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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乡
他们说,修竹,是南方独有的。来不及考证,便已被小骄傲撑满。这大约便是原乡情结了?生于斯,长于斯,哪怕于异乡漂泊,埋于心底的呐喊,依旧朝着老屋的方向。
老屋是四合院,川西坝子常见的。天井不算小,足够晾晒粮食。便有麻雀结队而来,叽叽喳喳的,探头探脑的,往往不等靠近,便又惊飞起来,扑棱棱闹出大动静;也偶有偷嘴成功的,欢乐地叫上两声,极炫耀的小样子。
许是孤僻自闭的缘故吧,我爱极了麻雀的喧嚷,倘若大人们不在,我就不许妹妹出声,任由它们为所欲为。于是,先是几只,再是十几只,最后是几十只麻雀,在院坝里、檐阶边撒欢,或唧喳跳跃、扑腾,或追逐嬉顽、拣食,很是热闹。
这样的情形实则并不多。在大人们看来,麻雀是必须驱赶的,聒噪得不行,还糟践粮食;我能做主的时候,也确实少之又少,家里当然是奶奶说了算,而这个精明的半小脚奶奶,不会允许我任性妄为。关于麻雀,于我而言,顶多算偷来的快乐。
四合院外有两棵树。一棵是香椿,一棵是核桃。
香椿煮面很好吃,炒蛋就更是美味。但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吃到香椿炒蛋的几率很小,我的渴望也被冲淡了很多。且这种树木会生虫子,是那种棕红色的毛毛虫,密密麻麻从树干爬下,冷不丁唬得小心肝噗通跳,便又让我不敢太接近。
核桃树倒还不错,但每年核桃成熟,我也没吃到几颗,大部分用来换钱了。那时候的乡村都这样,果蔬长得越好越是不会留下,指着它贴补家用的,小孩子也只有眼馋的份儿。何况有一次,我跟人捉猫猫就撞在那棵树上,自然而然便疏离了。
但有一样,环绕老屋大半圈的竹子,我却自始至终喜欢着。密密的叶,疏疏的节,以长青的姿态,安稳在时光深处。
夏季炎热时,我们会像虫子般蛰伏在竹林里玩“过家家”的游戏。童年的小新郎乖乖坐在我身侧,瞪着泥巴和竹叶炮制的饭菜愁眉苦脸:“真要吃吗?真要吃吗?”我就大方端过来,说:“我帮你吃了吧。”一边假装往嘴里扒拉,一边从下巴边统统漏掉。惹得我的小伙伴飞快抢去,欢天喜地宣布说:“这样吃,我也会,嘻嘻。”
有雨的日子,最大的乐趣是搬了小板凳坐在屋檐下安静倾听。经过竹叶的过滤,雨声变得不再单调,而是各种音符的组合,或叮咚清脆、悦耳动听,或细细密密、犹如蚕声,或滴滴答答、空阶清明。而这时候,父亲也会空闲点,跟他牵袖口撒个娇,他就会呵呵笑着,满足我的小心愿,扯下一片竹叶来,吹出悦耳的鸟叫,百灵般动听。
很多个夜里,我拖了竹席铺在地上,躺下看满天的星斗。父亲坐在门槛外,就着白炽灯,用竹篾编些篓子、篮子、筐子之类,窸窣穿结声里,竹的清新气息,便弥散在空气里。清凉的风吹过,能听见屋后竹林的欢舞,还有远近的蛙鸣应和。
那时萤火虫真多啊,要捕捉全不费力气,挥扇一扑也就落下了。摊开小手掌,它也并不立即飞走,而是慢慢爬行,痒酥酥的感觉里,那黄绿色的光,愈发显得神奇。玩累了,跑回凉席去,仰面躺着,看星星、看萤火虫,竹林摇曳得渐渐模糊了,大人们的声音也遥远起来了;而我,也渐渐沉入了梦乡……
多年来,都市的尘埃雾霭将众多星辰渐渐隐没,马不停蹄的奔走里,我也静不下心来仰望某个明媚的夜空。老家的记忆距离我很远了,我也回不到童年的院落,关于竹林的印象却还清晰,似乎昨天,或者昨天的昨天,依旧轻灵穿梭在竹林里,抓一只躲在竹叶下的蜻蜓,或是一只隐匿在竹枝间的笋子虫,前者是喂养蚂蚁的,后者是自个儿享用的。
那天,先生说,楼顶空着,要不种几株花草?我差点脱口而出,说种几棵竹子吧,那也是草。但我忽而就沮丧了,这倔强拔高的“小草”,不甘心卑微节节攀升,不单高出了草的范畴,甚至高出了小灌木、大灌木的范畴,就连小乔木也羞愧低矮下去,哪里是我楼顶的薄土能够滋养的呢?
我就又想起修竹的许多好,例如它溶解夏季的炎热,它知悉秋虫的心事,它收藏了许多的欢声笑语。当然,我的父老乡亲比我更懂得它们的好,他们用它编农家盛物用具,像菜篮子、筲箕、簸箕之类,制各种管类乐器,如笛子、洞箫等等,还拿它来修房建屋,印象里有同学家遭遇失火,老师就发动大家捐麦秆、捐竹竿的。现在想来,那时的草房子冬暖夏凉,比冷硬的钢筋混泥土更具有家的味道。
他们说,乡村变化很多了,早已不是最初的样子。我知道,随着城市的冲击,村庄逐渐沦陷,也没有什么接受不了。幸好,还有修竹存在,散落在山野间。竹竿节节拔高,竹鞭横向游走,走成生命的姿态。远远的,我似乎看见有竹笋破土而出,熟悉感和亲切感便延伸进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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