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阿婆列兵 于 2016-2-26 23:09 编辑
(一)
早上打开微信,圈内友人发来的几张已经怒放的早樱图片,确实令人赏心悦目。伴着一个愉悦的早晨,春天,是不是已经来了?
或许春天给我的诱惑并非是飘飘洒洒的烂漫樱花,虽然在我的窗外也有几棵正在等待更充分的日照而伺机开花的樱花树,唯在我的潜意识里,那种昙花般的物种似乎是承载不了春天的使命的,虽谓“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唯春天,绝不止于仅是去献身于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自小以来,“草长莺飞”即给我留下了一幅不可言喻之美妙画面。“草长莺飞”,或才是春天该拥有的真实面貌?我不晓得“草长莺飞”是不是专为春天而存在的,但我可以肯定,倘没有“草长莺飞”的那幕景象,春天还能成之为春天吗?若没有了“草长莺飞”的滋养,春天的姿色如何浓郁起来?春天的情怀还会那般绵邈而悠然吗?“白玉一杯酒,绿杨三月时”,当年李白大人除了怀拥着“江南三月,草长莺飞”之那般的美色美景而陶醉外,是不是那刻也在端杯释放自己的寸心情怀呢?
在散文之写景状物的语言中,“草长莺飞”这个成语屡见不鲜,当然也多和春天有关。至少在我写字的这个论坛上,可以搜索到将近600篇和“草长莺飞”有关的帖子。而在新浪博客上,可以见到之涉及“草长莺飞”的博文,更是达十六万余篇之多。如果再用百度去查,估计网上长的草儿和飞的莺儿,会多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的。看来,“草长莺飞”深受写字人的钟爱,让写字的人趋之若鹜,是一件事实,比如,我这一刻即是被“草长莺飞”的说辞所美得不行,故而心儿痒痒地敲起字来。不过,见得较多的文字应用场合,还是把“江南三月”和“草长莺飞”连用,以便突出时间的特征。当然,“草长莺飞”作为独立的成语,也可以出现在有适当语境的文字当中。
这儿想藉“草长莺飞”说几句话,是因为这个成语还牵涉到一个历史事件,且该事件还有点特别的文化意味,故其历来被史学家们所议论不休。拔高点说,该件事的文化意义也许是对“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的一种颠覆。人类的文字一向除了具审美功能便是交流功能,而后者尤为难以实践。由“草长莺飞”所引出的一则来自历史深处的人间遗事,细细品来,不仅其中至情至理之民族情怀让人感而叹之,其充盈大义之世间情态也更让人难以释怀。虽然也只是故纸堆中埋了一千多年的一个故事,也远称不上“煌光驰而星流”,但仍觉在这儿写几个字也算不负“草长莺飞”带给我的某种文化寄托。
“草长莺飞”来自“江南三月,草长莺飞”,而“江南三月,草长莺飞”的原型,无疑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注意,“草长莺飞”中的“长”读音为zhǎng。这脍炙人口的16个字,出自丘迟的《与陈伯之书》一文,该篇文字中有不少让古往今来读书人仰慕赞赏的佳句,而这儿出自文中的16个字,则是描写三月江南之美色美景最有名的句子,历来都让写字的人频生爱意,或,这也就是我所谓之的经典作品中的“品牌语言”?
