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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流水思静 于 2015-6-9 19:09 编辑
周末接到指令,去银厂沟接母亲回家。前些天,说有土药材能治母亲的病,姨母电话催她去的。我猜治病的奢想成分,实则不如团聚的念头,毕竟舅舅们相继亡故,就剩这两姐妹掰指头数日子,也确实见一次少一次了。
母亲,是必须接的,银厂沟,是不想去的。真是虐心的旅程。
整整7年了,距离汶川地震已经7年,我还是无法坦然。有些创痕就算结痂了、愈合了,隐痛却还在的,是深入骨髓的忧伤。银厂沟的身形和容貌,再也恢复不了妙曼,不单恢复不了,泥石流、山体滑坡等次生灾害,还反复多次戕害、蚕食她,用“面目全非”形容基本算贴切了。
记忆里的银厂沟,全不是如此。童年有段时间,我生活在这里,算我的第二故乡。彼时,她静安在岁月里,不为人所知。她有着拙朴的乡民,有着原始的耕作。清脆的鸟鸣声里,将清晨悠然唤醒,依稀的狼嚎声,又将黄昏送入夜的沁凉。
沁凉,是这个词。深处大山腹地,银厂沟是沁凉的。这使得她后来被打造成避暑胜地。但此前,她给我的印象,不是景区的概念,而是冰雪的记忆。平坝地区少见的鹅毛大雪,漫天旋转、飞舞、升腾,又渐渐沉寂,落成了粉妆玉砌。
这样的时节,无须打柴或烧炭,表哥就用竹套捉鸟。那时的鸟儿真多,数量多、种类也多,表哥也收获多多。我本也颇觉鸟儿们太惨,然战利品多数给我吃的,抵不住口腹之惑,竟能狠下心肠,纠缠表哥连番抓捕。现在想想,算人之初性本恶不?
山脚下,是清澈的水流,夏季冷冽入骨。姨母不让私自下水,总归是安全起见吧。当时有算卦的,说河里有鬼魅作祟,要淹死100个小孩才罢休。姨母不愿折了我,自然看得特别紧,还让表姐们监督,不许越雷池一步。能够趁大表姐睡着,偷溜到地里摘小黄瓜吃,便已算惊天的叛逆,水域环境是压根无法靠近了。
但我最喜欢的,却并非水流或水岸本身,而是每到暴雨之时,河水急剧上涨,表哥就会去钓鱼,蹲在大岩石半天,能钓上来大小的鱼。这些鱼是我所没见过的,表哥叫它们石斑鱼,说是野生种类,嘴巴很大,背部灰黑,腹部稍白,像泥鳅似的,比泥鳅扁平点。表哥留下部分养在水缸里,其余的炖上一锅鲜美鱼汤。姨母不吃,表哥、表姐只喝汤,把鱼肉夹给我,说“幺妹吃”。养着的那些,过段时间也会炖了,分配方案照旧。
物质极不丰富的年代,姨母又是孀居多年,养着子侄6个,加上我是第7个,给养之艰难可想而知。但父母却总提醒我说,你原本是羸弱不堪,后来体质奇迹变好,该感谢姨母家生活的那段经历。是的,姨母不曾半点亏待,大山也给了诸多馈赠:野生猕猴桃以箩筐盛装,野生天麻当土豆烤着吃,其他蕨苔、竹笋、蘑菇之类,如此等等……用现在的观点看,绝对的天然绿色营养,花了钱都未必能买到的。
再后来,我离开大山,回了父母身边。不久之后,银厂沟热闹起来了,九峰山的登顶、大龙潭的探幽、小龙潭的飞瀑和彩虹等,都成为旅游胜地的景观,而腹地的沁凉又吸引众多城居者来消夏避暑,几个月的旅游旺季,改变了山里人的生活方式。对我来说,冥顽不灵的执着吧,每年进山也成了惯例,或夏季、或冬季,探望姨母和观赏景致两不误。
这情形延续至2008年,那一年的5月12日,一切都变了。2007年暑期,我还在大龙潭的索桥上跳跃,为小龙潭的三道彩虹欢呼,想不到竟是大山最后的欢笑。一场灾难突如其来,那时候,也深切理解了一个词:悲剧。他们说,所谓悲剧,就是将美好撕裂了给你看。龙门山脉,重灾区,每个字眼都惊心动魄。
此后,我在县医院作志愿者,帮忙登记并安抚伤者。5月15日,我跟了搜救官兵试图深入,却因道路阻断、山体滑坡、天气骤变等,无法抵达姨母家。6月28日,沿着石灰洒满的崎岖便道挺进,空气中弥散着消毒药水气息,大山的满目疮痍逐渐呈现。站在姨母家的废墟上,断垣残壁触目惊心,侥幸有伤无亡,看着姨母的孤零,忆起儿时在她膝下承欢,不由得黯然、潸然。
地震后遗症吧,听人提及地震、灾区,便有浓浓的悲戚和余悸,更蹊跷的是,原本胆大妄为的我,竟然怕血、晕血起来,要么寒毛倒竖,要么恶心呕吐。银厂沟,因了姨母的缘由,期间也到过的,但每次都心绪复杂,五味杂陈。
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那种忧郁和沉重,岂是言语能表述的?有些创痕一旦烙下,便是一辈子的痛,却又与何人说?
辗转抵达时,姨母早已候在门外。母亲像孩子似的,说发现了野桑葚,还有各种成熟的山果,要带我们去采摘。反正时间大把大把的,就配合母亲任性一次呗。
沿着山道走去,果然收获多多,母亲能叫出各种山果名字,例如:鸡公泡,牛奶泡,菜籽泡,……红的,黄的,紫的,几个塑料袋分装,不久之后,手也花花绿绿了,于是都笑得不行了。间或的攀爬跳跃,间或的披荆斩棘,妹子就站下来,对着我哈哈乐,逗趣说:当心,当心,别刮坏了丝袜。母亲也不时叮嘱我,说千万别沾到毒草云云,好像我是个娇滴滴的小丫头,必需她庇佑才能免于闪失似的。
不远处,依旧是苍凉,地震和泥石流灾害,赤裸于眼前,刺痛了心扉。而大山呢,却还在罅隙里存活,并毫不吝惜她的馈赠。这是怎样的相生相容?穿过荒凉和坑洼,也有零星的游客进入,听姨母说,整个景区大小的瀑布消失了,但新近出现了另一个小瀑布。不知是奔着小瀑布去的,还是为了参观灾区遗址来的?
踏上归程前,表嫂急急赶回了,她进山里打笋子,非要追着送给我们,那股子淳朴和热情,竟不知如何拒绝。拎着沉甸甸的袋子,有些感动莫名,也有些措手不及。姨母就很遗憾,说:时间还早呢,要不看完景点再走?总觉得姨母有点其他意思,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或许还是不忍别离吧?
于我而言,“曾经沧海难为水”,两段记忆根深蒂固:童年里的敦厚拙朴,地震前绮丽的清幽幻美。此外,我还能留恋什么呢?任何的过往无法复制,任何的情感无法替代,若非囿于亲情羁绊——姨母家在这里,我想,我永不会涉足于此。而我的每一次仓促往返,何尝不是一种刻意的逃离。大山,我的疼痛我的爱,我要怎么面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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