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话:
如花:我一直讨厌父母给我起的这名字。
“我们见你一出生脸上就有胎记,所以希望你美丽健康地长大。”父亲说。
“你看我现在美丽吗?”我有些气急败坏地朝父亲发脾气。
“花儿,美丽会一点一点地消失的,就像我们的生命一点一点地没了一样。”父亲没多少文化,是个憨厚的人,可他跟我说话的时候,总能让我安静。父亲一直惧怕母亲,我其实挺同情父亲的,母亲对父亲颐指气使惯了,以至于父亲口袋里没多少零花钱。父亲唯一的休闲方式,就是去静水母亲的饭店里,要一瓶双蒸,就着一小碟花生米,独自一个人消遣一段时光。
以前,还有一个人陪着父亲喝酒。那个叫陈三的老单身汉。可是陈三前两年去世了。
陈三弥留之际,拉扯着父亲的衣角,说:“老哥,我这辈子没干什么事,只喝了几杯酒,只喝了几杯酒啊。”
我不知道父亲是否赞成陈三的话,有时候,我去找静水,经过她母亲的饭店时,看见父亲的背影,就感觉那背影里有很重的枯索。
静水和出尘都羡慕我。静水没了父亲,出尘没了母亲,而我,父母双全。
她们说羡慕我的时候,我们三个正赤脚走在山溪里。那刻飞鸟不惊,初春的水仍有些冷。后来看见一句话“初一过河初五凉”,那一刻的冷凉感觉,又如同还在脚底。
令我感觉冷凉的,还有父母亲的感情。父母亲,真的是没有爱的。
我脚底冷凉,那些小小的鱼儿却不怕冷,自由自在的,如同会飞。我没有跟静水和出尘说什么,但我真希望像鱼那样,过自由的生活。
雨晨:收到离婚协议书的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疯了。
快递封皮上,是他的签名,一笔不苟而又漫不经心。协议书中,也是。他应该没有喝酒,也没有愤怒,如果有,他的签名收笔,会愤怒的扬起。就像他在学校里,遇到别人挑衅时,无言而又崛强地扬起的下巴。
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习惯被关注的目光和热情的答讪包围中的女生,都会把目光转向一个从来没有认真关注过自己的男人。我想我当初就是这样的。这个不起眼的,来自没有听说过城市的男生。总是用他的孤傲和清高和周围的同学保持距离,而且,从他更换不多的少数几件衣服,以及那平静的目光里,我突然觉得这是个让人好奇的人。
所以,我觉得我其实是愿意去了解他的。
好在,他也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样冷漠。他和我有意无意地说起他少年时那些平淡,但却听起来让人有些心酸的往事。说起他喜欢写作,喜欢读书。他的话,总能让我不自觉地安静下来,静静倾听。他会把他为我写的诗读给我听,也会因为我,与系里其他男生发生冲突。
我不知道我们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只记得,那个夜晚,他吻了我。那一刻,我只想今生今世与他在一起。
所以,我不管不顾地嫁给了他。不管父母的反对,不管亲朋的不理解,甚至不管刚毕业时我们什么都没有。但我还记得,那一刻,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不再给我读他写的诗,不再记得我的生日,甚至不愿早早回来吃我为他做的饭。我觉得我生气了,尽管我知道他是在为我们的将来打拼。可我真的生气了。
可他,居然连哄哄我也没有。
这不是我要的生活。真的不是。
终于,在他再一次忘记我的生日的第二天,我生气了,于是从家里跑了出来。
半年里,我压制了多少次给他打电话的冲动。多少次半夜里醒来,抓起手机看有没有在我睡着时漏掉的他打过来的电话……
我失望了,也愤怒了。
于是寄去了一封离婚协议书,没想到居然是这个结果。
我立即打去了电话。
电话里冰冷的语音提示是:对不起,您拔打的电话已关机。
陈冬生,我恨你……
雨晨:已经离开他二百八十一天了,其实我是一个不太愿意回忆的人,既然决定了,就不会再给自己遗憾的机会。可是我还是低估了他在我心底里的重量,我以为这只是时间的问题,于是我拼命地忍住不回头,我怕我一回头就变成了一根冷硬的盐柱,永无翻身那日。
其实我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危机四伏,只是,我们都装做无视,以为时间会给出一个完美的答案,却忽略了时间从来都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它只会令当初的美好也变得面目全非,看着零零总总的伤口一日日愈加狰狞,我想,与其如此,不若各退一步,总胜过伤害得彼此鲜血淋漓的好。