这儿涉及两个人:陈伯之和丘迟,真实地说,都是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古人,今天写这篇字,临时抱佛脚,可能识得了这两个名字,但是到了明天早上,倘若微信圈里又冒出桃花开了,油菜花开了的消息,恐就应接不暇,那就很难说还记不记得住陈伯之和丘迟这两个死人的名字了。即使忘记了,也无妨,只是想忘掉“草长莺飞”是何其之难?类似于这样的只见其字、不闻其人的文化现象,在汉文字中还有许多。
陈伯之何许人也?赶紧找度娘。原来陈伯之一度系为南朝齐国之江州刺史,后梁武帝起兵伐齐,招降了陈伯之,被冠之镇南将军。天监元年,陈伯之听信谗言者离间挑拨,遂起兵反梁,结果落败,只好归降于北魏而求一条生路。梁天监四年,梁武帝命太尉临川王萧宏率兵讨伐北魏,北魏据守寿阳梁城(今安徽寿县附近),而抵抗梁军的正是陈伯之。两军对峙,恶战在即。剑拔弩张一刻,陈伯之收到了梁军快马送到的“劝降书”,即这儿的《与陈伯之书》。
梁武帝何以要以劝降的方式拿下北魏所辖的寿阳?梁武帝底气不太足似是一个主要原因。因为守城的陈伯之是一员威猛无比的骁将,其身上还挂过梁前将军的赫赫头衔,后弃梁主叛降到北魏,可见,陈伯之在梁武帝眼中是个罪孽深重的叛国者和负死罪之人,陈伯之难免要忧心忡忡于自己前科,故其清楚,除了做困兽之斗,以死相拼,尚有何路可走?其实此前,魏东路军已连陷梁数城,大败梁兵于邵阳洲。而陈伯之所率之部也屡破梁师,曾让梁朝野震动。此时,梁部若血战寿阳,不光难以料及战局结果,即使攻下寿阳,也恐阵亡无计,血流成河。
“劝降书”文辞婉转,声情并茂。从南北战场的态势到双方军事力量的比照,从陈伯之拔剑四顾、前途茫然的心境到其目前孤穷无援、危如累卵的困境,“劝降书”之文字处处着笔于大义情怀,既正面劝告,晓以利害,更以江南春天的美景和浓郁的乡情来掀起陈伯之的故国之念。字字有质,款款情深,乡情大义尽流淌于《与陈伯之书》一文中。但让梁军没有料想到的是,劝降过程颇为顺利,并无节外生枝之事发生,没费多少事即告顺利完成。双方终兵不血刃,城下结盟,陈伯之拥兵八千复又归降了梁朝。这为梁武帝的建朝大业,写下了一页不战而胜的经典战事。
从此,劝伯之自魏归梁之“劝降书”,不仅成为了中国军事历史上的经典之作,同时,《与陈伯之书》一文,不期也成为了古代散文中历久传诵的经典篇章。
《与陈伯之书》一文乃出何人?丘迟也。丘迟又何许人也?再询度娘。遂悉,丘迟也算戴过一些有头有脸的官帽。丘迟早年初仕南齐,官至殿中郎。入梁后,官至中大夫,也属五品大人了。不过其擅长舞文弄墨,按现在的话讲,也就是梁武帝朝内的一介御用文人或秘书,主掌章表、书记和文檄。这按当时的话讲,则是一个“记室”。不过是一个大“记室”,换算成现在的官帽级别,大致是皇室办公厅的首长了。
“记室”当然要会写字,丘迟之文字造诣也确实了得!八岁即能文,史上被人称之“范云婉转清便,如流风回雪。迟点缀映媚,似落花依草。”虽诗文传世者不多,唯所作之《与陈伯之书》,一不留心,成为了传世经典,也是史上骈文中的杰出之范。可惜这件事地下的丘迟无以知晓,是后世给丘迟追认的“帽子”。其实,世上不读历史之人哪详丘迟何人?而哪怕读了历史的人,也未必还记得《与陈伯之书》。如果不是好奇于“草长莺飞”之那般美妙的语境,我恐怕也是懒得去管《与陈伯之书》是何,丘迟又是谁了!
后世对丘迟其人和《与陈伯之书》的提及确实不太多,而丘迟所原创之“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16字佳句,却又真实地成为了经典文字中的饕餮大餐。至于由其演变而来的“江南三月,草长莺飞”的说法,虽然如今已经成为了固定的成语组合,但其文化源流,名正言顺,也应该是属于丘迟之《与陈伯之书》。
(二)
据《南史》卷六十一《陈伯之传》:“伯之不识书。”意即陈伯之一丁不识,是个睁眼瞎。那么有一个自然而然的问题,丘迟苦心经营的这封动之以乡情,晓之以大义,示之以情势的“劝降书”,一介武夫之陈伯之,又如何懂得了?吃得透呢?陈伯之莫说读下来,连听下去的耐心,恐怕也可能都没有!如此,丘迟的“劝降书”,岂不是对着瞎子抛媚眼,对着牛儿弹雅琴?这种疑惑并非没有道理!
