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以为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悲哀地遁入到记忆里。从生命最初开始(当然起点是还能回忆起的那一幕),一直到最近一次病痛带给自己的折磨,然而一个使人沮丧的状况是,几乎所有的记忆都如此模糊。 我不知道这是出于恐慌,还是因为生命的过往竟毫无价值,不能在记忆里烙下清晰的影子。我拼命要记忆起最甜蜜的往事,那是和一个女孩的初吻,然而我发现所谓的最甜蜜原来不过是自己下的一个定义,我已忘记了那一刻所有的感受,更要命的是,我忘记了那个女孩的名字,还有她的眼睛,她的舌头,她是长发还是短发? 星期天的早晨,在癌症病楼旁边的花园里,一条石凳上,我向吴华描述了这个状态,我说“这很困难。”她是我在医院里认识的女人,一名子宫内膜癌患者。 “那你最近的记忆是什么?” “我记得当自己被医生转诊到这里的那一刻,准确的说,当我看到大门上方写着‘癌症楼’三个字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索尔仁尼琴,一个作家的名字,你知道他吗?我看过他一本同名小说。” “还记得索尔仁尼琴这个名字,这不算糟糕。”她带点嘲弄地目光看着我。 “可是我忘记了《癌症楼》里写了些什么。” “这有什么不好呢?无法忘记才是一件糟糕的事情。” 我想我和这个女人对人生抱了截然不同的态度,她眼望着面前花圃里的那一大片紫兰花,似乎回到了她自己的记忆里。如她所说,这是糟糕的事情,她看上去萎靡不振。 医生说她的情况不是太好。他们切掉了她的子宫,但完了又说细胞还有扩散的可能,他们准备让她去化疗,还准备了一长串莫名其妙却又昂贵的药名。 可能?这帮无耻的家伙总是用模棱两可的语气将病人陷入到茫然的恐慌里面,任由他们摆布,凭借我们对死亡的恐惧,榨干我们最后的血泪,当然还有全部的金钱。 但是吴华拒绝了,“没见过谁能活着走出这个大楼,我也不想死去的时候所有的头发都没有了。”临别的时候她对我说。 “你还没有讲完你的故事,那很吸引人。”我看着她的头发,染成了栗色,蜷曲着,让她秀美的脸庞十分迷人。 她站起来对我挥了挥手。 杜拉斯在《街心花园》里面让‘先生’和‘小姐’也坐在了一条长椅上,在花园的小广场。这里没有广场,但这没有什么,不会影响我安静地听她讲诉她的事情。我想,这是一种相似的孤寂。 当死亡逼近的的时候,我无法否认有那么一些时刻,巨大的阴影让我充满恐慌。这种恐慌使人陷入孤独,我不再喜欢说话,厌倦那些到医院来探望我的街坊和其他相熟的人,我甚至暗自庆幸已没了亲人,我害怕面对他们的时候,自己也会感到厌倦。 唯一不让我躲避的,是这个楼里的病人。我能察觉到他们和我相似的地方,时而绝望,时而不甘,但我又坚信自己与他们有所不同,我无法把我的绝望赋予某种真实的存在,哪怕是生命本身。我只是纯粹的害怕死亡。 但我对吴华的看法是,她从不惧怕,她只是绝望。 有一天,我的主治大夫给我拿来一份资料,上面写着这样一个建议:一期肺癌的五年存活率高达百分之九十,而且化疗完全是徒劳的事情。 “我相信你会是这百分之九十中的一位,而且以我的经验判断,五年对你而言是一个保守的数字。”这个花白头发的老家伙一本正经地对我说。 “这么说……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这让我感到诧异。 “你可以出院了,没有必要做进一步的治疗。” 他让我相信,事情并不总是那么糟糕,我是说这个国家应该还存在几个良心未泯的医生,至少我的主治大夫能算是其中一位。不过我对现状还是感觉混沌一片:“那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最多还有十年?” “死亡都是从精神开始的,它能影响细胞的数量和存在的方式。