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汀烟雨 于 2015-11-23 22:44 编辑
童小叶离开的时候,象一朵轻云不露痕迹地飘走了。那一日烈日高悬,无风无雨,若一条被抛上沙岸的鱼,我躺倒在无人的草坡缩成一团泪流满面。
—————— 题记
《一》
她是在初二插班进来的,一张明媚的娃娃脸,在推开教室门的刹那,仿佛万道阳光射了进来,一双剪水双瞳,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没有比这更美的词了,像个微醺的诗人,灯下的美人正等我为她赋诗一首。
如一只盯上猎物的警犬,从那一天起,我时刻以机警的目光紧紧跟踪追逐着她的身影。她的一颦一笑,一低首,一回眸,听课,写字,或与人窃窃私语……我象被人施过魔法似的,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唯她马首是瞻。一面生怕打扰到她,一面又希望她能了解我的内心。这种矛盾在我体内挣扎,对抗,令我青涩的躯体以迅猛的速度拔节,一种很陌生的情感从骨缝经管深处向外喷涌,如同地壳剧烈运动后喷出的火山熔岩,我甘愿在烈焰中为她慷慨赴义。
然而,世间微末仿佛在她的眼底从未停留,她坦然接受着众人眼中的爱慕,却毫不在意,或者根本就不曾花一丝心思去钻研,像一朵恣意开放的花儿,她只遵从自己的内心与季节。
“佟秋江,你过来。”她朝我吼道,即使吼也是带着吴侬软语的娇俏。我驻足在离她三米的地方踟蹰不前。柔柔的雨丝落在她的花雨伞上,曳成一条条细细的银线,嘀嗒嘀嗒,仿佛敲在此刻我砰砰乱跳的心上。“你为何一直跟踪我?”她羞恼地盯着我,嘟起的红唇带着诱人的魅惑,大脑顿时一片空白,“我,我我,没跟踪……”涨红的脸,不敢直视慌乱不安的眼神,透露了一个少年不可告人的秘密。她瞪了我一眼,忽然绷着脸警告道:“以后不许再跟着我了!否则我就告诉班主任高老师。”说完长长的马尾一甩,只余那只发尾的兰蝴蝶一跳一跳在雨雾里翩翩。雨伞不知何时偏斜,绵密的雨珠打在我头顶,身上,我却浑然不觉。
记不清自己是怎样回的教室,同桌在桌下踢了我一脚才如梦初醒,慌忙站立,却惹的全班哄笑不止,原来童小叶也站着。“佟秋江同学,你走神了。”英语老师不苟言笑的冬瓜脸脸绷的紧紧的,我连忙心虚地坐下,余光一扫前排的童小叶,她转头朝我捉狭一笑。
不出意料,期末考试我遭遇了滑铁卢式的失败,从班主任高老师失望的眼神里我感到无地自容,恍惚间闪过父亲一车车装卸砖块挥汗如雨的样子。
就要放假回到农村的家中了,也就意味着即将离开童小叶,那只美丽的兰蝴蝶,我竟有千般不舍。透过教室玻璃远远望见她被一个白天鹅样的高个女人接走了,才怏怏转身去收拾东西。那就是她传说中在县歌舞团领舞的妈妈吧?听同村的香雪说现在退居二线做幕后的工作。
回家的路有十几里,我一个人踽踽走了四个多钟头,同班的香雪一跺脚生气和小军相跟着走了。冬日的天黑的很快,回到村里时已经晚上八点多了,远远地望见土院中温暖的灯火,窗户上映着父亲高大的身影,厨房里母亲烧鱼的香味乘风钻入鼻孔,我才听见肚子在咕咕乱叫。
考试的失利加上——思念,这个春节异常沉闷,我整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除了温习写作业,就是枕着胳膊对着头顶的木梁发呆。连平日最爱看的球赛也免了,父母还以为是我没考好的原因,所以一直温言劝慰。
这期间小军和香雪来过几次,我都避而不见。有一天傍晚,小军硬是堵在门口神秘兮兮地非拉我出门,来到屋后的空地上,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叫我看,拿近了一看歪歪斜斜写着一行诗,是泰戈尔的《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我有些莫名其妙,小军咬着我的耳朵不好意思说是写给香雪的,想让我帮他润润色再填写点什么。也许是对童小叶的思念让我无处发泄,下笔如泉涌,我居然洋洋洒洒写了三页多。
