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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三味书屋 (转)格非——武则天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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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格非——武则天传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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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3-18 14:0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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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简介:
  格非,原名刘勇(男 )1964年出生于江苏丹徒非1964年生于江苏省丹徒。1981年进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1985年留校,任中文系助教、讲师(1987)、副教授(1994)、教授(1998)。 2000年获文学博士学位,并于同年调入清华大学中文系。主要著作有《格非文集》、《欲望的旗帜》、《塞壬的歌声》 《人面桃花》等。有英、法、日、意等语种的单行本在国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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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6-3-18 14:02 |只看该作者
引子

唐贞观二十二年三月,太白金星多次在白天出现。自古以来,这一奇异的天象常常被人看作是更换天子的征兆。谶语和谣传在都城长安的街巷坊间悄悄流布,经由朱雀天桥浸漫于皇城禁苑。

    在官廷内部,一度盛隆祥瑞的贞观治世现已被一线阴霾所笼罩。皇太子承乾于贞观十六年发动的旨在篡位的宫廷谋反虽很快得以平息,但它似乎已兆始出日后一系列重大变故的相继发生。

    三月十二日凌晨,太史令李淳风突然奉诏入宫。作为掌管天象、编修历法的卜祝史官,李淳风曾多次被太宗李世民召见。当他的坐骑穿过城北的一排牒楼,来到灞水沿岸的沙堤上时,李淳风多少有点意识到,皇帝陛下此番的召见有些不同寻常。

    眼下时令虽值初春,但长安城中依旧是一派深冬景象。灞水两岸寒鸦麇集,枯树和宫墙在晨曦中沉睡。在远处的终南山巅,经年的积雪尚未融化。

    两名御前侍卫在马背上昏昏欲睡。马队进入中央南门之后,很快踅入一条便道,绕过太极殿西侧巍峨的护墙,径直朝太宗皇帝的寝宫走去。

    唐太宗李世民看上去一夜未睡,略显浮肿的脸上布满愁容。尽管他强打精神,勉力支撑,遮掩不住的一脸迟暮倦态还是使李淳风吃了一惊。

    对臣下素有仁蔼之风的太宗皇帝照例与李淳风寒暄了一番,随后立即将谈话引入正题。

    “近来太白金星时常于白天出现,朕日思夜想,未知吉凶。爱卿长于天文历数及阴阳之道,不知有何贤见?”

    李淳风略一思索,随即答道:“日月星辰变异之象虽为历朝所不免,不过,臣担心眼下太白金星的出现和坊间流传的秘记有关……”

    “秘记?”

    “据《秘记》上说,唐朝三世之后,有武氏起而灭之。”

    “朕也已听说过这件事。”唐太宗忧心忡忡地说,“只是不知此人现在何处?”

    李淳风面有难色,迟迟不敢答话。

    太宗道:“朕今天召你入宫,就是为了这件事。如果天命己现,卿当直言相告。”

    “以微臣之见,此人现在已居宫中,近在陛下肘腋。”

    太宗闻听陡然变色,他沉默了半晌,若有所思地说道:“朕御宇十多年来,素以仁德仪服天下,殚精竭虑,不敢稍有懈怠,不知何故触犯了天怒……”

    李淳风立即拜伏跪奏:“妖主惑乱朝廷,实为天数,并非我朝独有,陛下切莫过于自责。”

    太宗亲手将太史令搀扶起来:“既然此人己在宫中,朕若将他除灭,卿以为如何?”

    “臣以为期期不可,”李淳风答道:“俗话说天意不可违,此人虽然一时祸殃朝廷,但几十年之后必然锋芒渐消,惑乱自除,若将此人杀害,只怕祸患更甚,也许会危及到大唐江山的根基。”

    太阳已经升高了,阳光透过皇城的雉堞,将远处太极殿巨大的金顶衬映得闪闪发亮。在单调的宫漏声中,几名太监正在掖廷宫外的甬道上修剪花木。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太宗皇帝似乎忘掉了陪坐在一旁的太史令,独自一人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太宗仿佛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他抬头向李淳风问道:

    “朕听说你和术士袁天罡正在合写一部天地衰变的推背图,不知图中是否推衍了大唐的未来?”

    李淳风不觉一愣。除了袁天罡之外,他们在终南山麓的清风观合演推背图一事绝无外人知晓,不知圣上从何处洞悉了此事。现太宗垂询,李淳风只得据实禀告。

    “此图系由《周易》推化而来,现尚未齐备,臣不敢以此扰乱陛下圣听。”

    “你不妨说来听听。”

    李淳风答道:“臣听说日长之时,亦为日短之初,长短相易,阴阳相长,为天地运行之常理。将来祸乱朝廷之武氏为一女子,积阴为阳,所行之事,刚毅勇决为丈夫所不及。不过,五十年之后,武氏气数将尽时,必有圣明之士出来收拾残局。”

    “此为何人?”太宗急切地问道。

    “淳风现在亦难以窥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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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3-18 14:03 |只看该作者

  一

    贞观十六年四月七日,皇太子承乾策动谋反获罪遭废,滴往黔州。与此同时,太宗皇帝驾临太极宫则天门,宣布晋王李治为太子,特赦天下罪犯,并赐酺三天。

    当天晚上,太宗召来太尉长孙无忌,中书令褚遂良在内的四位重臣,在贞元殿内室举行了一个小小的仪式,庆贺太子新立。由于宫变甫息,圣上余悸未消,这一次的庆贺仪式并未像往常那样大事铺陈,极尽豪奢,显得有些冷冷清清。君臣相对默坐,枯寂无

    太宗皇帝今年刚满四十六岁,自从武德九年登基即位至今,作为一代名君,已御宇十七载。眼下虽然正值盛年,往昔栉风沐雨,不避矢石锋镝的煊赫英气似乎已一去不返。承乾被废遭贬使他第一次经历了骨肉相残的枪痛,也终于使他看清了大唐王朝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的岌岌危局。银烛摇曳,灯影幢幢。太宗在重臣面前虽一再强作笑颜,但已遮掩不住满脸意消气萎的垂垂老态。