据史料说,陈伯之坐镇江州时,“得文牒辞讼,唯作大诺而已。有事,典籖传口语,与夺决于主者”。则丘迟此“劝降书”,当亦系由陈伯之左右为之口头诵读。口传如此重要的军中文档,按理,感情倘稍有犹豫和折扣,都会影响陈伯之幡然悔悟的决心,如果诵读者再打几次结巴,那丘迟之一番苦心恐怕就泡了汤,那还何谈让陈伯之顿悟后打马归梁?
这儿便又想到了另一个据说,当年有携诗文者投东坡而来,并为东坡大人诵读自己的诗文。东坡闻后激赏:“三分诗,七分读耳。”意思是说,读得不错啊!虽只有三分诗文,但读得出了彩!还有另一说,史上有一奇人,名王楚望,素善读。每遇应试举人,多令王诵读试卷。纵文格不佳者,王亦能抑扬高下,迎其辞而读之,令听者忘厌。以至凡经王读过之试卷,每在高选之列。事后,举子们奉王楚望为神灵,必曰:“得王楚望读之,幸也。”
这儿所引之两例“据说”如是,则善于诵读者,是否实不为无助焉?
看来,善读书者,其抑扬高下之语,字正腔圆之声,确实是可以感动听者的。况丘迟之“劝降书”文字已有“十分”者,陈伯之左右再复诵读“十分”,哪怕八分、七分度,则陈伯之闻之,何以能不为之动情呢?事实上正是,“伯之令左右诵读凡十通,去意乃决”。看来,陈伯之是听懂了,也感动了!在这件事上,陈伯之最终领悟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也被《与陈伯之书》中之语重心长的话儿所感化,到底没有恣意妄为、负隅顽抗!
只是如今有一件事想来仍耿耿于怀,那个平素为陈伯之管理文牍的师爷,也为伯之诵读“归降书”的人物乃何人,史上竟无一笔记载,这是否是一个巨大的遗憾?可以设想,倘若没有师爷声情并茂并极度煽情的诵读,哪怕丘迟的字儿确实可以感天动地,但于一个一丁不识的大老粗,一个只对舞枪弄棒啃蹄髈有兴趣的军中莽汉,无动于衷也是极有可能的!但陈伯之最终还是被感化了,那份感化与丘迟之“劝降书”当然有直接关联,而那位史上无名无姓的师爷呢,在陈伯之归降这件事上,那位师爷功不可没,也实实在在,同样应该得到世人景仰的!
今日看来,诵读已是一门艺术,声情并茂之下的诵读,常常是能打动人心、唤起共鸣的。如今网络上出现的诵读论坛比比皆是,这是网络的一个新亮点。可惜我的普通话不能入流,始终进不了圆着嘴、假着嗓子唱歌的合唱团,当然也当不了“师爷”一类的角色!也没事,需要我的声音的时候,我都是准备好U盘,再辅以必要的文字,那也足够对付语言交流了。不过,我的方言说得倒是头头是道,离开家乡三十多年,乡音竟毫厘不差,我自谓一声难能可贵乎?
末了,还说及一惑,当然也是史学界茶余饭后聊及的一个一直无果的话题:象征散文之文字地位的《古文观止》一书,却没有收录《与陈伯之书》这篇具洋洋大名的古代文字,何故?这个话题事实上已进入了存无说辞,死无对证的情况,何考?故而也只能是活人为死人操点闲心。惟当年陈寅恪还为杨贵妃进宫前是否是处女做了大量的学问呢!如此看,探求《古文观止》对《与陈伯之书》视而不见的真相,也未必那么无聊!
按说,《古文观止》一书的编者吴楚材和吴调侯都是饱学之士,不可能没有读过《与陈伯之书》一文,更不可能看走了眼。倒是有一说,谓《与陈伯之书》系劝降文字,有违封建忠义之道,这似乎有太多的牵强。还有一说,认为文中有令清朝统治者忌讳的说法,比如有“霜露所均,不育异类;姬汉旧邦,无取杂种。”这样的字句。其中之“异类”和“杂种”这般的字眼,很可能会让清政府尴尬,因为清统治者也系外族无疑。其实,清代其他规模不在《古文观止》之下的有名的其他古文读本,如姚鼐的《古文辞类纂》、曾国藩的《经史百家杂钞》等,也都没有录入《与陈伯之书》这篇文章,个中原因恐怕也和犯忌之虞有关?(旧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