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莫零 于 2015-11-13 11:46 编辑
常 孬 子 文/莫零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人人都喊他常孬子。可他又不姓常,他好像是姓王,他有个弟弟就住在我家前面,那个人就姓王。大概他的名字里有个“常”字?我也不晓得是不是这个“常”字,就拣来用做了他的名字了。
常孬子长年是光头,大约四十岁上下的年纪。方脸阔唇,眼大如牛,面颊有些浮肿,一年到头都穿着一套湛蓝色嵌白杠的球衣,冬天就在球衣里面加上毛衣,显得很滑稽。好像这套球衣就是他的标志一样,从来舍不得脱下来,经过他身边时一股子怪味儿。有一阵子我们学校办运动会就要求穿这种湛蓝嵌白杠的球衣,大家都不肯穿,认为穿了就跟常孬子一样了,最后老师也拗不过我们,就改了穿校服。
我们搬来此地不久,这儿的邻居们都劝我们不要搭理他,说他发起疯来拿个柴刀乱砍人。孩子们对于这样的人的恐惧和对疯狗的恐惧是差不多的,老远看见他,都要想方设法地绕行。
有一回我跟他在村口唯一的小桥上撞见了,无路可躲,我可真是吓坏了,闭着眼睛蜷着身体不敢跟他照面,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近了我,心想这下完蛋了,这下完蛋了。谁知他根本就没在意我,从我身边迈着大步就走开了。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快快地跑回家去,隔壁爷爷在院子门口生炉子正好看到这一幕,就跟我说:莫零,你别听人家乱说,常孬子不乱砍人的,你以后见着他不用那么害怕。
常孬子住在他弟弟家院子里一个简易的小棚子里,平常靠帮人家砍柴为生,从山上砍一天柴回来再劈成小块码好,人家给他多少钱,他就要多少钱。你只要管他一天三顿饭,其他的他不计较。有的人家以为他不认识钱,就故意给他一张毛票,他接过来仔细查看一番,伸手比划一下大小,不肯走,直到人家掏出五块以上的面值来他才愿意。原来他是有行情的,五块钱打底,再低就不肯干了。五块钱也还是便宜的,他使蛮劲给你砍一天柴,从不偷懒,还帮你劈成一样大小,码放的整整齐齐。一个冬天的柴,他砍两天就足够用了。
毕竟村子就这么小,他这样干法,最多也就只能赚到两三个月的钱,其他的时间他就四处闲逛,自己解决温饱。大多数时候他是不偷人东西的,只会下河摸摸鱼,上山逮逮野鸡野兔什么的。但下了雪以后这些活物就难觅踪迹了,他这时就会去偷人家的鸡鸭。
首当其冲的是他自己弟弟家,要不说他是孬子呢?自己弟弟家也偷,他偷东西的手法不甚高明,就是夜里摸进人家院子里逮到什么算什么,自然也常常会被人抓住,因此他经常会鼻青脸肿地出现在人们面前,有些人会揶揄他:哟,常孬子脸上挂花了嘛!么样搞得啊? 他神情自若地走过去,像没听见似的,老实不了两天又继续去偷。偷来的鸡鸭还知道上河里淘洗干净,怕被人发现了,他都是夜里去洗,埋在河边的柴火堆里焖熟,不忙着吃,要等第二天夜里再去挖出来吃。有促狭的小混混们候着他在焖鸡鸭,趁他不在就偷挖出来吃掉,留下一堆骨头在火堆旁边,他第二天来没挖到,就开始发疯了。
他发起疯来很奇怪,没见到传说中的砍人,只听到他嘴巴里念念有辞,语速飞快地像念经。这疯劲儿要有三四天才能下去,就守在火堆边神情激动地“哇啦哇啦”,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有一回,他偷了弟弟家的鸡,弟媳妇儿一恼就让丈夫把他的窝棚给掀了,弟弟掀完没两天,他又自己搭起来,弟媳妇儿跟在他后面扔他的物什,他捡得比她扔得还快。每当这时,村里人就会围到一起来看个乐子,隔壁爷爷威信高,又是他们家远亲,有时出面调停,有时就往弟弟家院门口一站,弟媳妇就住了手。
真正知道他发疯的原因,还是我念初三的那一年,我妈请他给家里砍柴,他在院子里砍柴,我搬个板凳在大门口复习功课,背到一篇《黔之驴》,卡壳了,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翻来覆去重复那一句:……莫相知,莫相知……
常孬子这时候忽然发声了,语速飞快,振振有词,我们疑心他的疯病又犯了,有些害怕,我妈就让我去喊隔壁爷爷来,经过他身边时才听见他在背这篇《黔之驴》:……他日,驴一鸣,虎大骇,远遁以为且噬已也,甚恐。然往来视之……
我惊讶的下巴都快掉了下来,连忙飞快跑去找隔壁爷爷,恍惚间还看到他脸上挂着一丝微笑。隔壁爷爷在打麻将,被我硬架了过来,他刚进院子,常孬子的脸色变了变,声音猛然提高了一度,换了个腔调背诵道:毛主席教导我们,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咦,他怎么又背起毛主席语录来了?隔壁爷爷叹了口气,对着他直摇头:你真是个孬子,真是个孬子啊!
原来这位常孬子从前竟是个学霸,自小成绩就好,过目不忘。但他念初中时正值文革,他最尊敬的语文老师被打成了右派,一群红卫兵冲进学校要批斗他,常孬子冒险去通知老师逃跑,结果被一齐抓住一齐批斗,还关进了牛棚。后来语文老师死在了里面,他被放了出来,也不知道他在里头经历了什么,放出来就变成这样子了。 具知情的人说他在牛棚里发病的时候就没日没夜地背书,一旦看到有人进来,马上就改背毛主席语录,倒还晓得要识个时务。他弟弟受他的拖累,快四十岁才讨到了这个老婆。
那天晚上我妈特意给常孬子烧了一碗红烧肉吃,还让他坐上了桌子。常孬子受宠若惊,上桌子前把双手往衣服上擦了又擦,脸颊都红了。从此他见到我家的人,隔老远就堆满了笑容,谁说常孬子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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