    国舅长孙无忌脸上的表情也同样滞重而仪肃。他完全能够明白皇帝陛下此刻的尴尬处境。在太宗的十四个子嗣当中,陛下平常对四子魏王泰和三子吴王恪最为钟爱。早在承乾谋反之前,太宗即屡次向无忌作出过易储的暗示。眼下新立九子李治为太子,完全是长孙无忌一手操纵的结果。名相魏征去世之后,无忌居位显赫,权倾朝野。而晋王李治生性懦弱,仁厚无能,一旦陛下龙驭上宾,朝野上下无疑将是无忌的天下。因此,长孙无忌于持重泰然的外表之下,显露出宿愿已偿的自负和欣慰。在对自己的成功暗自陶醉的同时,无忌并没有意识到巨大的危险正朝他步步逼近:他劝立李治为太子的结果之一,便是为日后自己的覆灭埋下了祸根。

    太子李治这年二十二岁。他对于自己突然被立为太子毫无准备,对于权力格局的悄悄变动也浑然不觉。事实上,他也没有必要知道得更多。既然他对权势和皇位素来没有兴趣,他所应该做的无非是顺乎天命,按部就班而已。在贞元殿内的宴席上,他看上去显得颇为轻松。

    灯觥交错,月上宫墙,不觉已过初更。贞元殿内气氛沉寂,郁闷。太子李治恍惚中站起身来,经过一条暗香浮动的长廊,朝外室走去。随恃在侧的一名宫女悄悄地跟上了他。

    看到太子离开,唐太宗默默地喝了一杯酒,突然对长孙无忌说道:

    “朕在治这个年纪,已骑征天下,威服远疆,可太子现在仍似浑噩未醒,这如何是好?但愿治长大之后,能够威武雄壮一些。”

    太宗皇帝的话中对晋王李治颇不放心,而且还隐隐透露出对英武潇洒的吴王恪的赞赏与愧疚。长孙无忌反驳道:“皇上勇猛慓悍,为开创天下的一代英主,太子李治却宽仁有德,将来必能守成有功;安抚苍生,以无忌之见,实为皇夭所赐至福,陛下何忧之有?”

    无忌话音刚落,中书令褚遂良、侍中韩瑷相继劝谏。褚遂良举例道:“太子新立之初,即上表圣上,恳请赦减承乾之罪,足见他圣德有礼,现太子虽未出宫门,仁爱之名已播于天下……”

    太宗皇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太子李治站在倚窗前,看见一个侍女在他身后垂手侍立。李治感觉到这个侍女非常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恭喜殿下……”侍女悄声说道。

    李治细细地打量着她,醉酒的不适顿时烟消云散。在半明半暗的烛光下,一张俊美的脸正满含期待地仰望着他。李治很快想起来,有一次他随父皇去禁苑看宫女们打球时曾经见过她。当时,一匹脱缰的烈马受惊,将试图降服它的宫廷驯马师一个个地摔在地上。太宗皇帝在一边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这匹烈马难道无人能够降伏吗?”突然,一个女人的声音打破了沉默:“陛下,臣妾能制眼这匹烈马,不过,臣需要三件工具:一条铁鞭,一个铁锤,一把匕首。先以鞭笞,不驯则施以铁锤,若再不驯服就用匕首割断它的咽喉。”

    这个稚气未脱的女人给李治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他立即向身边的侍从打听她的名字,站在一旁的高阳公主向他做了个鬼脸:“这是父皇新选入宫的武才人……”

    李治神不守舍地凝望着眼前的这位女人,一度忘了自己置身何处。贞元殿里,父皇好像正在和大臣们说着什么,话音似断似续。窗外树声沙沙,月光满地,风吹珠帘,熏香扑鼻,李治不觉心旌摇荡,难以自持。

    李治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方汗巾,擦了擦脸,随后低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侍妾武媚娘。”侍女的答话如同耳语。

    李治惘然若失地摇了摇头,将汗巾递还给她,转身欲去。

    “太子殿下……”

    武才人急切而大胆地叫了一声,握住了李治的手,脸上汗珠涔涔。她仿佛有许多话急于出口,又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李治一时手足无措。他慌忙躲开她炽烈的目光。一阵强烈晕眩过去之后,在被紫红的窗格衬得微红的光线下,他听到了细若游丝的喘息声。他不知不觉地将她拥入怀里。恍惚中,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奇异的兰麝之香很快将他带到了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如果说,武才人作为父皇宠幸的嫔妃这一事实犹如一道无形的屏障曾将他们远远隔开,那么现在,这道屏障已经变成了神秘的禁忌、恐惧和乱伦的快乐的混合体。

    “殿下请快些回去吧,你在这儿已待得太久了。”武才人推开李治的手,用手帕擦拭着太子脸上的胭脂。李治若有所失地看着她,迟迟不愿离去。

    “请殿下先回去,臣妾稍后再来,免得让人怀疑。”

    武则天回到永巷的掖廷宫时,天色已近四更。一条湿漉漉的巷道浸沐在黑暗之中。当她走到一扇被月光照得银白的拱桥边时,远远地看见太太监魏安正提着灯笼在巷道的尽头等她。四年前,在武则天来到永巷的一个晚上,就是魏安给她送来了陛下幸召的御旨和沐浴用的澡盆与熏香。魏安像宫中所有的太监一样,贪婪、自私,面目凶残。不过,由于一种无法说明的原因,他对武则天却显得颇为亲近。皇帝初幸的那天晚上,当武则天洗沐一新在梳妆台前整理鬓发时,魏安隔着幕帘低声嘱咐她进宫面君时应当注意的种种细节。他那略带沙哑的嗓音使武则天进宫以来第一次感到了温暖。久而久之,魏安就成了武则天在举目无亲的官廷中唯一的依靠。

    宫女们纷纷回房之后,魏安打着灯笼来到了武则天的跟前,悄悄问她:

    “武才人,见过太子殿下了吗?”

