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老俩在大门外的谷场上掐谷子,老婆儿坐地不抬头地掐,芒种给搬来谷个子,把谷穗菿到场中间,再把掐过的谷草垛在院墙根下。场是牤牛花了一前晌碾成的,光溜溜平展展硬板板。 沟对面,老二楞站沟那边往这边吼,风把他的吼声扯劈叉了:“嗷嗨……嗷嗨……芒种嘞,长条地那地场……碎娃子……” 芒种听见喊,扔下手里的竹耙,走沟沿那儿也“嗷嗨”一声,还冲二楞晃了晃胳膊。 芒种捡起孙娃拿着玩的烟袋锅,收进烟口袋里挽好,别在腰带上,对着秋日后晌亮灿灿的日头眯了眯眼。他并不着急,忙什么哩,他对自己说。他只是嫌麻烦。个二愣子,你有长余的力气干什么也行,别总拿那长条地的事来烦人。可人家费劲巴力地来告给你,你不过沟那边去看看,似乎也不是这个理儿。 他拖着右腿不紧不慢地往偏屋走,要拿一杆锄拄上当拐棍。那地场隔着沟看看不远,可两旁都是陡直的石壁,别说是他,精壮汉子也过不去,只能往北走一段,从擦崖子底下绕过去。即便绕着过去也没有好道儿,也得小心点儿走稳当了,——反正等他到庄园旁边的那地场,碎娃子们早就跑了。有好几回都是这样,庄园里来的小客人钻过紫穗槐树篱,到属于他的那块坡地上掐梨花,逮蚂蚱,扯住树枝摘梨……二楞在他自家院子里看见过好几回这样的情形,二楞就是这样告诉芒种的。 早先年盖的偏屋只开了一个窗,屋里光线很暗,两扇窗户坏了一扇,老婆子拿化肥口袋糊上了,糊得七扭八歪。山墙在今年头一场雨中垮了个大洞洞,他忙着赶墒情种豆子腾不开手,就搬一捆谷草给塞上了,这一塞就是一春一夏。得捣点牛粪,掺上黄土踩匀实了补补它,再不补天就冷了,冷天站泥水里去踩腿更受不了。他想。随即他又瞥一眼自己脚脖子上边那截腿杆,看见黑瘦的光腿上有一堆鼓起来的筋疙瘩。想到挽起裤腿,倒动着两腿在泥里绕着圈儿踩,他腿上的筋肉不由得抽搐了两下。其实土墙给垮烂了不苛蠢,村里已经有二十多年没见谁家盖新房了,现有的房子没有不漏雨的,黄泥坯垒的墙一下雨就往下流黄汤,还常常往外斜往下垮。像缝补破衣裳一样,老房子也得时常缝缝补补。 他掂起一杆锄出来了。 “爷,逮住偷咱家梨的,你怎么样他?拿锄耪他吗?”六岁的小孙娃从身后问他。 “找你奶去!”他抹搭着眼皮子说。 “爷,你要是逮住了,能把他脑壳打出血吗?能出老多血吗?” “瞎胡说。老实在家呆着,别跟着我。”他说。孙娃这样说话让他有点担心,娃好像挺喜欢跟人干架这样的事情,这就让他的话说得又冷又硬。他的口气很快又和缓了,“宝娃,找你奶去,让给你烙个油膜,再摊个黄菜。”他想到了在县城里当环卫工的儿子和儿媳,宝娃已经快一个月没看见亲娘了。今年的八月十五跟国庆节是同一天,儿子两个没能回家过节。八月十二那天,儿媳谷穗儿家来过一回,怕耽误第二天起早干活,只呆了半天就忙忙地回去了,她是起大早扫了四个钟头马路才急急忙忙回来的,没扫的那半趟街还要她汉子紧紧手替她扫完。她说越到过年过节城里越离不开清洁工,领导不准任何人请假回家。 出门在外的两口子很辛苦,这从谷穗儿的手上就能看出来,她的手粗黑,有两个指头肚裂着血口。不喜言说的儿媳就是用这双手掏出孝敬给他的二百块钱,又执意用这双手给他老俩和宝娃洗了衣裳。当娘的挂念着小娃,他看得出,儿媳看见宝娃那会儿眼里分明闪着泪花,她在公婆面前不好意思让泪花落下来,只是一个劲跟她儿絮叨:宝,要听说听道,别惹爷奶生气…… 那二百块钱,他告诉老婆子攒起来不许花,他有用处。儿子媳妇苦扒苦拽的,齐心往好日子上奔,他当老人的还有什么说的?给他们看着家,种着地,照管着小娃,能帮着干的就都帮一把,给这样的儿子媳妇干什么他都愿意。 芒种一辈子在山里生活惯了,让他看不见灰扑扑的土屋土墙,看不见四周的坡地和山梁,他就会觉得异样,觉得不是在刘家前了,是在他不知道的哪个地方。就为这,他挡回了儿子的反复劝说,没跟他们去,执意留在刘家前的老屋里。其实,内里更主要的原因,是他要替儿孙们守着老窝,守着挂在山坡上的那几块薄地。