你的绝望,就是细胞的胜利。” “这有点形而上了,有‘病理哲学’这个学科吗?”我假装十分虔诚。 “记得按时吃药,定期复查。”这个老头塞来一张让人倍感陌生的药方,把我赶出了医院。 五年,或者十年,我想这没有本质的差别,但能让我此刻不再于脑海里刻画死神的模样,或者说,我知道它迷了路,会兜一个很大的圈子,这让我不必再沉溺于那并不真切的记忆里。总之,死亡不再那么强烈地让我感到害怕。 我回到了我的小书店,但我犹豫着是否让它重新开张。 或许我该珍惜时间,将它切割成条清缕晰的若干小段,再在每一段上赋予生命的某种意义,通俗地讲,要和时间一起奔跑。但这不是我的习惯,从来都不是,岁月让我感到茫然,纵然我已听到死神轻微的脚步声,但依然无法消除这样的茫然感。我不能为自己的生下一个定义,自然也就无从为死贴上某个标签,我想我该做的,是选择一种等待的方式,趁现在脑子还算清醒。 但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变化,我保留了在医院养成的态度:几乎所有的人都让我感到厌烦。我试着和路边的小贩,商店的女售货员,对面下象棋的老头,和诸如此类的街坊熟人保持接触,可他们对我都有一种相似的目光,那目光仿佛是死神已预先向他们送去了我的讣告,让他们不知道是该怜悯,还是该劝慰。他们嗫嗫喏喏的声调让人心生厌烦。 我在这个时候才发现,坐在小花园的长条石凳上,听吴华说话的声音竟是如此美妙,她不掩饰一切,也没有必要假装。于是在下一个周末的午后,我拨通了她留给我的手机号码,我说想再听听你的故事。她说你来吧。她告诉我了她的住址。 我顺着阁楼的木梯子走下来,穿过书店柜台和书架之间的空地,打开吱呀的木门,来到了巷子里。 这条巷道在多年前是这城市主要的街市。虽然记忆模糊不清,但我可以确切的相信,在我还没有学会愤怒,没有学会哀伤,没有学会爱的童年,门口的黄角树才刚刚比我的头顶高那么一点点,如今,它的叶冠已伸出了阁楼的屋顶,粗壮的树干让巷道仿佛变得狭窄不少,已不能容下那么多川流的人群。是的,那年刚从监狱里出来,我就发现这巷道变得安静了,虽然它新铺了水泥路面。 黄疯子从对面走过来。在我被抓进去之前,他的绰号还只是一个玩笑,如今他也许是真的疯了,只有他看我的目光从未变化,于是我自然地对他生出一种好感,虽然我知道,他已不认得我了,他早已不认得四周这些几十年的邻居们。 我看着他从我面前走过去,留下一个使人发笑的背影。之后我转过身子往巷口走去,从那里出去就是东江大道,吴华告诉我的地址要沿着东江大道向新城区走,那边新建了许多高层公寓,用以配套即将完成的大学城。她的那一套很小,只是一个大房间而已,但有一个不错的落地窗台,坐在上面可以看到远处宽阔的江面。 “我喜欢坐在这里。”我告诉吴华。她就躺在窗台对面的大床上,一件紫色的棉布裙子遮住了大腿,但露出了她白皙的肩头。我发现自己无法遏制去想象棉布下面遮盖着的躯体,于是开始怀疑起自己感兴趣的究竟是一个故事,还是这个讲故事的人。 二 大约在很早的时候,妓女们开始让我感觉茫然,她们用很大的声音喊叫,不在乎你是否能看穿这是虚假的狂欢。她们总是乐此不疲。不过她们并不明白,假装的高潮令我如此厌恶,她们想欺骗我,就像这个国家报纸的头条一样。 我也许不该说这些,不该泄露自己低俗的灵魂。但我真的记不清自己已有多长时间没有碰过女人,是半年?或者是一年?自从对妓女感到厌恶之后,我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失去了欲望。不过此时看着吴华躺在那里,对着天花板述说的时候,我庆幸自己还算正常。虽然欲望的感觉已显得生涩,但听她提起和那个人再次做爱的事情,却让感觉又变得圆润和温暖起来。她说,在那一刻,她怀疑沈园怀念的是她的身体,而不是爱情本身。 