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秦时明月 于 2015-1-18 12:00 编辑
於寐西的烟袋似乎没有特别的地方。
细长的烟杆,烟斗像个微缩至最小的矮木桶——对,就是那个样子——口子略微敞过底封,不过,是黄铜塑成。烟嘴——江郎端详着於寐西唇边透着黯泽的烟嘴,问她:姐姐这个像是新的,石头做的?於寐西干巴巴地笑了一声,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抽离,懒懒道:你觉得像?江郎讪笑,嘴角动了动。这是块墨玉,之前是圆的,在我脖颈上挂了十几年,前几天才托玉工给琢的。说完,於寐西信手伸过烟袋,将江郎身前的茶碗勾了过来,另手伸出结了绒的袖子,端上抿了一口,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喜淡。
说没有特别,倒也不是的。
烟嘴往前,三两寸的烟杆处,有道刻痕,细看下去,手法粗劣,并不求别致。而就在这道痕上,紧缚了一束丝线,血一样的红,线长半尺,悬有它物——一枚小锦囊,白似初雪——於寐西吐尽嘴里烟雾的时候,总把她拈至鼻尖,然后缓缓闭上眼睛。江郎早在前几次来时,就注意到这枚小物什的。他说,里面姐姐是用什么填的?於寐西睁眼一笑,把手伸了过去。江郎微微皱眉,倾身凝神片刻过后又缓缓坐回去,对着於寐西摇摇头。於寐西说,看起来该是有香味的是吗,可惜,它里面什么也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把它挂在这里,又或许是忘记了缘由。
西城已经有雾。
房子像无数蛰伏的小兽,在长冬里静眠。人声却是有的,里面隐现着形形色色的容颜。不过,如果觉得局促,那么可以去江北,那里有灯市。跟光链接的东西,总是令人稍稍心安。尽管,有光的地方就有阴影。令人心安的地方,多半是有风景的——好的风景。江郎觉得,自己对风景是麻木的,他如果哪天去了江北,不为风景,无非是找某一个人。诺大一片风华地,只为一个人而来,这是件有趣的事。好多年了,他一直在做着有趣的事——当然,他自己是不是这样认为,不得而知。
江北有一个小姑娘模样的女人。
看起来,十七八年华的样子。她叫金素女。素女的药铺不大,也不见多少客人——可是,却已开了很多年。有觉得自个聪明的,不免会疑惑,一个小姑娘,哪能撑得起一个老店?不奇怪的,世上聪明的本就不多。如果都看得透彻了,那哪儿还来有趣的人。江郎不管这些,他做事是直接的,目的很重要。比如,去找於寐西坐一坐,听她有一句无一句的说着大白话,或者主动跟她讲一讲西城哪个烟铺来了新货,再或者——只是跟她一起沉默。直到於寐西烟灭人倦,江郎便将藤椅上搭着的那方厚莎披在她身上,静静离开。找到一个人,与之相对,哪怕无言,这也是一种目的。而他如果去找素女,是因为疑惑。
江郎有不少疑惑。
比如,他一直不知道於寐西为什么总说他喜欢淡茶。其实,他有段日子是品不出茶味的。这是一种奇诡的感受。多年前的一天,他独自在房间读书,一本他记得是头天在路边捡来的书。他还盯着扉页看了好一会儿,因为作者叫江成云。江成云?江郎?——捡到本书还是本家。他把这个小遭遇归结为趣事,遂莞尔一笑。书里的故事很引人入胜,一直看到口干舌燥,他就泡了一杯茶。喝的时候觉得淡,于是又加了茶叶,然后再添水——他泡茶跟於寐西大不一样,於寐西那个做法,应该叫“沏”——再喝的时候,他发现了问题。盯着暗红色的茶汁,他知道,自己的舌头已经有恙。因为这个,他才决定去找素女。因为,无数的人说过,素女的店子里有专治疑症的药。而如今,江郎来找素女,早就不是因为这个了,这个问题已经被素女治好了——除了用药,她还用了舌头。素女说,你能品到我舌头味道的那天,就好了。