    武则天疲惫地点了点头。

    “这就好了,”魏安说,“今天你去贞元殿,我一直在为你担心。不过,你以后可要处处留神。皇宫大内看似风平浪静,实刚瞬息万变。稍有差池,就会铸成大错。”

    武则天谢过魏安之后,回到了自己的寝房内。她坐在窗下,目送着太监魏安的身影在巷道的尽头渐渐消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虽然夜色己深,武则天毫无睡意。从终南山方向飞来的一群乌鸦栖息在巷外的树枝上,冰凉的啼叫声撕破了月色中宁静的天空。她久久地注视着树梢的顶端展露出来的满天星斗,仿佛从晦暗不明的苍穹之下看到了一线光亮。

    二

    贞观二十三年仲春,太宗皇帝李世民在终南山的翠微宫里染病卧床。两个月之后,太宗的病情急转直下,到了夏初,已近弥留之际。秀丽的终南山谷中终日笼罩着一种神秘而紧张的气氛,含风殿内汤药和安息香的气息弥积不散。太子李治日夜侍奉在太宗的床边,寝食不安,前来探病的御医和大巨进进出出。宫中的侍女两眼红肿,暗自饮泣。唯有山谷中的清流和瀑布仍像往常一样淙淙流淌,随着微风送来一阵阵阴森森的凉气。

    五月十二日,太宗皇帝命左右侍巨和宫女尽皆退下,将太子李治叫到了床边。

    “看起来,朕的病情日笃,恐大去之期已不远了。生死乃人间常理,朕并不畏惧。朕所顾念的唯有我大唐宗庙江山……”

    太宗刚刚说了几句,就已气喘吁吁,不得不停下来喘息,过了一会儿,太宗继续说道:“高祖在世时曾说,国有三哀:不辨贤能,知而不用,用而不信。今我朝四海升平,贤士良臣云集。无忌才智过人,敏于进退,遂良忠心可鉴,耿直善决,有此二人辅佐你,朕可无忧。将军李世勣,勇猛慓悍,是安邦定国的难得的三军统帅。过去,我一直没有重用他,特意将他留下来辅弼你。现在我要将他贬往外地,等我死后,你可见机将他召回,让他担任仆射之职,这样,他必会对你感恩图报……”

    太宗一席话尚未说完,李治早已泪流满面。随后,太宗又将太尉长孙无忌、中书令褚遂良召入含风殿内。唐太宗握着褚遂良的手,看了看两位大臣,说道:“这些年来,卿二人对朕忠心耿耿,朕一直对你们深为倚重。今将二卿召来,受孤遗命。太子忠厚仁孝,你们都是知道的,现在,朕将江山子嗣托于二卿,望善为辅佐,趋吉避凶,恪守寡人遗范,永保大唐社稷……”

    无忌和褚遂良默然受命,含泪领旨。过了片刻,太宗长叹了一声,看着垂立在侧的李治说道:“朕现在可以放心地去见天帝了。”

    五月十六日午后,太宗皇帝在含风殿溘然长逝。同一天,太子李治在太宗灵前宣誓登基,是为高宗。父皇初丧,李治悲不自胜,日复一日跪立在太宗灵位前,守护待旦。无忌见状,只得上前援例劝慰,命宫女将他扶入别房寝息。

    这天晚上,李治在昏睡中醒来的时候,发现武才人此刻正背对着他坐在床边暗自落泪。一轮新月悬挂在窗外秀木丛集的山巅,父皇灵堂里僧侣们的诵经之声远远传来,听上去如同梦寐。李治很快就觉察到,在夜凉如水的山谷里,不时传来马匹的悲鸣,其间还夹杂着女人隐隐的哭声。

    李治久久地凝视着武则天削瘦的脊背,一缕浓浓的暖意掠过心头。自从贞元殿与她邂逅以来,他几乎每天都能在宫中看到她。每当他们目光相遇,她总是冲他会心一笑。李治仿佛一直是在隔着一层浓雾在看她似的。

    李治将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上,武则天吓了一跳,她转过身来,擦了擦眼泪:“陛下……”

    “现在是什么时辰啦?”李治问道。

    “已过了三更天了。”

    “窗外的山谷里,好像有人在吵吵嚷嚷……”

    “陛下,”武则天答道,“那是宫女们在准备马车。”

    “马车?”

    “明天一早,先帝的嫔妃们就要前往感业寺了。”

    “哦……”李治叹息了一声。他想起来,按照朝规,先帝驾崩之后,身边的嫔妃和宫女一律出宫削发为尼。

    “这么说,你明天一早也要离开这里了?”李治又问。

    武则天的眼泪又流出来了,她点点头。

    “臣妾与陛下今夜一别,便是永诀……”

    李治转过脸去看着窗外,山谷中的一条便道上,几辆黑糊糊的马车静泊在淡蓝色的月光中,一些太监和侍从的身影在树林中来回逡巡。

    “陛下……”武则天突然拉住李治的手,脸上呈现出既腼腆又放怢的神色,“陛下,在去感业寺之前,就让臣妾最后侍奉陛下一次吧……”

    武则天像往常一样含着哀怨与期待的目光大胆地看着李治。她的眼神中所包涵的隐秘的成份再一次让李治感到了头晕目眩。在过去的年月中,他曾经一直在寻找自己与她单独相处的时机,现在,当机会来临的时候,他们所处的位置与太宗肃穆阴森的灵堂竟只有一墙之隔。

    “可是……”李治下意识地朝门外看了一眼。

    “门六外的太监和侍卫在天亮之前是不会让任何人进来的,”武则天仿佛看穿了李治的心思,“请陛下快一点……”

    李治昏昏沉沉地跟着武则天来到了内室的重重幕帘之中。当李治第一次在灯光下看见她秀美健硕的胴体时,灵堂里僧侣的诵经之声似乎越来越远。压抑不住的快乐的潮水因恐惧和罪孽感在他体内迅速暴涨。

    在暗红色的灯光之下,李治感觉到她那袒露的肌肤宛若一面明亮的铜镜,映射出父皇虚胖而略显浮肿的身影,这个影子他怎么也驱赶不掉……

    一种神秘的声音伴随着流水般的喘息灌满了他的耳朵,它与其说是来自他的心底,还不如说是来自他焦渴的躯体。

    让伦理、罪孽和禁忌统统见鬼去吧。

    三

    安业寺位于朱雀大街以西约莫三十里之外,原先是蛰伏在长安城外废街中的尼姑庵,在武德九年被改名为感业寺之后,它实际上已成了收容前朝宫女的牢狱。寺内杂树重生,断垣处处,在残破颓败的佛塔的阴影下,几座低矮的房舍散搁在荒野之中。

    武则天和宫女们被遣送到这里的时候,已是六月的初夏。寺院中空气浱闷,除了树上的麻雀和喜鹊不安地鸣叫之外,唯有呆板、滞重的钟声在旷野里回荡。

    这天傍晚,武则天和新近入寺的宫女们排着长队来到了一座佛堂前,接受剃度。主持剃度仪式的尼姑名叫法明,看上去约莫六十来岁。从她身上已经丝毫看不出一个女人的影子,她的身材像男人般健壮,嗓音粗犷、有力。法明向宫女们详细说明了寺院的院规以及官女们必须遵循的种种礼仪之后,开始为她们剪发剃度。