他们第一次幽会的时候,是在宾馆的一张陌生大床上,沈园急切地要褪下她美丽的长裙,她在耳边听到了那粗重的,再次熟悉的喘息声,于是她被记忆的爱情击中,双颊变得潮红,向他张开了自己的身体。然而,吴华说她自始自终都没敢睁开眼睛,她在脑海里让自己回到了十年前,在宿舍的小床上,那个陌生的赤裸身体一点一点向她靠近。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双手伸向了自己小巧的乳房,被引诱出来的欲望却又被初次的恐惧紧紧攥住,直到下体传来尖锐的刺痛,才让她猛然睁大眼睛,望到了头顶洁白的天花板上,仿佛真的有一朵娇羞的水莲花。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沈园最初写给吴华的诗歌里面,引用了徐志摩《沙扬娜拉》中的这个句子,我认为这意味着在最开始,他就把吴华的身体幻做了美的化身。而吴华喜欢这个比喻,这从她回忆的语气里可以分辨出来。但令她疑惑的是,沈园拒绝承认如今只被吴华的身体吸引,他说他怀念,怀念爱情在最初的记忆。 多年以后,自己是否仅仅成了这一次的怀念?这个念头让吴华有些难过。这些年来,爱情仿佛已经禁锢在她的身体里,与她的灵魂纠结在一起。她无数次地想念这个叫沈园的人,她把他第一次送来的那朵玫瑰花放在书里,压成薄薄的一片,然后装进一个桃木相框,并把它挂在了墙上。在凝神于这朵枯败的玫瑰之时,她又无数次幻想某一天再度与他重逢,她喜欢听他说话的声音,但那一刻,他悄无声息。 “做爱也许是爱情的一种仪式。”在窗台上保持一个姿势久了会有些难受,我挪动双脚蹬在了床沿,告诉她我的看法,“这虽然和你的想象不一样,但男人就是这样,用性欲维持爱情。” 吴华睁开了眼睛,有些不满地看着我:“你的意思是女人用爱情制造了性欲?” “这不是我说的。”我不安地用指尖抚了抚额头,“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他也许……也还爱着你。” 她不置可否地轻笑了一下,继续了缓缓的述说,“我当时也是这么以为的。所以我想,总得说点什么才好,可是一时间我发现竟然无话可说,我只能盯着他放在我身上的那只手出神。” 沈园的那只手无力地垂落在她的乳房上,手背那个月牙型疤痕依旧清晰可见,这让吴华感到亲切,但他只是躺在她的身后一动不动。他是否已经闭上了眼睛?吴华不知道,她不愿回头。这就是这些年来所期盼的重逢吗?吴华发现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抓住了她。她看着自己身下的这条白床单,想象不知道有多少男人和女人曾在这里做爱,这个想象让她感到一种强烈的不适,于是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沈园愕然地望着她,她说,我很不习惯,在这里。 是的,虽然吴华无法为重逢给出一个真切的幻象,但从未想过是在宾馆陌生房间里的一次偷欢。她是为此而失落吗?吴华没有回答我,她的记忆回去了她的初恋。 十年前,吴华二十岁,爱情以一种真切的方式触碰到她的心灵,但她却无法看清爱情的全貌。她只是每天都感到急不可待地要去办公室,盼望看见那个让自己激动不安的身影,她跟在他的后面,毫无怨言地完成每一件他交待的事情。她盼望可以和他单独相处的时刻,那时,她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他会爱我吗?吴华总在心里忐忑追问。直到那个初夏的午后,当其他人都下班离开了办公室,沈园叫住了她:“我想送你一朵花。” 他不知何时将这朵玫瑰带入了办公室,但显然不是这个清晨,酒红色的花瓣已是恹恹的样子。吴华告诉自己要镇静,她指着花瓣说,它太干渴了,需要一个花瓶。于是沈园骑上了那辆破旧的“嘉陵”摩托车,吴华坐在后面,他们穿行于城市的大街小巷,寻找一个可以盛下玫瑰的花瓶…… 吴华沉浸在她初恋时光里的样子让人心动,好像变作了玫瑰花一样,暧昧着她身下的大床。