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北原 于 2015-2-8 17:40 编辑
她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我正在厨房里对付一条鱼。一条金红色的三文鱼,老公说那叫金鳟,好吧,金鳟。
君子远庖厨。没办法,我不是君子。我喜欢厨房里的烟火气息,以及烟火之后的色香味,过程和结果对我都是诱惑。
我刚把那条鱼从大盆子里捞出来狠狠地摔在地上,敲门声就响了。我边放下卷得老高的袖子边走过去开门,任凭那条濒死的鱼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挣扎。
门口站着的是一个高挑秀丽的女孩,妆容适度,脸带挑衅。我迅速想了一下,我觉得我不认识她。于是我站在门口,有点不确定地问:请问你找哪位?
女孩儿往前走了一小步,然后对我一笑,优雅地说:我找你,我们可以进去谈吗?
我向来就是被动的人。我打量了她一下,确定她伤害不了我,于是我打开门,侧过身子。她就那样昂首走了进来。
我后来想,如果我当时知道她是谁,我会不会打开门让她进来呢?想来想去,答案还是会。那么,我就没什么可后悔的了。
我安顿她在沙发上坐下,泡了杯茶放在她面前,然后坐到她旁边,才开口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她说,我刚才路过厨房的时候,看到地上有一条鱼,你在杀鱼吗?
我说,是的,我晚餐打算做酸辣鱼,可是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她于是很优越地笑了。
她理了理她显然经过精心打理的头发,眼睛盯着我却越过我看向不知什么地方,然后自语般地说: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到了你的生活。你守着一个你自以为是家的房子,你自觉是这个房子的主人,所以你无所顾忌。你的脸上毫无装饰,你的头发一看就不是优秀理发师的作品,你穿着棉布的家居服,布拖鞋也毫无风情,你给我泡茶的杯子式样普通毫无品味,最要命的是,你的手上竟然还有鱼的腥味——鱼腥味,你自己知道吗?
我诧异地看着她,下意识地把手藏到身后,然后我就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栀子花香,嗯,栀子花味道的香水。
我一生中难得遇到这样的时刻,一个陌生人突然闯到我家里来,对我的头发和拖鞋指手画脚,所以我一时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其实过后我想出了一大堆冠冕堂皇义正辞严的话来反击她——我想假如我还有机会的话。可是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而在当时,当我涨红着脸站起来准备说点什么的时候,她也跟着站了起来。
她说:问问你老公就知道我是谁了。不用送,我自己走。
直到门砰的一声关上,那个俏丽的身影消失不见半天了,我还在回味刚才不真实的一幕。
那一定不是真的,我的家里,陌生的女孩儿,栀子花的香味,这一切风马牛不相及。
我当然不会去问老公那个女孩儿是谁。如果他想让我知道,他自己会说的。
何况,我相信老公,就像相信我自己一样。
而我自己,当然分得清酸辣鱼和栀子花味道的香水,哪一个是自己更需要的。
她第二次来我家,是在老公的生日party上。
老公的生日party,想想吧,一个三十出头的大男人的生日会如何。
老公对此无感,我对此也无感。但是却有一帮子对此热情高涨的人,就是老公单位单身宿舍里那些个吃货男女。他们吃惯了我做的酸辣鱼粉蒸排骨,自然不肯放弃这样一次利用我这个免费大厨的机会。
一整个上午我都在厨房里忙碌,由着他们在客厅中书房里折腾。三五个凑到一起打牌下棋扯闲篇儿,偶尔也有个把人伸头进厨房问一句:嫂子,要帮忙不?不过都被我赶了出去,厨房是我的天下,我不需要他们。
中午之前,除了灶上还在炖着的两个菜,基本上已经万事俱备。
我脱掉围裙走出厨房,冲那些还在酣战的人们吼了一声:收拾桌子,倒酒,嫂子我可要去梳洗打扮了。
所谓梳洗打扮,也不过是洗去一身的油烟味,换上件干净衣服,在这些个年轻人面前,我很随意的。
就在我洗干净脸孔正往上涂乳液的时候,又响起了敲门声。
我心想,谁这么会赶时候,闻到肉味了吧?