    落发的仪式虽无痛苦,但对于那些曾在华丽宫廷尽享优游,欢宴无歇的宫女们来说,仪式本身却显得惊人地残酷:随着蛾黛鬓云悄然落地,过去的岁月已一去不返,她们的残生将在这座荒寂的寺院中度过,除了一堆白骨之外,什么也不会留下来。

    剃度仪式刚刚开始,感业寺中就响起了一片嚎哭之声。排在武则天前面的一个宫女也许被这样一种仪式所包含的不祥内容吓呆了,任凭尼姑们苦苦相劝,怎么也不肯接受剃发。法明见状,笑嘻嘻地朝她走了过去,不动声色地在她脸上搧了几个耳光: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那名宫女立即就不吱声了,泪水在她脸上无声地流淌。

    武则天一声不吭地来到佛堂前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动手解开了头上高绾的发髻。她本能地意识到,现在就开始为自己命运的乖戾而哭泣也许还不是时候,她需要冷静下来,积攒起所有的精力来应付正在降临到她身上的一切。法明手里握着一把咔嚓作响的剪刀悄悄地来到她的身后。

    “你知道她们为什么哭吗?”法明用讥讽的语调向武则天问道。

    “她们在追念先帝的恩德。”武则天不卑不亢地答道。

    “那你为什么不哭?!”

    “我的眼泪早已流干了。”武则天大声说道,仿佛要使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到她的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过了一会儿,法明问道,语调已经平和下来。

    她们来到感业寺的当天晚上,寺院里就发生了一件事。一名宫女在夜里偷偷跑出寝房,在院中树林里的一棵槐树上吊死了。第二天拂晓,当武则天随着宫女和尼姑来到佛塔前为先帝焚香时,她的尸体已经被人从树上取下来,横放在佛塔前的井栏边。按照先朝旧例,宫女们入寺为尼一方面是为先帝守节,另一方面,朝廷将她们幽禁在与世隔绝的环境中,也是为了使这些皇帝陛下所宠幸的嫔妃不至于将宫中的秘密泄漏出去。但是,宫女的自杀往往会被当作不愿追随先帝的忤逆之举,自然法无可绾。尤其是在入寺的第一天就发生这样的事,更使法明怒不可遏,她下令对尸体鞭笞三百下。负责鞭打的尼姑似乎对此格外卖力,不一会儿,那名宫女的尸体便已血肉模糊,血腥之气招来了无数的苍蝇。

    一名瑟瑟打抖的宫女紧紧地依偎在武则天的身边,悄悄问道:“这里的尼姑怎么比宫中的太监还要残忍?”武则天的回签却显得颇为平静:

    “和皇宫中一样,在这个荒凉的寺院里,一个人如果不找出点事来做做,一定会发疯的。”

    随着感业寺庭院里的桂树飘散出情新的芳香,夏天很快就过去了。在刻漏和日晷的阴影里,蟋蟀开始了不安的鸣叫,黑夜随之渐渐拉长。

    宫女们仿佛一株株被寒霜打枯的树木,在清凉而悠长的钟声中静静枯萎。她们意气消沉不施粉脂,甚至脸也懒得洗。上吊自缢的事件在院中时有发生,她们的尸体在院外的草丛中有时一晾就是好几天。她们中的一些人很快就学会了通过自慰或同性间的相互亲昵来获取快乐,但这无疑加速了她们的沉沦和衰老。

    武则天的情形似乎显得与众不同。她几乎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承揽下了寺院里几乎全部的杂务:打扫庭院,去伙房帮着拣菜,给树木剪枝,照料花圃里的草木。她的耳畔时常回响着太监魏安在她临行前给她的意味深长的忠告:“当一个人好运来临的时候,他需要用冷静、大胆、谦卑和智谋来帮助自己获取更大的成功,而在逆境之中,他仅仅需要勇敢就足够了。”

    武则天在寺院中默默地劳作,不久就赢得了法明住持和尼姑们的好感,同时也招来了同行宫女的嫉恨、讥讽和嘲笑。随着时间的推移,宫女们在对她的不满之中渐渐掺进了一种无端的猜测:倘若不是上苍在冥冥之中对她格外顾恤,一定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暗中支撑着她。她们的猜测也并非没有道理,它很快就在第二年的暮春得到了证实。

    这天中午,寺院的尼姑和宫女们正在午睡。武则天独自一人出了寝房,沿着寺院的护墙朝远处一座废弃的佛堂走去。她一边朝前走,一边不安地回过身来四下里张望。

    一名宫女隔着门帘的流苏远远地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曾经一连几次看到武则天朝那座废庙走去。在沉寂的阳光中,她看见武则天在水井旁停下来,吊起一桶水洗了洗脸,随后她跨过花圃的篱笆,采撷了一把花束。她久久地注视着武则天健美颀长的身影,随之而起的一个念头使她不禁两腮发热,面色绯红。接着,宫女出了房门,悄悄地撵上了她。

    武则天刚刚走进庙宇的院中,官女就在身后跟了进来。

    “姐姐……”宫女气喘吁吁地叫了一声。

    武则天回过头,看见宫女脸上堆满浮靡的笑容倚在门扉边。

    “你来于什么?”武则天问道。

    “姐姐趁着午后到庙堂来,一定是在等什么人吧?”宫女笑嘻嘻地朝她走过来。

    武则天后退了一步:“你想干什么?”

    宫女淫押一笑:“怪不得李氏父子都被你搞得神魂颠倒,姐姐果真貌若天仙……”

    “放肆……”武则天怒道。

    “姐姐何必认真,咱们寺中都是女人,谁来还不是一样……妹妹这双手待会会让你魂飞魄散的……”

    宫女不由分说地朝她凑过来。她的手刚刚碰到武则天的腹部,随即就像被火烫了一样缩了回来,同时她的眼睛也惊恐地睁大了。

    “姐姐……,你怀孕了?”

    武则天嫣然一笑。

    宫女正想说什么,一个她所熟悉的声音在庙堂之内飘然而出:“院中何人喧嚷?”