“你能坐到这儿来吗?就像在医院时候一样。”我拍了拍身边窗台温暖的大理石面,窗台外的阳光开始直射过来,把她裸露的肩头照得灿灿发光,“我受不了你躺在那里的样子。” “你是指什么?” “你的身体是一种诱惑。” 吴华坐立起来,斜过来的眼光盯着我,“那你可以到床上来。” 我笑着摇了摇头:“刚说过,男人容易在欲望里催生爱情。” “你害怕会爱上我?”她又冷笑了,但这让我觉得她是一个可爱的女人。 “欲望也有纯粹的时候。” 我很认真地说道,甚至考虑了该不该告诉她为何我许久都不曾有过性爱,“不过不要骗我,女人在爱情里才会有美妙的欲望。” “他说他怀念从前的爱情。” 吴华的声音低沉了下去。 “你不是一直也在等他吗?” 吴华一脸茫然,多年等待的真是沈园?还是从前的爱情?她坐在了窗台上,就在我的身边,我忍不住想转过头去看着她。于是在医院小花园的那些天,我坐在长条石凳上平心静气听她讲诉的那一幕,变成了一种记忆,纵然我假装屁股下面的窗台就是那条石凳,也绝然无法再回到记忆里了。 我发现了这是我与吴华共通的特质,但她显然不愿接受,或者说,她不愿就此面对十年的爱恋。“为何无法回去?”她倔强地拉起我来,要和我回到那个小花园里去。 午后的阳光不再灼眼,但花园里悄然无人,那条石凳就空荡荡的摆在那里。我第一次走近它的时候,吴华独自坐在上面,我看到一缕空洞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死亡的逼近,于是我问她:“你也是害怕吗?” 但现在我没了害怕的感觉,死神的暂离将我眼中的吴华还原成了一个女人,我不能否认这一点,于是我说:“我无法再那么平静地听你述说了。” 吴华将头靠在了我的肩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她的哭声让我感觉疑惑,究竟她是个愚蠢的女人?还是自己愚蠢地将她对爱情的臆想扯破了,而她或许宁愿生活在里面。 三 我想把我的看法说得直白点,吴华爱着她对爱情的记忆,想象里的沈园会像多年前的恋爱一样对待她。但若能如此,十年前的沈园为何会离开你? “以后再告诉你吧,我累了。”吴华站了起来,斜照的日光在地上拖出了一个长长的影子。如果不是病痛的消磨,我想她那在阳光下的栗色长发,不会显得如此干枯,而那苍白的面色如能变得红润,或许会让她更加迷人。 “你看上去有点糟糕,我想我还得送你回去。” “我觉得很饿,陪我去吃点东西吧。” 我无法拒绝她的要求,甚至十分乐意与她在餐桌上共进晚餐,于是任由她将我带到了一家陌生的小饭店,就在她的住所不远的地点。 服务员将我们领进了一个小小的雅间,墙上贴了一层绘着抽象线条的壁纸,却在中间挂着一幅‘食以为意’四个篆字的横幅,让人感觉到不伦不类的可笑。我问吴华:“这就是你说和他一起吃饭的那家小饭店?” “不是。那一家我不想再去了。”她漠然地看着我,却又难得的露出一点笑意,“你的问题太多了,我只是饿了。” “我也只是好奇,是什么让你最终决意要放弃。”我报以回笑。 吴华也许真的是饿极了,我怀疑她究竟有多长时间没有吃过东西。饭菜端上来之后她顾不上说话,甚至没有用眼神留意一下我惊愕的表情。 “你怎么不吃?”她终于发现我还没有碰一下筷子,而我也看到她的脸色居然真的红润了一些。 “我在想,如果不是我去找你,你是否会饿死在那张床上。” 她安静下来,盯着我看了半天:“你说我会怎样死去?” 吴华说话总是让人感觉突兀,“我惧怕死亡,你不该问我,不过情况也许没有那么糟糕。”我拿起了筷子,开始吃她剩下的菜。 吴华笑了一下,但眼神里面空荡荡的,“我知道它会来的。” 她的无望影响了我,让自己变得食欲全无。我推开碗筷,点燃了一支香烟,再次望着她。我感到无话可说。 从饭店出来,夜色已让城市披上了璀璨的光影。