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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记:这篇写于去年父亲去世不久,一个人在老家为他守丧,想起许多往事,更多想起的还是他爽朗的笑声。父亲节快要到了,忽然想起前年的父亲节我给他打电话,他很开心的说:想不到我有生之年还能过上父亲节这样的洋节。今天翻到这篇旧文,贴上来,纪念父亲,也祝所有的父亲节日快乐!
我爹一辈子
我们南方人,一般管父亲喊作爸爸,为啥我要写我爹呢?因为爹这个称谓更加的和蔼可亲,比如我的干爹疯老爷子,他就更加的和蔼可亲了,我们俩的关系,等同于郭靖和周伯通,黄蓉与洪七公的关系了。今天先不说我的干爹,要说的是我的亲爹。
我爹是江苏南通人,南通这个地方,依江伴海,听起来是个风水宝地,实际上呢,以前穷的叮当响。那个清末状元张謇,只不过在南通城里建了个大生纺织厂,发展了一方的经济,相反他的故里海门,依然一贫如洗。我爹有四个弟兄一个姐姐,他排行老四。
关于我爹的祖上,我有必要交待几句,我爷爷的爹是当时富甲一方的财主,我太爷爷是个勤勉持家的家长,只生了我爷爷一根独苗,于是沈万三的儿子变成了俞万三家的。我爷爷打小就是个败家子,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结果偌大的家业果然败在了他的手上。我奶奶嫁过去第二年,我爷爷家就被强盗给抢了,这一抢还抢上了瘾,一连抢了三次,终于把我爷爷家抢的家徒四壁。
我爹出生在1952年,刚解放不久,我奶奶养活上面四个已经很不容易了,又添一张嘴,我爹说他只从有记忆以来就记得饿的滋味。自打会直立行走了,他就把自己的眼睛训练成火眼金睛,哪能淘换到填饱肚子的,他绝对脚踏着风火轮就跑过去。但我爹馋归馋,丢人现眼的事情可从来不做,我奶奶好歹当过大户人家的少奶奶,这一点家训还是有的,可惜除了我爹之外,其他几个儿子早拿这条家训喂狗去了。
我爹说他五六岁那年,有一次发现一户人家的桃树挂了果,于是撺掇另一个小伙伴一起去讨讨便宜,哪知他们刚走近桃树就被主人发现了,主人问他们干嘛来了,小伙伴吓的直哆嗦,我爹斜眼看了一眼桃树旁边的猪圈,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回答:我来看看你家猪!说完他拉着小伙伴泰然自若地转身走了,主人追上去塞给了他们两个桃子,对着我爹竖大拇指:老四,你小小年纪脑筋这么活络,好样的!
我爹十三岁就出去讨生活了,家里实在是穷的揭不开锅,当然那时候全国人民也都揭不开锅,但小老百姓嘛,一家人就只能管一家人的事。那时候,私自买卖是违法的,文革刚刚开始,到处在割资本主义尾巴,胆小的人家就只好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我爹村里几个胆子大的,借了人家自行车骑几十里路出去卖纺线用的绽子。前面不是说了张謇办了大生纺织厂嘛,南通市区一带的纺织业就被带动了起来,家家户户自己纺纱织布等着纺织厂来收。我爹就把绽子卖到了南通市。他说那时候查的可真严,要是被查到私自买卖,不仅绽子没收,还得打成走资派,蹲大狱,一家老小都要倒霉。我大伯胆子小,出去几次就不敢了,我爹仗着自己年少聪明,容易蒙混过关,就一直卖了下去。
我爹说他第一次出去卖绽子,赚了好几块钱,有一户海边人家没有钱,就拿海鱼跟他换,他从小到大没吃过海鱼,就心动了,正好也赚了钱,于是拎着几斤海鱼就回家去了。我奶奶心疼他,煮了海鱼给他留了一多半,谁知那海鱼不新鲜变质了,吃的我爹上吐下泻了好几天,从此以后,一直到他去世,别说海鲜,他连海带都不碰一下。有一次我烧汤偷着放了点干贝,问他味道怎么样,他说还不错,我笑的直不起腰来,看来他不吃海鲜是心病!