    “皇上吉祥!”武则天闻听伏地跪拜。

    “皇上?”宫女自语了一声,她还没有来得及回过神来,高宗李治在一群侍卫的簇拥下已经出了庙门,朝这边徐徐走来。

    “臣妾不知皇上驾到,罪该万死……”宫女脸色惨白,浑身颤栗不已。

    “大胆贱妇,先皇驾崩,丧期未满,你竟敢在神庙之中秽辱先帝,拿下!”高宗喝道。

    两名御前侍卫立即挺剑上前。

    “姐姐饶命……”宫女用哀求的目光看着武则天。

    “事已至此,”武则天平静地说,“我想救你恐怕也不行了。”

    四

    皇帝陛下频频驾临感业寺的消息虽然经过严格的保密,但寺中的住持和尼姑们对此也并非一无所知。法明住持本能地感觉到,这桩艳情的两个当事人,一个是本朝天子,另一个是已故大行皇帝的宠妃,任何的闪失和唐突之举都将可能给自己引来杀身之祸。也许佯装不知,听其自然才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到了秋天,武则天所穿的黑袍法衣再也掩饰不住悄悄隆起的腹部,流言和猜测在寺院的尼姑和宫女们中间四处流传。武则天终日面色苍白,食欲不振,常常在伙房呕吐不止。法明不禁感到忧心忡忡。

    一天下午,法明派身边的一个尼姑去请武则天来静修堂喝茶。尼姑去后不久就独自回来了。她告诉法明,武则天正在床上卧眠,她说如果住持有事找她的话,可以到她的寝房去。法明怔了一下,随后命尼姑从堂内取出一包上好的茶叶和两挂葡萄,朝武则天的住处走去。

    法明来到武则天的床边,武则天手里拿着一本《大藏经》,正在闭目养神。她见住持进来,只是微微欠了欠身,算是打了招呼。

    法明住持将茶叶和葡萄搁在床边的斗桌上,两人照例闲语了片刻。

    过了一会儿,法明忽然说道:“武才人日后飞黄腾达之时,不知还会不会记起幽处寺中的贫尼……”

    “法师何故这样说?”武则天冷冷答道。

    “姑娘既已身怀六甲,重入皇宫只是早晚的事。”

    武则天慷懒地闭上了眼睛,没有搭话。

    法明继续说道:“贫尼长处寺中,于寂寞无聊之际,常以阴阳术数之道排遣光阴,年深月久,倒也略通相术。以贫尼之见,才人龙睛凤颈,眉吐英气,颇类伏羲之相,日后前程当不可限量。”

    住持的一席话似乎触动了武则天纷乱而沉睡的记忆。在她七岁那一年冬天,曾有一个名叫袁天罡的江湖术士踏雪登门,在父亲的书房里拱炉夜谈。住持的话仿佛是那个术士苍老的声音的又一次重现,令武则夭惊愕不已。

    法明叹息了一声,喃喃说道:“自古以来,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女人的命运总是极为相似的,一旦容颜衰老,两鬓成霜,难免被人弃如草芥,枯索而终……”

    武则天倏然变色,她从床上起来,朝住持躬身施礼:“小人眼拙福浅,不知高人惠临,还请法师多加指点。”

    “才人不必多礼”,法明欠身相让,接着说道,“自混沌初开,天下江山莫不由男人主宰,女人纵有光风霁月之度,经天纬地之能,也不过是残虫小鱼,流花浮萍,略事点缀而已。对于女人来说,下福之人,自不免奉帚堂前,枯度一生;中福之人可人于钟鸣鼎食之家,夫唱妇随;上福之人将位列君侧,尽享富贵荣华。才人骨相非凡,日后造化又在福外……”

    “何为福外?”武则天赶忙问道。

    “贫尼不敢妄言。”

    “法师但说无妨。”

    “当位列仙班,君临天下。”

    武则天听罢,早已泪流满面。她当即就地跪倒,叩头拜谢:“法师在上,谨受小女子一拜。”

    法明慌忙将武则天扶起,低声说道:“贫尼现已老朽,恐怕看不到那一天了。若日后果成大事,我在九泉之下亦会引为荣耀。俗话说,欲行大事之人,必有非常之器,你宜好自为之。”

    武则天呆呆地看着窗外。屋外乌云低垂,秋风飒飒,一场大雨已在眼前。

    一个白雪皑皑的冬日,高宗皇帝派出的一队黄衣使者来到感业寺,宣召怀孕六月的武才人重入皇宫。武则夭虽然觉得这件事是在意料之中,可是当它终于降临到自己身上,她仍然感到有些突然和仓促。

    感业寺蛰居的漫漫长夜终于过去了,但武则天丝毫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在返回宫中的马车上,一名随行的侍女悄悄地告诉了武则天宫中近来所发生的一切。当时,高宗皇帝所宠幸的另一位女人萧淑妃现已产下一子,而没有子嗣的皇后王氏似乎正在竭尽全力设法将日益受宠的萧淑妃除掉……

    武则天不安地想到,生性懦弱的高宗皇帝将一个先帝的嫔妃迎入宫中,不仅没有受到无忌等权臣的阻止和反对,而且据说还得到了皇后王氏的暗中支持,看来,这其中必然潜伏着一个鲜为人知的重大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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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3-18 14:06 |只看该作者


    高宗皇帝继承大统之后,即开始了长达五年的永徽之治。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朝廷内外一度风平浪静。除了晋州发生地震,恒州豪雨成灾之外,几乎无事可述。

    永徽三年三月,武则天在宫中生下一男,取名为弘。同年七月,王皇后的义子陈王忠被册立为太子。这年在后宫所发生的盘根错节的立储风波看似未端小节,但它却导致了往后官中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纷争。

    萧淑妃容貌艳丽,举止高雅,深得高宗幸宠。高宗曾不止一次地向她许诺,一旦时机成熟,他将立萧淑妃的儿子素节为太子。当高宗试探性地将这一意图透露给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等大臣时,立即遭到了臣僚们的坚决反对。在立储这件事上,长孙无忌认为最合适的太子人选当为高宗长子陈王忠。高宗的意见既然没有得到长孙无忌等大臣的赞同,至于立长子陈王为太子一事他亦态度暧昧,曲意拖延,这件事就此搁置起来。

    一天上早朝时,无忌偕同右仆射褚遂良、左仆射于志宁、中书令韩瑷等人再次联袂上奏,要求立陈王忠为太子。高宗皇帝似乎仍想将这件事拖延下去,他像往常那样敷衍道:“此事容朕再考虑考虑。”接着就要宣布退朝。

