晃,像个孤独的梦游者。而事实上,她只不过是想借助于不断的行走来摆脱掉一只烦人的虫子。她的耳畔始终充斥着一只虫子的聒噪声,沙沙,沙沙,那只虫子在不眠不休地咬噬,咀嚼声尖利、丑陋、粗糙、单调,没完没了地折磨着她的神经。是的,不过是一只虫子而已,却那么得没完没了,她被一只没完没了的虫子裹挟了。
这只虫子自有它的来处,正如每一只虫子都有它的来处。
就在刚刚过去的那个下午,我陪青叶逃课,去了距学校几里之外的一处灌渠。我们肩并肩躺在灌渠僻静的坡地上,多数时间都是沉默的。我不说话是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而她,则因为刚刚说了一路的话,有些累。阳光透过枝丫落在青叶蹙起的眉尖上,一大朵刺目的金黄,她却细眯着眼,不躲。
你说,叶子会突然掉下来吗?
青叶的问题有些天马行空,可是,绿色的叶子长得结实着呢,怎么会掉下来。
也许会的,比如被虫子咬了的时候。
说的还真有些道理。
这样想着,我们果真就听到有虫子在咀嚼树叶。那是牙齿接触叶面时制造出的声响,不是钝钝地撕扯,是锋利地切割。那种大快朵颐的沙沙声,夸张,恣肆,畅快淋漓,渐渐压过了流水和鸟鸣,压过了微风和我们的细喘,直至压过我们的耳膜。你听到啥?啥也没有,很安静。你呢?和你一样,这里实在太安静了。我们不约而同地选择讳莫如深,对这个声音,这种声音的幻觉。对,肯定是一种幻觉。可我们分明透过肌肉的层理看到对方浑身紧绷的骨头。是的,我们的手脚,我们的血液,还有我们的眼睛,我们的耳朵,每一处都紧绷着。可我们为什么要选择讳莫如深呢?
我俩无疑都不喜欢神秘莫测。或者说,我们的肾上腺素随时做好邂逅一场神秘事件的准备,可骨子里却又极力恐惧着。然而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一枚叶子掉了下来。电光火石之间,鬼魅般的,谁也没有看清它的来处。青叶刚刚提及叶子,就有一枚绿叶掉了下来,扑通一声砸在她的脸上!叶子的扑通声,太令人感到意外了,我们被狠狠震了一下,流水,鱼和鸟儿都被狠狠震了一下。阳光晃了一下,满地鸡皮疙瘩。一枚翠绿的叶子,一个不规则的洞,牙齿的痕迹,残缺得妖冶,森然若鬼眼。
你说,这算是暗示吗,老天爷要给我什么暗示?青叶的血液瞬间被一枚叶子抽干,她的眼睛,她的手脚都仓皇着,无处搁放。
不要胡思乱想,没有暗示,别信什么暗示,不就是一片叶子吗,巧合而已。听听这话多么苍白,苍白到连我自己都对它嗤之以鼻。我想用平时的嗓音说话,可我却听到自己近乎于吼,我试图用吼声来掩盖我某种程度的惊慌失措。多么色厉内苒,我竟然选择用气急败坏来应对青叶逐渐失控的神经质。没错,那一刻我确实有点儿气急败坏,正如青叶确实有点儿神经质。这种太过凑巧的巧合很容易让人变得气急败坏,很容易让人变得神经质。
我决定从此不再喜欢红色。当青叶将她的嫁衣抖落的满床都是的时候,我便开始不再喜欢红色。我突然从中闻到一股浓郁的腥气,一种游离于食物腥和植物腥体验之外的奇特腥气,那次我和青叶在动物园看见狮子撕咬活鸡时,曾经闻到过的那种。红色怎么会有腥气,那分明是兽的气息,血的气息。那么虫子算不算兽?天,我从来没打算再想起那只虫子,尽管我知道它就躲在暗处,一直对我们虎视眈眈。青叶的娘只看见红色的盖头,红色的外套,红色的内衣和袜子,桃红、粉红、杏红、橘红、玫瑰红,所有的红色都让她高兴无比,她眉开眼笑。可为什么我却闻到一只虫子散发出的腥气,红色背后的那种虎视眈眈让我寝食难安。
好看吗,我的嫁衣?好看。好看干嘛哭丧着脸?五十步笑百步,干嘛不照照你自己的脸。我自己的脸有什么关系,只要我娘高兴就好。你娘的病还不见好?好不了了,医生说最多还能支撑一个月,我一定要在一个月内把自己嫁了,既然她想看到我的归宿。喜欢那个人吗?不知道,见了两次面而已,背地里都想不齐全他的模样。真的认命了?嗯,认了,一咬牙就认了。青叶瘦长的胳膊环住我,说“好好学习,把我的那份也学了”,我的肩头顿时一片冰凉。