一转眼,就到了我爹成家立业的年纪,他那个时候被聘为大队称杆厂的采购员,成功的帮大队谈成好几笔订单,一时之间成了村里的红人。加上他又长的浓眉大眼,从不像其他农民一样穿圆领汗衫,而是穿着有领子的衬衫,所以,好多人家的姑娘都看上了他。但他家弟兄多,又有个好吃懒做的爹,还不肯当倒插门女婿,婚事也就这么被耽误了下来。
有一次我爹去通州办事,认识了专门帮人家做媒的我舅奶奶,舅奶奶见他一表人才,谈吐不俗,职业习惯就立刻帮他在心里配上了对,那就是我妈。我妈家姐妹五个,我妈也排行老四,若要招上门女婿,不是老大,便是老小,所以没有后顾之忧。我妈家没有兄弟,在村子里也是数一数二的贫困户,与我爹正好门当户对,反正都穷,两穷搁一块说不准还能富点。于是,我妈就这么说给了我爹。但他俩第一次见面就一见钟情了,当然说都是后话,下回有空拎出来单表,先说说我爹。
我四岁的时候,我爹在火车上结识了两个石台的朋友,都是满腔抱负想干一番事业的,于是一拍即合成立了池州市第一家贸易公司,都上了当时的池州日报头版头条。我爹也是从那时候起迷上了戴眼镜,记者给他拍照的时候,他手边正好有一付眼镜,顺手戴上了,谁知大家看了照片都夸他是个知识分子,只有我妈知道他小学四年级都没读完。不过我爹一手漂亮的钢笔字牢牢的守住了这个秘密,看了这篇文字的看官们,嘘!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俗话又说合伙的生意做不长!我爹的公司没办两年就垮了,就应了后面那句俗话。但我爹那响当当的名号已经传出去了啊!——戴眼镜的江苏佬!他被各大乡镇请去办厂,很是风光了一阵子。这种风光很快被现实打败,我爹自己每天吃香的喝辣的,我们娘儿三个可就没那么幸运,我爹的风光没给他换来养家糊口的报酬,我爹是谁啊?走下神坛的毛爷爷也没他思想觉悟高,他寻思着,大女儿成绩不错,该好好培养,小女儿体弱多病,该好好营养,不能再这么潇洒下去了,从此他成了一条辛勤耕耘的老黄牛!
老黄牛一干就是十多年,好不容易能喘口气,我妈又猝不及防的离世。要知道我爹妈结婚二十多年都没红过脸啊,这对我爹的打击也忒大了点,他几乎一夜之间就白了头发。后来我妈的骨灰他一直舍不得下葬,直到他去世才跟他一同合葬了。我爹还异想天开的告诉我,想把我妈的骨灰做成个枕头,随身带着,说我妈在世的时候没好好带她出去看看,死了要带她去见见世面,我和我妹妹怕他魔怔了,硬是没同意。我爹还挺有浪漫主义情结的。
我爹其实还是过了几年舒心日子的,以前我只给我妈打电话,女人之间有说不完的体已话,后来我妈没了,我就天天给我爹打电话,每次都是老三句:你在哪?吃饭了没?吃的啥?回答完了我再没话找话讲几句,我爹就开始心疼我的电话费,数落我不会过日子。我爹后来的衣服都是我给置办的,他老是贪便宜买那些看起来光鲜的地摊货,没穿几天坏了就东缝缝,西补补的。我每次给他买衣服都要少报一个零头,五百的说一百,一千的说两百。有一回我给他买一件商务休闲大衣,他嫌不是西服领,不大肯穿,正好那天穿去小叔家,小叔的小女儿说:四伯,四伯,你身上的衣服我在电视上看到过。我爹窃喜,不动声色的追问:哪个电视上看到的?小叔的小女儿那年才十六,很认真的回答: 新闻联播上啊,胡锦涛穿的,一模一样!我爹这回不是窃喜了,是狂喜,回来破天荒的问我:这衣服怕不是两百块钱买的吧?档次蛮高的嘛!我听完缘由捧腹大笑,从此这件衣服上身的频率不要太高哦,幸好买的是品牌,不然他这种穿法,是要了老命的。
他后来有很多常人理解不了的逻辑,比如我告诉他隔夜的叶类蔬菜不能吃,那天晚上他就炒了一盘白菜梗子,我问他叶子呢?他说明天白天炒,梗子能隔夜,叶子不能隔夜,不是你说的嘛。再比如说他不吃辣,烧菜从不放辣椒,我刚结婚那会回老家,他担心我老公吃不惯,特意告诉我们说今天的羊肉里面我放辣椒了,我们使劲吃,也没吃出辣味,看他吃的满头大汗的从一大盘羊肉中夹出一个干辣椒,凑到我们跟前说:看,我放了这么大一个辣椒,这么红,我都辣的冒汗!结果我们笑的冒了汗。
关于我爹的秩事还有挺多,我很纳闷以前我妈去世的时候,我隔很久都写不出纪念她的文字,这次写我爹却是信手拈来,历历在目,也许是岁月将我沉淀了吧,不再是那个孤傲慌乱的未婚女青年,而是一个横着腰身敢跟菜市场大妈分铢必究的糟糠少妇了。其实我爹生前无比鄙视我视厨房为生命的作为,他一直希望我是个货真价实的知识分子,所以我得努力向这个目标靠拢,不能辜负他老人家的希望不是?
爸,您可甭怨我,嗨,还是叫爹亲热,爹, 放心去妈那吧,咱好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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