开门声响过,外面闹哄哄的声音瞬间消失。我大声问,是谁啊?没有人回答我。
我披散着头发,手里拿着乳液瓶子走出洗手间,就看见她手里提着大蛋糕站在门口,每个人都呆呆地看着她,尤其是老公,脸色十分不自然。
快让客人进来啊,愣着干啥——我冲老公说。
快请进来,我梳梳头马上出来——我冲她说。然后我转身回到洗手间,我听到外面礼让客套的声音传来。
又是下意识地,我闻了闻自己拿着乳液瓶子的手。没有鱼腥味,我洗的很干净。
我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女孩儿。
或者说,我假装从来没认识过这个女孩儿。
老公从来没和我说起过。
我也从未问过。
有过几次,老公晚归的夜晚,我似乎闻到了空气中栀子花的香味。但是很快就被老公怀抱中的温暖气息冲淡了,冲散了。
嗯,一定不曾有过这样的一个女孩儿。
可是今天,在我家里,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又堂而皇之地出现了,我该何以自处?
无意识地涂了一层又一层乳液,才发现脸上已经湿漉漉的了。
我这是怎么了?天好像并没有塌下来嘛。我找出面巾纸擦拭干净脸孔,仔细盘好头发。等我打开洗手间的门走出去的时候,已经满面春风。
大圆桌边团团围坐,老公身边的位子给我空着。
其实买餐桌的时候,老公是相中了一套六人套的,可是我说,你那些兄弟来了怎么办?让他们站着吃吗?他拍拍我肩膀说,还是老婆想的周到。于是买了这个大圆桌。没有客人的时候,这个大桌子显得突兀,可是我家里从来不缺客人。
我走过去,坐在老公身边,举起杯子说:今天是你们大哥过生日,没我啥事,我只是大厨而已。你们吃好喝好玩好,你们大哥生日就过好了。闲话少说,赶紧开席吧。
我眼睛扫过全桌,似乎谁都没看,又似乎挨个看过了。我知道,这是大家风范,需要修炼的。我目光扫过她的时候,看到她注视着满桌的美味佳肴和桌边的欢乐男女,若有所思。
聚会很顺利。
每个人都兴高采烈。老公尽管尽量避免与她的目光相遇,但是并不显得手足无措。
只有她,虽也和大家推杯换盏,但显然并不开心。
我没有特别招呼她,就好像她和常来的这些单身吃货没有什么不同——实际上也许真的没有什么不同。
送他们出门的时候,我对她说:每一个吃过我做的菜的人,都会爱上来我家,希望你也不例外——欢迎下次再来。
她拥抱了我。我虽然没看见,但是我感觉到了,她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看向老公,百味杂陈。
晚上,老公对我极尽温柔。
粗俗与羞涩。疼痛与甜蜜。尖叫与呓语。交替,混杂,最后剩下的只有一句:老婆,我爱你。我爱你老婆。
我相信这是真的。
她第三次来我家,已经是一年多以后。
那几天老公出差,每天晚上吃过饭,我就带着宝宝在小区内散步玩耍。
那天就在宝宝跑去和一只猫亲吻的时候,我抬起头,就看到了那一对漂漂亮亮的人儿向我们走过来。尽管她的头发变成了简单的清汤挂面式,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手里提着一袋水果,冲我举了举,略带羞涩地说,姐,我来看看你。
然后又拉着身边男孩儿的手告诉我:姐,这是我男朋友,你看看还行不?
当然行了,简直是一对璧人,这样才对嘛,我在心里说。
我们一起回家。我用青花瓷盖碗给每个人泡了茶。
端着茶碟,我们相视而笑。
我说,生活的确该有些美好的改变。
她说,荆钗布裙,洗手做羹汤,也是一种美好的情怀。
她说,姐,你很幸福。我哥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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