别看眼下他们在城里能挣着钱,能顾住日子,将来的事儿可得两说着,城里是人家城里人的,又不是去那儿讨生活的山里人的,哪一天混不下去了,他的儿孙还得归回到老树根下来。真到那时侯,有屋住,有地种,打下把粮食就饿不着人。他看不透世事,可他是个务实的老派庄稼汉子。 村道上静悄悄的,没一个人。山里风大,屋子都盖得矮矮趴趴的,像是要往地上倒的势头,村道两旁,拿眼一看净是空院子,差不多空了一半。这几年,稍年轻一点的都出去了,到山外边的城市里找活路去了。最早,先是交不起罚款的狗剩走了,他是刚开春的一天起大早偷着走的,领着又显出怀的婆娘和两个娃子,当超生游击队去了。再往后,精明汉子张国头计算出种地不挣钱反倒赔钱,他把十几亩地扔下走了。等到年根下回来过年,国头一家不用种地的新奇生活让汉子们眼热,他婆娘和女子身上穿的时新的衣裳让婆娘们的眼睛馋出血来。那年不等开春,更多的人出山去讨生活了…… 芒种说不清楚他们每一个人离开的原因,可他能说清楚他的儿孙是因为什么出去的。前年,他的大孙娃七岁,到了秋天就该上学了,偏偏赶上那年上头决定撤乡,一块儿撤走的,还有供销社,信用社,学校。方圆二十多里的地面上,没剩下一所小学。娃气恨得哇哇哭,他也害怕识不下字,孙娃一辈子怕是要过瞎了。一家人合计来合计去,只得让儿子儿媳领娃上县城找个学上,他俩在那边租房子,打零工,挣点钱过日子用。 他往北走,一抬眼,就瞅见绕上梁去的那条道儿,绳子一样弯弯曲曲的,刘家前的人要想出山,都得从那条道上走出去。离家的人走出去的时候,是欢喜还是割舍不下?他们的脚步沉重还是轻松?芒种猜不出。 被风扯成一条一片的白云舒展地铺在天上,满鼻子果香和苦蒿的气味。出了村,他转上往擦崖子的小道。一辆独轮车朝他过来,车上摞的谷个子像个小山包,看不清推车人的脸。他一点也不着急,安心地站在道边等小车慢慢推过去。小车经过他身边时,谷草堆里的汉子冲他“嗷嗨”一声。 顺着小道往沟里走,路过二楞家他看了一眼,土墙中间的板门带上了,钌铞里插着一根树棍。他想起二楞昨个儿跟他说过,等两天看看,儿子孙子再不回来,他就的自个儿收拾秋了。这才等了一天,就等不及,八成是自个儿割谷去了吧。 他转上往庄园去的水泥路。庄园内里已经修建完工,新近又修了黄琉璃瓦的门柱,有两扇大红大紫的门。日头斜挂着,日阳给红门和黄柱抹了一层油,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他继续往前走,直到看见一道蜿蜒在山坡的紫穗槐树篱,这是他的长条地跟庄园的边界。他离开水泥路,在树篱旁边往坡上走去。 眼前是他的几块地里面最次的一块。不是方正的地,而是在山腰上伸展开的一条,伸得老长还不足两亩,随着山坡的走势曲里拐弯的。再往山梁上走,隔着一片榆树棵子,又有大小差不多的一条,那条早先是二楞家的,二楞嫌弃这地存不住雨水,种什么也收不上几颗,前年春天他把它租给庄园了。那条地上新栽的枣树在山风中招摇,树叶闪着亮光。 那年庄园的主人也找他合计过,也想一并租下他这块地,被他一口回绝了。当时还没撤乡,儿子三口没打算走出去。 他往地头上那两棵梨树那儿走。梨树不是他栽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它自己长出来的,结的梨皮厚个头小,只酸不甜。儿子走后,这块地种过一季荞麦,再没种过别的。他老了,腿也时不时地会疼上几个月,家里的地他一个人种不过来。 他看见他们了。两个十来岁的男娃猴在树咔吧上,再想往上爬却上不去了,一个拿树棍捅,一个抱着树枝摇晃,糟害下一地树叶,也有几个青皮小梨。他吼一声:“嗨嗨!干什么呢?” 摇晃树枝的那个不摇晃了,问他:“我们摘梨,怎么啦?” 芒种说:“这是我的地,你想干什么?偷我的梨?” 拿树棍的那个看着老成些,说:“爷爷对不起,我们以为是庄园的地,以为这两棵树是野生的没有主人。”说着话从树上下来,把他的同伙也扯下来了。 