青叶死了,宫外孕,在她结婚两个多月的时候。她死在正月,正月的小城到处是红对联,红灯笼,到处是盛开的大地红。我再次闻到天地间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腥气,经久不散。
我开始没完没了地做梦。
我梦见自己躺在灌渠边的林子里,孤零零的一个人,听一只虫子彻夜不停的切割声。云,鸟的翅膀,风筝,风,甚至鱼鳍和流水,一切都被一只虫子切割得支离破碎。多么盛大的一场凋零。
白天要比晚上好过。青天白日,人声熙攘,很容易就会让人忽略掉一只虫子。男生们瓮声瓮气地背“b-a-m-b-o-o” bamboo,女生尖着嗓子读“necklace”,男生女生们摇头晃脑将一切英语都读出了河北方言的味道。数学老师说,在公共定义域内,两个奇函数的乘积是偶函数,两个偶函数的乘积是偶函数……历史老师说,事物是矛盾对立的,并可互相转化。鸽子在蓝天上一闪,划过一道优美的曲线。多么迷人的青天白日,一切充满逻辑与条理,一切都铺展在阳光底下。可无论如何,我终归躲不过晚上,躲不过那只喜欢在晚上作祟的虫子。天渐渐黑下来的时候,一切慢慢变得不同。我小跑着去厕所,身旁刮起一股小旋风,一个黑影飘忽罩过来,夜鸟呱的一声,我夺路而逃。我每晚听见满树的叶子被月光搅动得哗啦啦作响,继而在黎明之前被一只虫子吃光,包括月光也一并吃掉。我问,姥姥,你能听见虫子啃树叶的声音吗?姥姥说,尽说梦话,春天还没到,哪来的叶子,中了邪了,呸,呸,呸。 青叶被一只虫子剔除了血肉,她的骨架却夜夜复活。她穿着血红的长裙,在夜深人静时背书亦或起舞。她旋转,旋转,不停地旋转,偶尔掀起玫红色的盖头看我,美丽的卷发,意味深长的眸子,还有意味深长的泪水。她在月光下背诵“死去何所道”“死去何所道”,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老师说,青叶,请解释一下这句话的意思。青叶说,死了就死了吧。于是哄堂大笑,所有的人都哄堂大笑。人总是不爱接受标准答案之外的其他想法,实在自以为是!我想,如果这时出现一只虫子,一只大块朵颐的虫子,笑声也许会戛然而止。然后是满教室的苍白,满教室的鸦雀无声。那将是一件多么令人心情舒畅的事。可是虫子确乎不大喜欢这样的地方,它更钟情于暗黑的角落,像个十足的阴谋者。于是便没有虫子登场,青叶一个人倔强地迎上数十张年轻的毫无阅历的笑脸。她说,伊壁鸠鲁说,死亡与我们毫无关系,因为我们活着的时候,死亡还不存在,而死亡到了的时候,我们又不存在了。又是一阵哄笑,一阵窃窃私语,乱七八糟,这是哪儿跟哪儿。 我没完没了地梦见虫子。虫子在梦里总是见什么东西都要咬上一口,被虫子咬过的东西总是疼得死去活来。他们的死去活来总是以一种决绝而淡定的姿态呈现,直至最终决绝地灭掉自己,淡定地凋零,消失。 我变得小心翼翼又呆头呆脑。我知道那只虫子依然对我虎视眈眈。这种肉在板上的未知让我终日战战兢兢,又随时警醒,惶惶如惊弓之鸟。
二十年前的正月,青叶把袖子轻轻一摆,就把我们所有人都甩在了后面……我说:“你掉队了。”她笑笑说:“不对,我比你们所有人走得快多了。” …… 二十年之后的一次饭局,一张酷似青叶的脸。她说,我是青叶的外甥女,你还记得我吗?你跟我青叶姨回家玩过,你们摇树上的青枣子,结果被树上的刺毛虫蛰地嗷嗷乱叫,那抓耳挠腮的样子,想想都好笑。
好笑?好笑吗?我原本想这样问她,一出口却成了“你姥姥(青叶的娘)后来还好吗?”
她身体还行,岁数越大反倒越结实,今年已经七十九了,还整天帮我做饭喂鸡。 哦,真好,结实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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