他一直都是一个安静的人,喜欢在文字的天地里散步,游乐,甚至两情相悦,而忘记了现实,忘记了我的存在,这些于我浪漫的天性来讲是令人失望的,我发疯似的嫉妒,我拼命地拉着他出门,拉着他与世界周旋,企图阻隔他与文字的关联,可是,直到最后才发现这一切都是枉然徒劳,他依然故我,而我依旧是这个世界上最孤单的那个。
从小父母的争吵动手令我对婚姻充满了质疑,自从遇上了他,他的温柔,他的多情,还有无法言表的忧郁神情,于我都是致命的吸引,仿佛迷雾里的独行,忽然闻到了同伴的气息,那一瞬,我满心欢喜。我以为,这一切都是命中早注定,我于是虔诚地感恩天地,感恩它令我们相遇,在最好的年纪。二十一朵玫瑰是我对他最真最纯的诉语,我要他明白,这份勇气也许是我此生仅有的一次,而我,却不顾一切给了他。
可是,我还是错了,他的世界从来都是关闭着的,甚至上了锁,设了密码,我无法靠近,只能游离在他十丈以外,如一个孤魂野鬼,永远住不进他的内心,与他达到水乳交融的境地,这些都脱离了我初始的设想,令人深深地无奈。
夜晚我们躺在同一张床上,与他也仅隔着一个后背的距离,可是,我会产生一种错觉,那是百丈悬崖,覆盖着几个世纪的寒冰,即使再亲密的拥抱,我们也是同行的陌路人,结庐在人境终究还是错了。于是,我整夜整夜地睁着双眼到天亮,看月光爬上窗脚照过床头,而无法给我一丝依靠,他甜美的鼾声响彻整间屋宇,而我,依然觉得无比地冷清。
那日清晨,我想,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黎明的街道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昏黄的路灯不堪疲倦地打着哈欠。其实,在临开门的刹那,我曾频频回头,曾无数次地想象他会跳起来拦住我,肯求我不要离开,如果那样的话,我会假装生气,然后与他尽释前嫌,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那刻,一股晨风吹入心口,冷得我直打哆嗦,我裹了裹大衣。好吧,该结束了,我转头对着东方微露的霞光,深吸了一口长气,拖着行李向车站行去。
在发出那份离婚协议后,我猜想他也许会喋喋不休地追问理由,可是,他却什么也没说,甚至一个多余的字都分外吝啬。那一天,我在海边整整坐了一夜,任海风把我的长发舞成乱草,把我的身体贯穿撕裂,如同一个被人丢弃的破烂木偶,只知麻木地承受。记不清后来怎样回到家中的,整整卧床一个月,如同一个濒死的人,我已再无求生的意志,母亲终日以泪洗面,父亲也学会了低头和柔软,这一次他们出奇地一致,望着他们日渐佝偻的腰身,催生的白发,我的鼻子酸酸的。
其实,我一直知道他呆在一个叫梅镇的地方,从他经常发表的几家书刊上,那些带有他独特气息的文字,我闭着眼睛也能认出,文字里分明是带着恨的,我知道,我一直都欠他一个解释,这也是他无法释怀,无法渡过的坎。可是,解释之后又能怎样?我不敢确定,我现在这样,是否还有勇气再见他一面。
想起当初,他说希望我们以后活老了就定居在一个简朴的小镇,以待生死。我想,他一定是渴望孩子的吧?他说他喜欢女孩,而我更想要一个男孩,或者,从一开始,潜意识里我就不肯让一个同性来分享他的爱,而这些小心思我若不说,他永远不懂。其实,我只愿和他两个人一起品读生活,相偕着慢慢老去,孩子最多只是点缀,若他坚持想要,我也不会拒绝。
可是,生活同我们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我已落荒而逃,他在恨里绵延对我的仇视。做不了爱人,却做了敌人,多么可笑的结局啊。
母亲见我如此颓废,劝我回去找他谈清楚,也许还有挽救的余地,可是,我知道,一旦有了裂缝的瓷器,任是怎样修补也是于事无补,它破碎的结局无人能够挽救,覆水终归难收,所以,我宁可做一匹倔强的马,也不肯再回头。
可是,大伯的一封信,改变了我的想法,于是我整理好行囊,朝梅镇出发了。
梅娘:父母双双去了。母亲去时,握着我的手,喃喃地说:"他没来,唉,硬心肠的人。"我知道母亲说的是静水的父亲。对那个男人,我恨不起来,虽然我本应该恨他。对一个一声不响就离开了我,而没有给任何一个理由的男人,我居然恨不起来。我跟静水说,她父亲去找月亮了.其实我还可以说他去找阿拉神灯了,或者去找番多拉盒子了.可是静水仿佛很小就能看穿谎言.她会发现没有神灯,没有番多拉盒子,却一定会有月亮,会发现她的母亲没说谎.