    不料这一次,长孙无忌早有准备,他见高宗皇帝借故推延,便率众臣上前一步,绕过问题的实质,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来。

    无忌奏道:“近来听说陛下的第五皇子峰世,臣等庆贺皇上。”

    无忌所说的第五皇子就是武则天的长子弘。高宗一听,顿时面红耳赤,他与先帝嫔妃有染并生下一子之事,朝中臣僚尽皆知晓,只是不便明说而已。现在长孙无忌故意当着文武百官之面将此事挑开,似乎在蓄意与自己的面子过不去。无忌的言外之意非常清楚:他与朝中重臣之所以没有在这件难堪的事情上深究下去,是以皇帝陛下答应立陈王为太子为前提的。

    “臣等请求陛下将武才人升为昭仪。”无忌进一步提出了交换条件。

    高宗皇帝再也不愿意在这件令人不快的事情上纠缠下去了。他当即下诏将武才人摺升为昭仪,并册立陈王忠为太子。

    当萧淑妃意识到自己成了这桩幕后交易的牺牲品时,愤怒和绝望终于使她失去了理智,她整日在房中哭泣,将存心前来抚慰的高宗一连数次挡在门外。此刻的高宗李治正被原罪和乱伦的恐惧以及对萧淑妃的愧疚之感紧紧包围着,迫切需要得到一个排泄的场所。萧淑妃对高宗的冷落无疑使她的处境雪上加霜。李治往往在刚刚吃了萧淑妃的闭门羹之后,立即命令宦官改道前往武则天的住所。命运仿佛故意在作弄她,注定了要使她铸成大错。当萧淑妃有一天突然从梦幻中惊醒过来,一切毕竟都已太晚了。

    武则天在攫升为昭仪之后,她的前途也并非一帆风顺。尽管皇帝陛下几乎每夜都要驾临她的寝宫,而且皇后王氏在消除了自己宿敌的影响之后对她信任有加,但武则天并未获得足够的安全感。在朝廷的后宫内院,一个阴谋的暂告平息几乎立刻意味着另一个阴谋的开始,这是每一个深处后宫的女人们必须懂得的基本常识。

    大太监魏安再一次来到了武则天的身边。他提醒武昭仪:随着萧淑妃在内宫的势力的消失,在王皇后眼中,武则天这块筹码也将失去作用。一旦王氏认识到自己身为皇后而形同虚设,女人的嫉妒心会促使她铤而走险的。况且王皇后的兄长柳奭素与无忌相善,目前已升任宰相之职,在朝中的势力正如日中天……

    一天晚上,皇后王氏遣派一名使女来到武则天的住处,请武昭仪翌日散朝之后去颐云宫品茗小坐。即便来者只是一名宫女,武则天仍然郑重其事地远远出来迎接。她所表现出来的异乎寻常的热情一度使宫女感到手足无措。

    武则天将宫女引入内室,命人奉上香茶之后,满面春风地对她说道:“妹妹深夜到此,不知有何吩咐?”

    使女见武昭仪以姐妹相称,不觉一愣,她见武则天的脸上并无嘲讽之意,这才安下心来,说明了来意。

    “还请妹妹转告皇后,明日散朝之后,我一定按时前去探访。”武则天说。

    “妹妹今年多大了?”过了一会,武则天问道。

    “十八。”

    当武则天问到她家居何处,现家中尚有何人时。宫女早已泪水涟涟。武则天照例宽慰了她一番。

    “妹妹生得聪明伶俐,日后必有洪福,”武则天略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既然妹妹在朝中举目无亲,我看咱们日后就以姐妹相称,在宫中也可以有个照应……”

    使女听武则天这么说,立即跪地叩拜:“常听人说武昭仪礼贤下士,待下人亲同手足,今亲蒙昭仪恩泽,奴婢就已感激不尽,怎敢妄自高攀,辱没了昭仪的名声。”

    武则天笑了笑,说道:“我们同为女人,在宫中侍奉陛下,何分彼此?妹妹快快请起。”

    使女见武则天诚意弥笃,便行叩拜大礼:“姐姐恩典,小人没齿难忘,日后或有效劳之处,纵然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武则天淡淡一笑,随手摘下一块玉佩,递给使女:“这块玉佩请妹妹收下,权充见面之礼。”

    “这么贵重的东西,小人怎么敢拿?”

    “既然咱们已结为姐妹,往后就是一家人了,妹妹不必客气。”

    使女收下玉佩,见时候不早,便起身告辞。武则天一直将她送出了嘉献门外。

    她们走到一处无人的地方,使女拉了拉武则天的衣袂,低声说道:“姐姐,我有一事相告。”

    “什么事?”

    “近来皇后娘娘宫中时有武士出入,仿佛在商量什么事情,奴婢虽不明底细,但料想对姐姐不利。”使女神色慌张地说。

    武则天竭力显出平静的样子,点了点头。

    “皇后娘娘这些天与萧淑妃也过从甚密,她们常常以污秽之语咒骂昭仪。”

    “她们骂些什么?”武则天语含讥讽。

    “她们骂昭仪祸过姐己,妖比褒姒……”使女想了想,又说,“以奴婢之见,近来宫中气氛紧肃,明日去颐云宫之事,姐姐似宜借故推托。”

    “我知道了,”武则天拉住使女的手,“多谢妹妹一番苦心。”

    看着使女远去的背影,武则天站在嘉献门外的秋风中,迟迟没有离去。

    第二天一早,武则天派自己身过的侍女前往皇后宫中,以“偶染小疾,卧床不便”为由谢绝了王氏的邀请。到了晚上,王皇后便以探病为借口,亲自来到了武则天的住处。

    王皇后没有想到的是,在昏暗的灯光下,武则天的寝宫外站着两排宫廷侍卫。王皇后在几名随侍的簇拥下来到门前,一位披铉执剑的卫士挡住了她的去路。

    “皇帝陛下有旨,任何人不得入内。”武士语调矜持,目不斜视。

    王皇后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在来时路上,皇后一直心思重重,犹豫不决。以自己皇后的身份降尊前去探访一个昭仪使她难以容忍,有好几次,她甚至想半路回宫,以至于不到五百米的路程,她竟足足走了半个多时辰。

    王氏身边的宦官见皇后被拦,便上前喝道:“放肆,皇后娘娘驾到,还不退下!”

