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布有个癖好,天好时候,喜欢在屋外打磨剃刀。
呲布是块什么皮子,黑黝黝的,磨亮剃刀,刺刺带响。老布的胳膊晃动也有了点劲头。闲汉们都会说老布扎那个架势极像驴子骚情,老布也不搭理,只管呲剃刀。换了话头,都说这地方规划了,该去城里享福了,老布也不搭腔。
老布的小店在路边,在某个地方看就是一个小黑点。从哈北村往哈德城去,坐拖拉机能看见这两间小瓦房。要是奔驰宝马车窗往外看,这小店就是半瞥风光。不是店小,是路好。
连接大路的小路白花花的,都是老布他们小村人踩出来的。方向很冲,照直横亘大路就奔去了,但到了老布小店那个方位就没劲儿了。小土路斗不过大柏油路。别说斗了,光看两眼就羞死了。硬不是吹出来的,没人有胆去试试。都是穷光蛋,没法试,哈北村人笑话过他们。
老布没啥生意但一直没有离开过这小店,有人劝他游乡,他摇头。其实祖传几辈子的手艺都是游乡,游乡不丢人但他就是不去。躺在椅子上多爽,就像有个神仙给他剃须,自己只管躺好不动弹就是了。房子越发老了,更不想去游乡了,听着豫剧曲剧比什么都好。
有人说,老布是恋着这房子。
有人说,老布是想弄这房子的人。
老布这小店生意好过,忙时候要找好几个女人帮客人洗头。客人也不是外人,十里八村的都沾着土腥气。块儿八毛的找个清爽,一摸头皮都满意。这帮忙的人里头,就有过一个女人。闲汉们问过,老布不搭理,也就很神秘。她没干过几天,遇上的都记忆起那女人很利索,脸盘身条却很一般,也没啥话。好像晚上也没走。后来,老布喝醉过一次,说那是孩子他妈,很多人都酒醒了。
有人说,那是萍萍她妈?
老布说不是,手不停,剃刀不停。
有人说老布装蒜。
老布捡了个闺女,买奶粉喝长大,吃粗茶淡饭长大。都明白老布毛病,当年不兴显摆手艺,在地里干活搭帮都会抱怨他瘸拐不出活。头发长了想起他,评工分没法子往下按,就那样混过来了。萍萍也拖着鼻涕长大了。直到路边起了两间房子,村人才知道萍萍让人领走了。是萍萍亲爹领走的,都说老布两间房是卖了萍萍换的。老布啥也不说,静悄悄在路边挂了牌子,就俩字:剃头。
手艺好不好,肉喇叭最厉害。十里八村的不说了,哈德城里老是有人专门来收拾脑袋,是很稀罕的。后来农村脑袋值钱了,跑到城里面去,那是后话。有人说,那不是去剃头,那是去剃二头。有人说让女人摸头很舒服。有人说城里那些剃头婆姨都是卖逼货。老布这个时候会停住剃刀说,你小心嘴上出疔疮,至少有两个不是卖逼货。
都明白,那两个是萍萍和萍萍她妈。
说的人没想那么多,只图痛快了,老布一顿抢白,就再不言语。
闲汉们有和老布亲近的,来小铺总会捎点旱烟叶或炸小鱼。地里没活了,都愿意来小铺说闲。有人问老布,萍萍他妈是不是他当年念叨的小英子。老布抽着旱烟说,都那么多年了,说这个干啥呢。有人问,要是搬迁了,你也去城里,和萍萍他妈能多见见面。老布不说话了。后来老布出了事,都才知道萍萍他妈不在好多年了,来小店帮忙不久,回城没熬过冬天就死了。
有人亲眼见过老布看见老鼠都打哆嗦,不大相信老布心那么硬。有人反驳说,这人啊不一定,萍萍亲自来说服老布搬走,你没看老布跟个牛犊一样。有人说,这老布一根筋啊,说是小英子找回来摸不着路了,一个死人找什么路,去坟上烧点纸告一声不中?有人听了这话拂袖而起,拍拍屁股就走。
那是一个安置小区,背风朝阳的好地方,比老布的小店温暖多了,拍拍屁股也没灰。小区也有老布一套房子但没人住,老布去住监狱了。跟老布亲近的人去看他,说是老布吃胖了,眉眼却很糟心。问老布真不值得,老布说值了。话不多,只对着叹息几声。
那些事真叫窝心。拆迁僵持的那些日子,老布被人请去做白活。那户人家死了人,要剃头剃须。活完了,收了钱要走人,老布突然看见穿着孝衣的那人。老布在监狱给接见他的老伙伴说,他实在忍不住了。那个孝子贤孙带人拆他房子,老布说哪能饶了他。他说活儿没干完,拿着剃刀进屋割了那死人的喉管。
老伙计说他,那又何必呢,他老子是他老子,死都死了何必再加一刀。
老布说,小英子回不来了,他老爷子也没法转世了,两不相欠。
老伙计说,我给你看着房子,等着你回来。
老布说,可惜剃刀传不下去了。
老伙计说,还想割死人喉管?
老布说,可惜那把剃刀了,传了好几辈,气数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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