假期结束的前一天,我早早备好换洗衣物,第二天一早起来推说到学校还有事就提前出发了。大部分同学都还未到,我放下背包,凭着以前跟踪留下的记忆,七拐八拐来到了童小叶家住的小巷,具体哪个院落我是不清楚的,盲目的在小巷走了一个来回,恍惚间看见穿着粉格上衣的童小叶从一座两层的院落里走了出来,院中有一棵高大的月桂树,她母亲替她拎着书包,亲昵地帮她把衣领和头上的蝴蝶结整了整,抱着她说了句什么然后转身就回去了。童小叶一蹦一跳朝巷口走了过来,仿佛隔了千万年似的,我居然没出息的转身就跑。“佟秋江,你给我站住!”童小叶背后一喊我愈发撒开腿跑得更快了。
初三的最后一个学期面因为临升学的压力,班里气氛异常凝重,连平日爱耍宝的小军也严肃了起来。中间我也曾替他又写过几封,但小军说,香雪对他一如往常那般疏离,让我替他再想想办法,于是,我建议他乘假期约香雪出来谈谈。
没想到毕业前一晚,同学都在教室里排演节目庆祝毕业,香雪和另一个女同学在操场叫住了正打着篮球的我。“秋江,这些都是你写的吧?”香雪拿出几封书信,幽幽望着我,“啊不,是,是小军写的,我……”我结结巴巴回答。“不用辩解了,秋江,你的字迹我认识!把这还给——小军吧!我们不可能的。”说着她把那些书信塞到我手里,转身就和那女同学走了,走出几步又扭头对我说道:“童小叶的父母在她昨天考试完离婚了,我知道你——”她眼里分明蕴藏着些什么,此刻,我却不愿意多想。
怪不得一天都没见着童小叶了。
我是在操场背后的一棵大柳树下找到她的,孤零零的抱着头坐在树底,肩膀一抽一抽,暮光里两只眼睛红肿的象两颗桃子,我走过去把一个饭盒放在她面前,转身就想走。“秋江,你陪陪……我……好吗?”
那时云霞尚未褪尽,星星缀在天幕,远山苍渺,草木清新,一轮弦月害羞地躲在山的一角,一切都显得那般美妙。微风拂起她的额发,她却毫无知觉,只是毫无防备同我说起她的父母,她美丽高雅的母亲,他平庸趋炎附势的剧团长父亲。在她转学来的前一段时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夜之间母亲同父亲吵得天翻地覆,然后母亲带着她离家住进了外婆这所老房子里,(而外婆在外公去世后就随舅舅回了南方老家)虽然偶尔父亲也会来看她,但是,母亲始终冷冰冰的,极少同父亲讲话。她曾问过母亲,而母亲以她年龄小还不懂搪塞过去了,其实她好几次夜晚都看见母亲在偷偷地抹眼泪。现在倒好,他们连最起码的表相也不愿意维持了,终究还是离婚了,而她从此后也将永远也不可能再拥有一个完整的家了。
说这些的时候,她泪一直无声的流淌着,纤弱的仿佛一个落难民间的公主。有那么一刻,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走近她,象电影那样把她拥入怀中,告诉她,别怕,还有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哪怕地老天荒。其实只是一念,而我依旧稳稳地坐在不远处,安静地听她反复讲着,无忧的童年,少女的烦恼,她疏离的家人,直到讲累了,躺倒在柔软的草地上沉默。作为回报,我同她讲了我靠装卸砖头辛苦养家的父亲,因为一直未怀孕经常被姐夫家暴的姐姐,我心灵手巧做得一手好菜的母亲,我刀子嘴豆腐心前年逝去的奶奶……
那一夜我们讲了很多,多年后,当我去仔细回忆的时,却惊讶的发现,只剩下那晚轻柔的月光,和呢喃的虫语,以及她黑暗里明明灭灭的脸。如同被镂刻在青春碑塔的诗文,历过风霜侵蚀岁月蹉跎,直至今日,能看清的已所剩无几了。
没出意料,我考上了县一中,童小叶和我分在了同一个班。而小军辍学后随父亲去了南方打工,香雪上了县二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