原来,甜跟涩是这么明朗的事。
那个下午,药铺的木窗外有一群鸽子飞过。窗里红灯浅燃,素女放开江郎的头,江郎慢慢睁开眼睛,兀自舔了舔嘴唇。素女捋了捋散下来的头发,递过来一碗茶,杏黄色的茶汁透着光亮。江郎喝下一口,望着素女,素女说,什么味?江郎摇摇头。素女把细细的手指往碗里轻轻一蘸,整碗茶瞬间血红。喝了它。素女笑着说。脸皎洁得像雨后新花。江郎喝了半口就吐了出来,同时唇齿间跌出一个字,涩!江郎说完抿着嘴,缩着舌头。素女哈哈笑起来,旋即轻声道,还记得,我舌头的味道不?江郎点点头,看着她说,甜。素女的笑像西城的雾,说,你已经好了,阿郎。可是,江郎还没有来得及开怀,新的疑惑便接踵而至了。
於寐西一直是一个疑惑。
诚然,已不算新。江郎从来不认为他之前是认识於寐西的,他并不记得自己认识一个抽烟的女人,甚而,於寐西面对他的时候,那懒懒的,略带无奈的笑令他无比陌生。然而,金素女却跟江郎说过,你要试着多去接触这个女人,她身上,有关于你的秘密。这话是在素女解决了江郎很多个疑惑以后才跟他讲的。讲的时候,语调清淡,似虚非虚的,可此时,江郎除了素女,谁也不信了——因为,这么久以来,她解决了他的疑惑,很多、很多。
新的疑惑,其实很多人都有。
比如,睡眠本身。只不过,江郎的疑惑比较令人抓狂。睡眠是一件丰富的事。江郎常在深眠里窥见模糊的,疏远于自身,却又引人入胜的风景。它比女子的秘密更幽深,无法抵达、探寻。比如,他最近经常梦见一间屋子——它并不陌生,而最近它更频繁地于夜里再次出现。江郎走进去时,什么都没变,一张木床,一方小桌。桌子上有个缺口花瓶,里面有支茶树,花枝已然干枯。空气里隐约有风铃的声响。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整个屋子满是灰尘。每次,江郎独自走进去,静静在干燥的空气里与灰暗共处一会儿,然后关门离开。
而就在昨晚,他又去了这间屋子。
他待了一会儿,关上门准备离开时,却听有人在叫他名字。江郎回头,却没人。四顾,还是没人。江郎说,你是谁,有什么事。对方回答说,我没事,就是疼。声音里饱含痛楚。江郎说,你到底是谁,我怎么瞧不见你啊!慌神的当口,脚下忽然涌出血沫,迅速向四周蔓延,浓烈的腥涩味令人眩晕,然后他惊愕地看见——在路的尽头处,自己蓬头垢面,整个身子都在腥红的地底下,渐渐沉了下去。醒过来时,江郎手里紧紧抓着什么东西。一看,是一只手。
金素女握着江郎的手。
另一只伸过来轻拍了下说,你应该是做噩梦了。江郎没说话,看了看素女梦一样的脸,又看了看天花板上的紫色风铃,满头大汗,直喘粗气。素女的长发滑过江郎的手臂,起身出去。回来时手里端着一碗茶。喝了它阿郎,觉得吗,你最近睡眠已经好了很多。江郎撑起身,咕隆咕隆喝完,躺下舒了口气后下意识地向素女伸出双臂。他已经开始贪恋她的怀抱。尤其夜里,没有素女抱着,江郎一定睡不着。素女俯身抱他,嘴唇贴了上来。素女的舌软糯灵活,令身下人不禁轻哼了一声。江郎的脸渐渐淹没在她暗香浮动的浓密长发里。
你可还记得江成云?
