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霞,出来玩呀。”我在门外一叫,王霞就跑出来了。
连队是一排一排的土坯夯成的房子,王霞住我们家前排,5分钟就走到了。王霞和我是一年生的,她1月,我5月,我俩还上一个班,她二组,我三组。我们九连那么多孩子,谁也没有我俩住得近,玩得好。
冬天下雪,我和王霞从家里拽出爬犁,坐上去,从山坡高处一冲而下,那个爽;夏天,我们就一直走到连队的羊圈,羊圈边上种着密密的沙枣树,上面结着密密的沙枣,用钩子一钩,枝条低头,沙枣进筐;秋天的麦田跟蛋黄一样黄,连队用康拜因割麦,我们爬到这个大家伙上面,看康拜因转着圈笔刀一样的大舌头把麦穗吞进去,把麦杆吐出来,我和王霞把着扶手站在上面跟着车摇晃……麦茬漫天飘落,落在我和王霞头上,肩上,还有脖子里,痒痒的。
房子前面是各家的柴棚子。柴棚子前面是柴禾垛,每家的柴禾垛都码得高高的,新疆的冬天,把家里的火墙烧热热的全靠它们了。我哥哥经常去连队牛圈牵回一头牛来,套上爬梨,去戈壁滩捡柴禾。我和王霞都太小了,大孩子不带我们去。一场大风刮过后,我和王霞一起去捡树枝,林带里有好多被风吹折下来的树枝,嗨,捡一抱回来,能得到妈妈夸奖的。
跳橡皮筋。我们从脚脖儿那节跳起,到膝盖,到腰,再往上就够不着了。有时我没有跳过去,牺牲了,王霞就再跳一遍,救活我。
谁不喜欢抓骨拐呀,四个羊骨拐随便往沙地上一撒,小沙包朝扔天一扔,腾出手来赶紧翻拐骨,接沙包。骨拐得一顺边儿,要么全部朝左,全部朝右,一手抓俩,沙包扔起,左手往右手一合,拐骨一个不落,再同时接到落下的沙包,这一关就过了。
跳沙包。在门口用棍子划大框,一分为二,两边各五个框。背朝大框,单腿独立,往后扔沙包,从第一个框扔起,单腿跳,一框一框地把沙包踢过去,踢到右手边第一框,再开一个大脚把沙包踢出去,沙包不能压线,压线就完喽。
夜晚,星星多得像雨天戈壁滩上拱出的小蘑菇,月亮有时像镰刀,有时像透明的大月饼。小孩们都出来了,躲迷藏喽。一队找,一队藏,王霞和我有时藏在柴禾垛里,有时就钻进谁家的猪圈里……有的小孩藏在房顶上,月亮底下,影子拖得长长的,一眼就瞄见了;还有的家伙爬上树了,躲在树荫里,那就难找得很。
一点都玩不够,妈妈们要喊几遍“XXX,吃饭了,吃饭了。”喊得快发脾气了,我们才肯慢慢散去咧。
王霞瘦得跟棉花杆一样,动不动就病了。一病就一个星期不上学。我去看她,供销社也没啥买的,钱也不太够,只剩一毛钱。就买了一毛钱的糖,一分钱一个,有时卖糖的阿姨脸色不好,三分钱才二个。我只吃了二个,剩下的都放王霞枕边上了。“我会帮你把拉下的课,补起来的。”我很严肃地说,“你快点好起来吧。”
王霞好不容易才好了,我就劝她每天早晨起来跑步,锻炼身体。王霞答应了,第二天早晨,天只一点点亮,我就起来了,兴冲冲地跑到她们家窗底下叫,叫了好几声,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才传来一个懒懒的声音“我不想去了。”
还有很多气人的事情。
少先队发臂章,她是中队委,我是小队长,她二道杠,我一道杠,明明我学习比她好,凭啥呀。
队里捡棉花,那天我去得特别早,王霞来的时候我都捡了一兜子了,称秤的时候,王亮他妈非说一样多。还笑我,捡半天还不如人家。偏心,以为 我不知道,她是王霞家邻居,俩儿子,稀罕闺女,讨好王霞哩。
很多事情烦人透了,我就不想和王霞玩了。过二天,也许只过半天,估摸着王霞应该想我了,算了,去找她吧,想人也很累人的。
王霞还有2个姐姐,她大姐和我姐一般大,都考上高中了。她二姐叫王红,王红和我二哥打过架,对我却很好的,有时带我们去连队菜地里摘西红柿,顺便摘棵大白菜,菜地的叔叔跟她爸爸好,不说我们的。王红还带我们去摘连队的苞米,青苞米啃啃也香香的,还有玉米杆,红杆子的,好甜的
八十年代初,爸爸回口里一趟,回来就说我们全家都调回湖北了。
好多人来帮忙,家里的东西迅速搬空了,那么沉的柜子还有床还有小椅子,都托运走了……这是连根拔起,一去不复返的节奏么?
王霞和我都知道,这一去,就是千山万水,就是永远,永别。
后来啊,我更知道,童年,我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也将跟着王霞一起消失了。
一个新疆孩子,说着一口河南普通话,穿着大裤档的棉袄棉裤,连皮筋都不会跳,当地的跳法是另一样,课本的进度不一样,老师说的湖北话听不太懂……一个戈壁滩上长大的野丫头在湖北那群精灵般的小姑娘面前,就像一滴水进了油锅,“哗哗”的,走到哪里,哪里就响起各种含意的笑声。
迅速长大了,我从一个快乐的少年到忧郁的青年只用了从北到南,从乌鲁木齐到郑州,坐在火车上三天三夜的时间。王霞还在陪我玩儿哩,梦里,伴着枣花香,棉花白,雪花儿大如席。
时光荏苒,一晃30多年过去了。
2012年,我和马姐夫一起援疆,黄冈对口城市是博乐。五一放假,马姐夫说要去他岳父大人工作过的地方转转,问我还记得谁。30多年过去了,残存的记忆里,我唯一能想起来的大人的名字,是王XX,他第三个丫头叫王霞……一路辗转,马姐夫找到她二姐王红,带回了王霞的电话号码。
王霞在博乐。我曾经住过的一栋公寓和她家遥遥相望,兴许多次擦肩而过呐,怎么会认识咧,她不但改了名字,相貌也跟我一样早己从清澈变婉约了吧?
手里捏着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感觉像走进了时光遂道,恍恍惚惚的,脑子里一遍遍地放电影,打沙枣、溜瓜、滑冰、采木耳、摘棉花……电话一通,一个柔柔的声音立刻叫出我的名字,恍然若梦,我是穿越回了有王霞作伴的那个快乐年代了么?三十多年音信全无,时光因之而凝固,我们在彼此的脑海都还是从前那个没心没肺没被岁月和磨难摧枯拉朽过的嫩嫩小姑娘。
张爱玲说,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原来我千折百徊来到这里,工作、生活、徘徊,她历经沧桑来到这里,求学、嫁人、定居,就是为了成全这次穿越三十多年岁月长河的,俩发小间的盛大相遇。
“明天咱们去吃架子肉,辣子鸡,好么?”王霞说。
手机烫得很,我换了一只手,又抹了一把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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