吴华没有说告别,我便跟在她后面,缓缓向前走,在大街拐角的那盏路灯下,她停住了,等我上来后将手挎在了我的胳膊里,然后我们向她的房子走去。 在她将手背过去关上房门的时候,我一把扯过了她,将她搂在怀里开始找寻她的嘴唇,她也将手转过来放在了我的腰上,然而当我试图解开她裙子背后的纽扣时,她却用力推开了我:“你知道子宫内膜癌患者的性交会有危险吗?”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而欲望的火就像被一盆凉水瞬间扑灭。她却仿佛有快意地冷笑:“你在我的身体里也许会让那些潜伏的细胞再次癌变。” 我不知道她心存何意。她吓退了我,警告我可能会变成一个杀人凶手,但当我退却的时候,她却又步步紧逼,扑上来紧紧抱住我,让我与她摔倒在那张铺着橙色床单的大床上。她的嘴唇象失去理智的母狼一般,在我扭动的脸颊和脖子上留下冰凉的唾液,双手拼命要扯碎我的衬衣,扭断我裤子上的皮带。我不得不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抓住她的双手,并将她的身体拧过去,用两只胳膊死死搂住了她,她的脊背抵着我的胸口来回撞击了几下,努力要挣脱出来,但这终于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最后一动不动地蜷缩在我的怀里。 躁动的房间终于安静下来,静到只能听见我与吴华耗尽力气以后重重的喘息,当这声音渐渐也要消失的时候,我听见了吴华低声的哭泣,她开始在我的怀里不停抽搐,继而无法掩饰那声响越来越大的痛哭。她滴落的眼泪掉到了我的衣袖上,我的胳膊感受到如此温热,于是在温暖的疲倦里,我沉沉睡去。 第二日清晨,大约五点半的时候,窗外的天空才刚刚有一点明亮,她告诉我夜间她做了一个梦:“我赤裸着身体被你绑在了一棵大树上,眼睁睁地看着一条蛇从两腿之间钻进了身体,我清晰地感觉到它吞噬了我的子宫,接着是肾脏,最后所有的器官都没了,我的身体里空荡荡的……” “可是你本来就没有子宫了。” “在梦里我有。”她恼怒地瞪着我。 “那也绝对不是我,你看我衣服都没脱。”我掀开了盖在我们身上的毛毯,但惊讶地看见了衬衣下面赤条条的双腿,紧挨着她那洁白光滑的屁股。 吴华嘲笑似地看了一眼我的下体,然后从床上坐了起来,光着身子往卫生间走去了。 我没有做梦,我睡得很好,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无论如何我不愿把自己与她可能的死亡联系在一起,于是吃早饭的时候(她用房间里仅有的一点大米熬了一小锅粥),我谨慎地问她,子宫内膜癌患者的性交,究竟会有怎样的危险。 “如果你是肮脏的,我就会死去。”她抬起头来看着我,还带有一丝诡谲的笑意。 “你在陷害我,我睡着了,毫无知觉。” “你不应该否认,除非你真有一个肮脏的灵魂,来亵渎你对我的欲望。”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无法摸透这个女人的灵魂,更没有勇气坦承自己灵魂的肮脏。 “我想你还得陪我去做一件事情。”吴华走到床边的柜子跟前,拉开其中一个抽屉,取出了一本蓝色封皮的笔记本,“我原本打算等到死亡的时候才让它随我一起化为灰烬,但是,是你逼迫我改变了主意。” “你想怎么样?” “陪我去江边吧,将它埋在水里。”她拿着那个本子,回到了餐桌前坐下来等我。我看清那是一本破旧的笔记本,猜想是她往年写下的记忆。她不经意打开扉页,让一张照片滑落了出来。 我向她要过来照片,照片的背景是一座寺庙的大门,门楣上方写着‘白马寺’三个大字,吴华倚着一棵粗壮而歪斜的松树,将头靠在一个同样年轻的男人肩上,面露笑容。 我知道好奇不是一个值得称道的习惯,也知道所好奇的不过是吴华少女时代的容颜,但绝不知道这竟会将自己也引向多年前的记忆,我已说过,几乎所有的记忆已都变得模糊,我不再悲伤,也不再喜悦,只想在平静里等待迷路的死神归来。 “他就是沈园?”我抬起头来看着吴华。 “没错。怎么了?” “没什么,确认一下。” “不,你的眼神不对。” “那是因为相片上的你太迷人,”我笑了一下,“我想不通这个傻瓜怎么会离你而去。” “你在说谎。不要指望骗过我,这张照片一定让你想起了什么。” “好吧,我承认。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也去过这里,白马寺,和我的一个女友,不过我们没有留下照片。所以……这看上去太熟悉。”我试着让她相信。 “她很漂亮吗?” “不,她很天真,眼神绝对没有你这样的锐利。” “这不能怪我,从前我就是警察。”她看着我,嘴角斜斜地笑了一下。 “你的意思是他也是警察?” “是的,我毕业分配后就是他的助手。这是我第一次和他去外地办案后留下的照片。” 我重新低下头,凝视照片上的男子。不算长的头发,从左边分开,发梢略微挡住了右边的眉角,“他眼角那儿怎么回事儿?是不是有道疤痕。” “他告诉我那是第一次和嫌犯搏斗时留下的。”吴华一边说着,一边把照片拿了回去,看着上面的沈园,“从洛阳回来不久就出事了,之后他就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但这道疤痕并未消失,此刻它在我的记忆里越来越清晰。它穿过长江,也穿透了巴东起伏的大山,在那条不知名的山溪旁边,突兀于一张冷峻的面孔上,紧张地与对面的林子欣对峙着。我记起那支乌黑的64型手枪停留在半空的样子,而举着它的那只手开始发抖,继而他的脸变得有些扭曲,而林子欣只是冷笑。我听不见林子欣说了些什么,但最终他还是慢慢逼上前去。她不再看他,而是抬起头来,就那样静静地望着遥远却湛蓝的天空。 四 远望的嘉陵江平静如练,要走到近前你才能听到洪流的声响,那声音伴随着一波一波的江水拍碎在了岸边锈红色的岩石上。一堆令人作呕的脏物聚集在弯道的旋流处,上面有一些白色的泡沫,漂浮的空瓶子,几节枯枝,还有一些我无法叫出名字的暗黑色的污秽之物。 吴华拖着我沿着江岸一直往东走,她要绕过这堆恶心的垃圾,要把记忆埋在一个干净一些的水域里。直到过了跨江大桥,又走下突兀在江边的那个坡地,我和她才在一块巨大的滩岩上临江坐下。 这一段江水出奇地平静,她脱下鞋子,将两只白白的脚掌浸在了冰凉的水里,而我却开始了剧烈的咳嗽。 “医生不是警告你不要抽烟了吗?你咳嗽得让人烦躁。”她夺走了我夹在手指中间的半截香烟,将它扔进了江水里,就在烟蒂漂浮的地方,那个蓝色的本子翻滚了一下,沉入了江水里面。 我看着她,而她看着远处的江面。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真的已经与她的爱情割裂?但我却在其中遭遇了抵达记忆的悲情,甚至无法回避。“你能说得详细一些吗?我是说他为什么会无声无息地消失。”我看着吴华的侧影。 她把身体转过来,眼神直直地看着我:“你得先告诉我,你怎么会认识沈园?” “你怎么会以为我认得他?”我疑惑地看着吴华。 “我告诉过你我曾经是警察,”她冷笑了一下,“我把照片拿回来之后仔细看了看,如果不是预先就知道,绝不可能从照片上那点印迹就能判断出一道疤痕。” 我轻笑了一下,“作为一个曾经的罪犯,看来我是太业余了。” “你犯过罪?” “十年前他们说我容留并协助反革命分子逃案,将我扔进了监狱。” “这么说你是十年前就认得他了?” “那时候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但我记住了他脸上的疤痕。是他带人抓住我们的。” “你说的是九月份的事情?” “对,那天是九月四号。” 我发现自己的记忆竟然重新变得清晰。那天阳光灿烂,我拉着林子欣的手,奔跑在山间幽静的小径上,我们淌过的那条小河清澈且冰凉,而岸边那片碧绿的草地……是柔和而温暖?