这娃可不像那一个有主意,手挡在眼前慌慌地问:“那,你想怎么样?” “你盘算着,我会怎么样?要是别个钻你家地里偷梨,你会怎么着?” 有主意的那个站在那儿跟他瞎对付:“爷爷,你说我们偷梨?不对。凡是在人家屋里或是院子里的东西,不经人家同意就拿走,那才算是偷。凡是长在山坡上,直接对着天和地的东西,谁拿了也不能算偷,你看,那片树叶被风刮走了,你能说风把树叶偷走了吗?”他嘴上对付着,心还是有点慌,话说得又快又急。老芒种不由得心里软了一下,这娃跟他的大孙娃同年仿月,他不由得想起孙娃来了。娃们哪有不淘气的,再说梨又不好,娃们想吃就吃吧。糟害了又当什么。他僵硬地说:“算了算了,两个淘气精,去找你家大人去吧,日头压山了,看野生口出来咬了你们。” 日阳把擦崖子的影子拉过沟那边去了,足有半里地长,雾气一团一团从沟底往上冒,到沟上边才散开,跟烧锅的烟气混在一起随风飘散。他到自己家院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模糊不清了,老婆子还在门口掐谷子穗,掐下的谷穗几乎把她埋住了。他把掐过的谷草垛好,把谷穗归到大堆,弄完这些才跟老婆子回屋去。 宝娃已经在炕上睡着了,他从枕边捡起一截剥光的玉米秸秆扔地上,还有一个青核桃,小娃总把这些东西往炕上拽。老婆子往炕桌上端来煮疙瘩和盐碟,又给他拿来半块烙馍,说:“娃非要等你一块吃,我跟他说,你说了天大黑才能回来,让他先吃了睡吧。他非得给你留出半块,这娃。” “这娃。”他也说。 两个人吃饭,不再说什么。 吃罢,他站起来,摘叶子烟中的梗子,顺便拿下烟口袋,把它装满。 “你逮住谁了?”在堂屋洗碗的老婆子问他。 “两个城里的碎娃子,”他说。“我没难为他们,给好好的放了” “怎么好好地放了?就该吓唬吓唬。” “吓唬什么嘞,俩娃子,都跟咱孙娃仿岁。” 老婆子不出声了。 他点着一袋烟,慢慢地抽完。收起烟袋锅,他思谋着说:“或许,该把长条地租给旁边的庄园。那地闲了两年了,咱顾不上它,它在那儿一点用处也没有,是不是?就是雨水好的年份,也打不下多少,种一葫芦打一瓢,没劲透了。再说又远,回回绕圈子走老半天,要是咱们屋子在那儿,或是那地就在家跟前,就是另一码事了,对不?” 老婆子出屋去栓狗堵鸡窝了,屋里寂静,昏暗中他只听见自己的喘气声。他跟过来,坐在门槛上,摩挲着右腿的膝盖,“那地紧挨靠着庄园,荒着什么也不种,人家不知道那是咱的,游客都寻思着是庄园的,保不准有碎娃子过来糟害……要是像先前他们在家,年年种着,或许好一点。”他的声音低下去了。 “你觉得怎么样好就怎么样,我不明白这号事,你觉得该租出去,就租吧。” “我也不明白。”他说。抬起摩挲膝盖的手挠了挠脑袋,然后又点着一袋烟。 老婆子问他:“前年人家上赶着咱们,咱没租,这回咱上赶着人家,能租多少钱?” 芒种自己也不知道。老婆子问的这个事让他心里茫茫的,他在门框上磕净烟袋锅,却忘了插回烟口袋,在手里傻举着。 “哎?问你嘞。” 他说不准,得去庄园那里问问。二楞那年是一年一百块钱租的,租了二十年。就算上赶着找人家有些不提气,钱他们不会少给吧?要是租十年能得多少钱?他在心里计算着。 “也许能租一千块吧,”他计算着说。“也许还能多一点。” “一千块……”大概觉得是个大数,老婆子有些惊奇。“那,是租给他们,不是把地卖了,是吧?” “是租,不是卖。” “就是说,地还是咱们的,租给他们十年,十年到头他们就得把地还给咱们,咱死翘了也得还给咱儿子,是吧?” “你脑袋真笨,这么跟你说还不明白,地是属于咱们的,他们必须还回来。”他说。 这一番算计和解说,让老芒种有些气急,腿也开始打颤。他靠在门框上,垂着头,嘟囔一句:“是租,不是卖地。”嘴上虽这样说,心却觉得不落底,这样大的事情,可不能弄出闪错,把地弄没了,怎么能对得起儿孙?这事不急,还是打听明白再说吧。他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