父母去后,我带着静水,来到了梅镇.
那年的冬天,大雪压弯了梅枝.静水用小手呵着气,在玻璃窗上写字,我没留意她写了什么字.后来,她走出去了一会,再回来的时候,小嘴唇是紫色的.当我把她的小身体抱怀里时,她的小手在我脖子上,如同两根冰棍.后来,她捂着肚子,疼痛让她的小脸惨白一片.但她跟我很平静地说话:"妈妈,我以为雪是最好的,因为它是最漂亮的,所以我吃了雪.妈妈,雪很好吃.可是妈妈,我肚子好疼,原来,没有什么是真的好的."
没有什么是真的好.孩子的话让我目瞪口呆,在她的小小心里,真的找不到完整的东西了吗?我顾不上哭,顾不上悲伤,在那个风雪的夜晚,我抱着孩子,敲开了那个医生的门.
医生很瘦,握着听诊器的手骨节赫然.他冷静地问着一些话,静水冷静地回答着.除了进门时望了他一眼,我再没有抬头,即便离开时也没说那声谢谢.我忘了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和别人说话,只和我的小静水不停地说话.记得父母离去时,我只有磅礴的眼泪,却一直没有放声痛哭.
静水在我怀里睡着了,她的袖口有一处小磨损.我拿起针线,本想如往常一样,打一个小补丁.可是,静水的那句话又浮上脑海.我开始心疼我的孩子.她的心,有着怎样的缺失呢?我开始在她的袖口绣起花来,起初绣的是一朵梅花,后来,便开始绣别的花.
我忘不了静水看见她袖口那朵梅花的眼神,那样喜悦.
后来,静水喜欢看花.而我,喜欢看我的静水看花.
我努力找着一些好,给我的静水.仿佛,那是我活着的全部使命.
戏寒:这一夜之后,我疯狂地向所有人打听梅娘的信息,用各种办法。
可是,关于她的信息,却仍然好象迷一样。房东告诉我,她嫁到小镇来之后,就不喜欢与人来往。然后没多久,大概生下女儿后,她的男人就外出了,再也没有回来。有人猜测是跑了,可没人见过梅娘有什么悲伤的样子,她总是对着人微笑,房东也不知道梅娘会不会说话。只是有一次,房东的婆娘无意起问起静水她的爸爸去哪里了,静水说,是去找月亮去了。
这一晚,我仍然站在窗前,看着前面月子里。
静水仍然坐在板凳上,看着那些花。梅娘时不时会从屋子里出来,象在忙碌着什么。过了不多久,静水睡着了,然后,我看见梅娘走出来,抱着静水,身子轻轻摇晃,然后抬头望着月亮。
那一瞬间,我突然心里涌上了一阵酸楚。
然后,我就看见梅娘看到了我,我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猜想她一定在对我微笑,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挥了挥手,然后,突然觉得这个动作很是尴尬,就怔在了那里。
梅娘什么时候抱着静水回的屋,我都不知道。只是看着那面灯光黑下来,我才醒悟过来,我在这个窗前站了很久了。
于是,我返回屋内继续我的写作,但却没有心情再写什么,我很想打电话,于是用手机拔出一个号码,正有拔出去时,我却突然发现,这个号码是雨晨的。
离婚协议书记书后,我就删除了她所有联系方式,本来以为我再也不会想起她,却没有发现,有些人在自己的内心中的痕迹,深的连自己也意识不到。于是,我叹了口气,收起了手机。内心也渐渐地平静下来。
我想修改下我的小说,至少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她的所为,应该有着一些我们所不能理解的原因吧。
接下来的几天,我经常这样站在窗口望着梅娘她们,而梅娘似乎也习惯了这样,她会在每晚进屋前,都向我这边投来一个目光。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觉得内心平静许多,然后,回屋将我的故事继续下去。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梅娘抱着静水,在院子里显的很焦急,并且不停地再向我这边张望。
我突然意识到,静水可能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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