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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偏好文字,骨子里忧伤,灵魂会疼痛。我说,没有啊,我就玩玩,真的真的,只玩玩而已。我刻意加快语气,并强调说真的真的,仿佛这样人家就会信。如同他们说,张爱玲如此这般,我赶紧申明,我不太喜欢她,真的真的,她太苍凉太沧桑,仿佛就能说服自己不再为之唏嘘叹息。
怎会想起张爱玲?许是季节的悠长,许是红叶的喷薄,许是草野的寥廓。想起她,就串联起许多生动的句子。例如:你问我爱你值得不值得,其实你应该知道,爱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例如:喜欢一个人,会卑微到尘埃里,然后开出花来。例如:孤单不是与生俱来,而是由你爱上一个人的那一刻开始。例如:于千万人中,遇见你要遇见的人,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遇上了只能轻轻说一句,哦,你也在这里吗?
有段时间,我迷恋几句歌词:不是因为寂寞才想你,只是因为想你才寂寞,当泪落下的时候,所有风景都沉默……想来,与张爱玲不无关系,那个风情逼人的旗袍女子,将生命骄矜成两半,一半给了文字,一半给了爱情,却换不回唯美的信仰。 “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誓言犹在耳畔,爱人已另谋新欢,怎不让人悲痛欲绝?好在她的孑然凄凉里,保持着纯粹的清高,维护了最后的尊严。
张爱玲的短篇小说《色.戒》,以自我的心绪打造:她是派去刺杀他的,却临时变计放走了他,而他呢,脱险后立马打电话,“一网打尽,统统枪毙”。她说,“无毒不丈夫”,不是这样的男子汉,她也不会爱他。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事实如此,为爱而生的女子,她们的价值观里,不论金钱,不谈政治,唯有爱情。所以,张爱玲对胡兰成的痴恋,便顺理成章、自然而然起来:纵然他是个汉奸,纵然他在旁人眼里不是什么,他却是她的心头好,因为她的爱情不沾世俗、不掺任何杂质。仅仅源于,爱了就爱了。基于此,张爱玲才会说,“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远永远。”
然而,张爱玲的爱情,砥砺不了时间。最悲哀的是,她并不了解男人,偏为男人所了解。这,或是她与林徽因不同之处,也是两个优秀女子结局迥然的缘由。换句话说,林徽因是狡黠的、聪慧的,张爱玲却是愚笨的。加之她生性孤傲,对世事悲凉透析,神经质的唯美爱情,注定了她会失却尘缘。每常咀嚼她的话语,总会让人悚然而惊。例如: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子,上面爬满了虱子。例如:你年轻么?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例如:爱情使人忘记时间,时间也使人忘记爱情。例如: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
读林徽因,我是微笑的,对生活满怀憧憬,我绝不忌惮宣称,是的、是的,我喜欢林徽因,羡慕梁思成对她的宠溺,嫉妒她万千宠爱于一身。读张爱玲呢,我却满怀惶恐和惘然,所以,我会拼命强调,我不太喜欢她,真的真的,唯恐别人不信,也唯恐自己不信。有时吧,强调得我自己心虚起来,似乎我竟撒了个弥天大谎,企图瞒天过海一般。
曾同张爱玲那般心思,我以为爱情可填满生命的缺憾,然而恰恰从张爱玲身上,我发现制造更多遗憾的却偏偏是爱情。我变得无所适从,我不知道如何面对变幻的时间和空间,就连玩世不恭的骄矜,我也没有资格演绎,因为我的阅历和潜质,都远远不能从容悠游。我在深一脚浅一脚的慌乱里,忧伤并苍白着,左冲右突寻找出口。