金素女问江郎的时候,江郎怔了怔说,不记得啊。素女莞尔一笑,说,阿郎你再想想看。说完,递过来一碗。江郎啜了一口,皱眉间眼睛一亮,说,想起来了,是我捡到的那本书的那个作者。对了。素女伸手摸了摸江郎额头,别过脸去,眉间似有哀伤。江郎问,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吗?素女回过头来说,阿郎,你可知道江成云是谁?江郎说,就一个作者啊,写的故事挺好看的,要不是那本书,我还不会知道口舌出了问题,也就不会认识你了。素女盯着江郎,缓缓道,阿郎……其实,不关这本书的事,你……记不记得,你很久前,就来过江北到过我这里,你……江郎的汗毛瞬间有些炸,赶忙打断素女,亟亟道,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素女温存地环住江郎的脖子,气息扑呼在他耳畔,阿郎,是时候了,是时候去跟那个女人最后谈一谈了……相信我,她那里,有你的所有秘密。
江郎再次梦见另一个自己时,急忙很无助地告诉了金素女。
江郎说,我觉得不对劲,我总是梦见这个人,他,长得跟我一摸一样。梦里似是熟识,醒来又觉得他是如此陌生,素女,这是真的,你相信我。江郎讲这话时好像已是晚上,周遭光线幽微。素女就躺在江郎旁边,双手环着他的脖子。素女温存地摸摸江郎的脸,说,这都是你睡眠不好造成的,可能是现世里某个掠影,在梦里自动放大并真实化罢了,或许,那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说完素女伸手端过一碗茶,温柔地喂江郎喝下。江郎还想说什么,素女已经用唇堵住了他的嘴。他浑身无力。素女翻身而上,紫色睡衣覆住了江郎赤裸的身体,而她的身体滚烫而震颤,微微仰着头,半张着的嘴里开始发出喃喃声响。阿郎,明、明天,早去早回……江郎已耳目混沌,不由闭了眼睛,直上云霄。
你,有心事。
於寐西把墨玉烟嘴轻杵在尖尖的下巴上似问非问。江郎很难得地一夜无梦,可精神却依旧不大好。江郎吸了吸鼻子,像有点儿着凉似的,说,呵呵……没有,可能最近没睡好。於寐西看着江郎,江郎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去,双手的指头兀自纠缠。於寐西笑问,怎么今天有空来看我,你有些日子没来我这里了。见江郎有些语塞,於寐西不再多问,起身打算去给他沏碗茶。江郎说,姐姐,不用了,我这里……我今天带了新茶,前些天买了就想着带来给你品一品的。於寐西略微惊喜,道,噢?你还有这份心,那给我吧,我来沏。滚水缓缓冲入碗里的时候,於寐西看着看着,呆在了那里。
认识七喜?
於寐西端了茶坐回藤椅里,看着碗里的薄雾袅袅婷婷而上,问江郎。眼底有一丝疼痛在深深暗涌。江郎有些莫名,半张着嘴摇摇头。看着江郎摇头的样子,於寐西心里柔软了一下,说,西城最好的茶,在江北,而江北最好的茶,就在七喜那里。江郎尴尬笑笑,姐姐,对茶,我是不甚了解的,对于七喜这个人,更是闻所未闻。於寐西似乎没在听江郎讲话,接着道,然而,很少有人知道,整个西城最毒的茶也在她那里。江郎听罢,心里一震,望着於寐西说不出话来。於寐西眼里掠过淡淡哀,把烟杆儿上的小锦囊拈至鼻尖,缓缓闭眼深叹道,成云,我早该想到的,那年,你去了江北后,唉……江郎彻底无措了,他惊愕地盯着於寐西,脑海里隐约有好多好多的碎片在开始飞旋。
而於寐西并没再多说什么,睁了眼,只果断地伸过烟袋,将江郎面前的茶碗勾了过来,另手伸出结了绒的袖子,缓缓端至唇边,望着一盏血红,像是对江郎,又像是在对自己眼底的光阴喃喃——曾记得,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是喜淡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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