    门前的武士也不示弱,他并不答话,而是“唰”的一声亮出了宝剑。

    在寝宫之内,高宗李治正和武则天纵谈天下文章,吟诗酬唱,对宫外之事浑然不觉。

    二

    永徽五年初春,武则天生了一个女儿。到了这一年的十二月,武则天又生下第二个儿子贤,此时,长子弘已年满三岁。

    永徽五年可谓多事之秋。这一年,有两桩重大的事件在后宫相继发生。

    一天清晨,王皇后未带任何侍从,独自一人朝武则天的寝宫走去。时值阳春三月,绵绵细雨时断时续。后宫假山深处的梅花吐蕊绽放,嫔妃和宫女正三三两两沿着御花园的幽僻小径散心赏梅。

    近年来,王皇后意识到,无论是萧淑妃还是她自己,均被高宗皇帝撇在了一边,只有在武则天怀孕的那几个月中,高宗才偶尔驾幸皇后的官殿。另一方面,武则天似乎也加强了对自己的防备,除了宫中例行的节日大典之外,两人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武则天对自己的冷漠、高傲虽一如往昔,但她并无过分的飞扬跋扈。当皇后得知武则天产下一女之后,她想利用探访之便暂时缓和一下两人日益紧张的关系。再说,武氏的子女亦为皇帝嫡嗣,自己作为一国之后,也理应对此略表关切。

    王皇后想起来,她曾经和萧淑妃在自己的宫中内帐作过一番密谈。当她们谈到高宗李治为何撇下后宫三千佳丽,对武则天情有独钟时,萧淑妃答道:我听说武则天用禽兽之法魅悦陛下。王皇后忙问:什么禽兽之法?萧淑妃诡谲一笑,她比划着手指做出一个淫亵动作……想到这里,王皇后不禁也笑了起来。

    武则天的寝房外显得空寂而冷清。几个奶妈和宫女见皇后驾到,便远远出来迎候。

    “武昭仪在吗?”皇后问道。

    “武昭仪到后园赏梅去了,”奶妈答道:“奴婢这就前去通报……”

    “不必了,”王皇后摆了摆手,“我只是想来看看小公主。”

    王皇后穿过一排回廊,走进了育婴室。小公主安卧在墙边的一张摇床里,看上去正在熟睡。房中的炉火照亮了她那红扑扑的小脸。王皇后多年来一直未能生育,似乎对婴儿格外喜爱。她从摇床里将小公主抱起来逗弄了一番。也许是房内木炭的气味过于呛鼻,王皇后很快就觉得头穴一阵窒息般的疼痛。她将小公主放回摇床,来到了屋外。

    “公主正在熟睡,过两天我再来看她。”王皇后向门外的侍女和奶妈吩咐了一句,就匆匆离开了。

    王皇后走后不久,散朝之后的高宗李治带着七、八名宦官朝武则天的住处走来。这时,武则天也刚从御花园散心回来。她见高宗驾临,赶忙率领内侍前来迎候。

    “皇上吉祥。”武则天拜伏行礼。

    “免礼,兔礼,”高宗哈哈一乐,“小公主现在怎么样啦?”

    “她正在育婴室熟睡呢。”武则天答道。在散心赏梅的途中,她的脸经冷风一吹,显得红晕而充满光泽。她转身对一名宫娥说道:“还不快去将小公主抱出来让陛下瞧瞧。”

    宫娥答应了一声,便朝育婴室走去。

    过不多久,宫娥和一名奶妈神色慌张地从育婴室跑了出来。她们跑到高宗和武则天的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启禀皇上、武昭仪,小公主……”

    武则天一愣,厉声喝道:“公主怎么啦?”

    “公主手脚冰冷,脸色苍白,怎么摇她也不醒……奴婢失职,罪该万死。”

    武则天惊叫了一声,当即晕倒在高宗的怀里。

    高宗皇帝来到育婴室,看见小公主僵直地躺在摇床里,双目紧闭,脸色如灰,看上去早已断气多时。高宗用威严的目光扫视着身边吓得直打哆嗦的宫娥和奶妈:“这是怎么回事?”

    宫娥与奶妈早已魂不附体,她们面面相觑,竟不知如何作答。

    武则天这时已经在几名侍女的搀扶下来到了门口,她像是强忍着眼泪,脸色和语调似乎都已平静了许多,她问道:“刚才,是不是有什么闲人来到这里?”

    宫娥看了看高宗,又看了看武昭仪,迟疑不决地答道:“刚才,皇后娘娘倒是来过……”

    “大胆。”武则天喝道,“皇后娘娘一行驾临,我怎么会不知道?”

    “皇后娘娘这次来,并未事先通报”,宫娥硬着头皮往下说,“她只是一人前来……”

    高宗一听,眉头立刻皱了起来:难道是皇后她……,高宗素来不喜欢王皇后,这门太宗在世时钦定的婚事长期以来一直使他悒悒不欢。在他看来,王皇后表面上看似端庄有礼,实则智谋过人。她怂恿自己召回武则天的真实意图在于,一方面她可以利用高宗对武则天的幸宠来削弱萧淑妃的势力,同时,她又鼓动朝中大臣在立义子忠为太子这件事上与皇帝讨价还价。最近一段时间里,他又发现王皇后与宿敌萧淑妃常在一起密谋,形迹极为可疑。而此刻的武则天在他眼中却犹若一叶随风飘荡的孤舟,境况堪怜,无所依傍,若不是自己有意袒护着武昭仪,很难说王皇后会闹出什么事来。

    高宗李治将这些事仔仔细细地想了一遍之后,不禁为自己的仁慈所感动,泪水夺眶而出:“一定是皇后杀了我的女儿。她已经不配母仪天下,我也许应当废了她。”

    话一出口,高宗自己也吓了一跳。武则天亦颇感意外,她对高宗说道:“都因我未能看护好小公主,才有今日之祸,现在又触动陛下圣怒,罪及皇后娘娘,臣妾罪该万死。”

    高宗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这事和你没什么关系。”随后拂袖离去。

    小公主暴毙一事随后即在宫中闹得沸沸扬扬,王皇后的尴尬处境很快得到了无忌等朝中大臣的同情。无忌向高宗反问道:“如果皇后娘娘意欲加害武昭仪,杀掉一个公主又有何用?她为什么不直接向武昭仪下手呢?”