那年秋季,我独自去三江。与其说,为了看红叶,不如说,我在寻找自己。如同我总问,这个世间有爱情吗?征询过不止一次,征询过不止一人。其实呢,也许并非疑惑,只是需要求证罢。
那个阳光而刚健的男子,伸出宽厚的手,握住我的,笑嘻嘻说:“嗨,你好,我是春天。”在一片秋声秋色里,我噗嗤就乐了,为嘛叫春天?也太不合时令了吧。一群背包客,春天是领队,也准备去三江,不期而遇,让我有了临时伙伴。
淫雨霏霏,我们抵达了山林。雨洗得叶儿更亮,溪水潺潺奏得更欢。山林的颜色,从单一的绿,渐呈缤纷的彩:青的苍翠、绿的柔和、黄的明丽、橙的娇艳、红的激情,交互错杂,绮丽壮美。而那红呢,虽非漫山遍野,却层次分明、色阶丰富,显出淡红、深红、褐红、赭红、红紫来,放眼望去,热烈、生动,不俗气、不炫耀,却让人震撼,让人迷醉。春天和他的伙伴们,张开双臂哇哇乱嚷:枫叶红了,红叶疯了,啊——哈——
有一种莫名的情愫轻轻扬起,再悄然扩散。越往山林深处走,红色越成为主色调,像跳荡在林间的火焰,激情燃烧、肆意倾情。生命,本该如此吧?极尽奢侈,极尽挥霍,哪怕最后一瞬,也要演绎执著和癫狂。我就又想起张爱玲和她的爱情,想起她情无所归的凄惶。
偶尔我也会想,或许她爱得太缠绵、太沉重、太压抑,才让胡兰成逃跑的吧?要知道,竭尽所能、费尽心思的爱,容易歇斯底里,容易令对方窒息并试图脱困。她曾说:如果我不爱你,我就不会思念你,我就不会嫉妒你身边的异性,我也不会失去自信心和斗志,我更不会痛苦,如果我能不爱你,那该多好。她也还无比哀怨,说:你死了,我的故事就结束了,而我死了,你的故事还长得很。
也或许,胡兰成正像任何一个世俗男子,吃着碗里望着锅里,并不单恋一枝花,但心里却还是深爱张爱玲的?诚如张爱玲自己分析:也许每个男子都有过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了墙上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窗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再或许,张爱玲只是基于寂寞、基于骤涨的情欲,爱上了爱的感觉,并将爱的光环强加于胡兰成头上,如同每个跌入爱情的懵懂女孩?看看她自己所说:寂寞的人总会用心记住他生命中出现过的每个人,于是我总是意犹未尽地想起你,在每个星光陨落的晚上一遍一遍数我的寂寞。
春天与我并肩而行,他打破我的静默,怂恿说:你不去捡山核桃?很香的呢!我才看到,他的队员们在林间欢腾。我微笑起来,感动于他对我的关注,说:不用了。他就诧异:凭我的观察,你性格该很孩子气,怎么暮气沉沉?原来,他竟是搞心理学研究的,并给人做心理咨询。
我促狭逗他:你懂什么?他爽朗而笑:所有浮躁,唯自然能沉淀,不然,你到三江做什么?是呀,我来做什么,仅仅欣赏红叶吗?看着春天,我脱口而问:你觉得,这世间,有真正的爱情吗?春天哈哈笑:很重要吗?它并不是生命的全部。
如此简单?我愣怔了半天。秋日暖暖的阳光,斜斜射在对面的山腰,彩林灿烂而明媚。潮湿的水气,涩涩的青草味,溪水在山谷里奔跑,红叶烈焰般喷薄。孤鹰在天空盘旋,终于渐飞渐远,那么高傲、睥睨一切。蓝天澄澈,白云悠游,水光山色如此妖娆。
我忽然读懂了张爱玲,并怜惜她的小女人情怀。缘起缘灭,皆有定数,情生情死,天命使然。万物如此美好,何须执拗太多?生命包罗万象,不仅仅是爱情,更不仅仅是文字。也许,张爱玲永远不会彻悟,特殊的时代、悲观的天性和狭隘的视野,让她在胡兰成的阴影下,永不能够超生,所以她会悲叹:硕达无比的自身和这腐烂而美丽的世界,两个尸首背对背拴在一起,你坠着我,我坠着你,往下沉。
我呢?我还需要信仰。关于爱情,关于文字,当然,更包括:生命。万物美好,我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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