是的,那两个该死的警察将我的脑袋摁在地上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感觉,我还嗅到了泥土的腥味,夹杂着草根的香甜。 吴华几乎是与我一起回到了那个九月。她说就在那次抓捕行动之后沈园失去了消息,“九月八号早上,我到办公室后,同事转告我他辞职走了,并且给我留下了一封信。 “想知道信里说了什么吗?”她看着我。 我当然想知道,我是个好奇的人,沈园的辞职让我感到意外。 “信里说‘我害怕自己变成了刽子手,你也不要。我走了,对不起。’” “就这些?”这不象是一封给恋人的诀别信。 “就这些。”吴华突然将脸转向了我,而且离得如此的近,以至于都能闻到她呼吸的味道,我不得不说她吓到我了。 她却笑了起来:“我现在很好奇,你这家伙到底有怎样的魔力,让他产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谁都知道,他原本对你们这些人深恶痛绝。” 吴华谈起沈园竟变得如此轻松,与我在医院里认识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甚至在昨天下午看到她的时候我还认为她形容枯槁。难道自己真的有某种魔力?我被这个问题惹得笑了起来,她却又让我认真点:“我想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再次回想了那一天。那个胖一些的家伙压在我身上,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与河水流动的声响夹杂在一起,但我听不到林子欣的说话。她就在不远的地方。我的眼神穿过青草粗壮根茎留下的空隙,能够看到沈园试图阻止子欣的讲话。但她没有停下,我看见了她嘴唇的翕动,我不知道沈园的脸为何会变得有些扭曲,但能看见他最后还是走到了子欣跟前。 “他拿出了手铐,林子欣却仰望天空。最终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放弃了,我是说他没有给她戴上手铐。” “但她也没有逃跑。” “是的,因为手铐在我这里。”我把双手并成被铐住的样子,举到她的面前,这又让她微笑了一下。 “你的意思是那个叫林子欣的女人在那一刻改变了他?” “也许是的,反正不会是我。”记忆里我被押解回去的时候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他押着林子欣一直远远地跟在我们后面。 吴华没有再提问,而是转过了身子,再次望向那滚滚流淌的江水。不远处一条货船缓缓而来,等它过去了,江水便开始激荡我们身下的岩石,我于是站立起来,而她仿佛还没有察觉到波浪打湿了她的长裙。我告诉她:“该回去了。” 她转过头来,把手伸向我,固执地坐在那儿不动,我又觉得这有点可笑,好像十年前我就该认识她一样。如果十年前我认识一名警察,也许就会逃脱那次抓捕,可是她会吗?那时她深爱着一心要抓住我的那个人。我想这有点诡谲,甚至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我在十年后将她的爱情定义为一种虚妄,敲碎裹着她心灵的痂壳,无意间竟可以算作一种臆想的报复,报复假定可以由她完成但并未出现的一次对我的救护。 我为自己这个荒诞的想法着迷,而吴华却并不知情,她和我缓缓走在离岸的青石台阶上,一言不发。但在突然间,她跳上了我前面的台阶,挡住了我,“林子欣现在在哪里?我想见见她。” 林子欣在哪里?我已有很多年不再追问这个问题。这些年来,我越来越坚信,撒旦一定与她完成了某种交易,于是她的灵魂早已无影无踪,只留下那座孤坟,藏起了她原本就羸弱的枯骨。 “她早就死了,在监狱里。”不知为何,回忆开始让我变得焦躁起来,我甚至开始不愿看到吴华,于是我绕过了她,顺着台阶大步向上走去,回到了已经变得热闹起来的公路上。 五 这是我并不熟悉的街区,甚至已无法判断坡上坡下那些林立的高楼里,哪一幢才有吴华的家。但我知道这将会是大学聚集的地方,政府已经决定要把所有的大学都搬到这边来。一些新修的围墙圈起了大大的院子,我猜测里面会有气派的高楼,因为教育部以为一流的大学就得这样。于是一些年轻的面孔与我擦肩而过,但他们如此陌生,一点都不像我的同学,我想这或许是因为我将要老去的缘故。路两边的店铺陆续在打开店门,卖香烟的,或者是时装,也有一家卖光盘的小铺子,里面传来Beyond的歌声。很快我就回忆起这是那首《AMANI》,循着音乐我开始记忆他的歌词: 听 这是谁的真理 那是谁的叹息 回应没有答案的问题 看 这里开天辟地 那里烽烟四起 地狱天堂有多少距离 谁也有自由的权利 这与生俱来的东西 无助的眼眶却容不下生存的运气 就让我们呐喊 AMANI NAKUPENDA NAKUPENDA WE WE TUNA TAKA WE WE AMANI NAKUPENDA NAKUPENDA WE WE 听 谁在翻天覆地 谁要屏息静气 哪里才有动听的消息 看 谁会豁出自己 不分南北东西 拉近所有梦想的距离 谁也有生存的权利 这来自上帝的分配 凭甚麽武器会换来和平的奇迹 就让我们呐喊 就让我们一起 对全世界呐喊 多么奇怪的音乐?游荡在这喧闹的公路上。我不知道谁还会留意这首歌,从我身边过去的都是些麻木的面孔。我突然想问吴华听过这首歌吗?我回过头,发现身后什么都没有,这使人倍感孤独。我能感觉到内心的愿望,我打算原谅吴华了,虽然我也不太清楚自己究竟在记恨她什么。 我顺着原路折返回去,卖香烟的,时装店,最后可以看到公路边沿的台阶,她就坐在那里,背对着我,远远望着流淌的江水。是的,她并不明白我为何想要抛却自己的记忆。而且我也应该想到,她或许也同我一样,猜想是林子欣改变了她曾经的爱情。女人都一样,天生就喜欢在爱与嫉妒里折腾,我不能想象她要与别人有什么两样。于是我顺从地坐在了她的身边。 “我要告诉你,我讨厌别人离我而去。”她突然大声的冲我嚷道。我试图把她的手抓过来放在自己的手里,但那很倔强,我得颇费力气。阳光已经很好了,她的手却有点冰凉,本来是僵硬着的,但慢慢我能感觉到她柔软下来,这从她说话的语气也能轻易觉察出来,她说,好吧,我们回去吧。 一路上我都没有松开那只手,我能感觉到她开始变得温暖,在最后甚至变得温热起来。我们回到那个已经被晒得暖和的大理石窗台上,开始认真地接吻(至少我想这次是认真的,因为她不再将冰凉的唾液涂抹在我的脸颊上)。我的手隔着柔软的棉裙放在她的乳房上,而她的手心贴着我的手背,我们听得到彼此变得急促的呼吸。 窗外是晴朗的天空,视线可以毫无阻碍地延伸到山下的江水里。她执意不让我和她穿上衣服,于是我只好平坐在窗台上,背靠侧墙,让她重新倚躺在我的怀里。阳光晒在赤裸的皮肤上如此温暖,她要我的双手环抱着她,并且将我的右手放在了她小腹的某个地方,那里柔软而平滑,她说以前这就是子宫的位置。于是我的另一只手摸索着她胸下的肋骨,告诉她,“应该是这边,我记不太清楚了。”我知道这让人哀伤,让人记起或许已是去日无多,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她都沉默不语。她把手再次放在我的手背上来回摩挲,偶尔会用两个指头捏一下我的指关节,或者是指尖,最后她把我的手掌放在了两只乳房中间,让我感觉她心脏跳动的节拍,然后她说“用不了多久,它就不会再跳动,这里就会变得安静。我赤条条的来,也要赤条条地走。” 我被这句话吓到了,猛的跳下了窗台。我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了,刺眼的阳光照着她的身体金黄一片,慢慢的,仿佛不见了一样。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