    高宗闻听,倒也无话。

    公主暴亡一事最后不了了之,但是这件事情的影响却使武则天看清自己的潜在对手:那是一个包括长孙无忌、中书令韩缓、仆射褚遂良在内的强大的势力集团。

    这一年的七月,宰相柳奭在高宗的压力下被迫辞职,迁任外省。他的妹妹皇后王氏虽未遭废黜,但实际上已形同幽禁。

    这天傍晚,大太监魏安像往常一样早早来到掖廷宫,向武则天请安。武则天兀自坐在房内的梳妆镜前,脸色憔悴,像是通宵未眠。早些时候,魏安听说武则天和高宗皇帝曾秘密造访过太尉长孙无忌的府第,并带去十车金银罗缎,这次造访最后以不欢而散而告终。送去的十车金银,无忌只是象征性地收取了几件,大部分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魏安显然明了武则天眼下的心境,他进了屋,只是不声不响地垂立在一边,过了一会儿,武则天长叹了一声,对魏安说道:“这些天的事,你也许已经听说了。无忌这个老贼软硬不吃,真不知如何是好?”

    魏安略一思考,便对武则天说道:“以无忌现在的权势,他当然不会将昭仪放在眼里。以老朽之见,昭仪与其徒劳无益地与无忌等人纠缠下去,还不如另辟蹊径,任用新官。”

    “朝廷上下权臣皆为无忌党羽,何人可用?”

    魏安上前一步,低声说道:“我听说卫尉卿许敬宗为人乖巧,极善权术,与无忌等人素有积怨。自从柳爽去职之后,宰相一职一直空着,昭仪若能说动皇上,让许敬宗递补空阙,他必能披肝沥胆以报……”

    “好吧,”武则天说,“明天你先替我送些金银布帛给他。”

    “还有一个人,昭仪亦应留意。”

    “谁?”

    “就是新任弘文馆十八学士之一的李义府。此人虽然目下官位低微,但他才智过人,内心狂野。加上他刚来朝中,无可依归,现昭仪深得陛下宠幸,恐怕他不等昭仪提拔,就会前来向你试探。”

    武则天心头豁然一亮,连日来的优悒颓丧顿时涣然冰释。

    永徽五年八月,由武则天亲自撰写的《女则》一文在长安刊刻问世。这部著作列述了后宫女性理应遵守的种种礼仪,在朝廷内外产生了巨大的反响。

    通常,这类对嫔妃女官的劝诫之书皆由品性方直的皇后负责撰写,比如说,高宗的母亲、长孙皇后曾有《女训》一书。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女则》一文都是对《女训》的模仿与复制。但这似乎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此书的问世多少给世人这样一个印象:身为昭仪的武则天现已厕立于历朝贤淑女子之列,其位居皇后只是一个名目或时间问题。

    太尉长孙无忌过去从未将武则天放在眼里。仅仅就在一个多月前,在武则天亲自登门拜访的第二天,他还不无轻松地对朝中一位官员说道,武氏居然敢称我为舅夫大人,以她那样的身份,简直是不像话。现在,《女则》的刊行,却给了长孙无忌一个明确的信号,他不得不将朝中大事推到一边,认真地审视面前的这个对手了。

    与此同时,幽禁之中的王皇后正在后宫度日如年。到了这一年的九月,一则颇为可疑的传闻在宫中悄悄播散,经由武昭仪上达高宗。传闻说,王皇后不甘心幽处后宫的寂寞,屡召巫女进入后宫,终日沉湎于巫术符咒之中。高宗立刻下令对后宫进行搜查。一场突击搜索的结果是,有人从王皇后的床铺底下发现了一只桐木人,这个桐木人的形状与高宗酷似,它的身上钉满了铁刺。看起来,这个妖魅的妇人正用一种奇异的巫术在加害圣上。高宗联想到自己近来四肢疼痛,时常恶心,国内灾祸不断,边疆诸战连连败北,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来。

    他当即将长孙无忌召入太极宫,再次向他表达了自己废后的念头:王皇后嫉悍凶险,不堪母仪天下,而武昭仪贤淑明达,可取而代之……

    长孙无忌在一旁默默地听着。一直没有说话。在高宗情绪激动的时刻,沉默不语是无忌用来对抗圣意的最好的办法。不过,这一次,废除王皇后这一固执的信念却在高宗李治的心中扎下根来。这一信念与武则天的暗中筹划结合在一起,事情不久便已水落石出。

    三

    一天晚上,高宗与武则天正要宽衣就寝,一名太监忽然前来禀报:“中书舍人李义府有急事上奏。”

    深夜上奏惊驾,必有要事。大凡宫内发生事变或边防战事吃紧一类的事才能在深夜惊动圣上。高宗命令太监呈上奏折。

    奏折的内容使高宗颇感意外。奏文写道:“臣闻皇后王氏阴险妒能,有碍妇德,谋毙小公主在前,以巫术妖法谗害陛下于后,恳请圣上尽速废黜王氏,立堪为后宫懿范的武昭仪为皇后……”

    高宗读完,脸上并无怨艾之色。想不到在长孙无忌一手操纵的朝廷之内,竟然有人不顾性命拥立武昭仪为后。高宗微微一笑,便命太监宣中书舍人李义府进宫。

    李义府此刻正站在宫外的冷风中,不安地等待着消息。听到陛下召见,他有些喜出望外,立即抖擞精神,在太监的引领下来到了高宗的寝宫之内。

    “你的奏折,朕已看过。”高宗对他说,“废立之议,朕早有酝酿,只是碍于旧制,故而延搁至今。”

    武则天的身影在幕帐之后若隐若现,一股幽兰之香悠然飘出。

    李义府看了一眼帐后武则天健秀的身影,说道:“臣等愿拥戴贤敏有礼,学识深湛的武昭仪为后,百死不惜。”

    高宗说:“你的一片忠心朕已明悉,只不过朝中大臣对此事莫不援例反对,不知如何是好?”

    李义府似乎听出了李治的言外之意,他沉思片刻,对高宗说道:“臣闻朝中大臣虽有反对之声,但拥戴武昭仪为后的,亦大有人在……”

    “还有哪些人?朕倒想听听。”

    李义府像背书似地一口气说出了十余人的名字。这些人大部分为朝中微臣,有些人甚至高宗都没有听说过。

    李治摇了摇头。

    李义府显然明白高宗摇头的原因,他上前一步,低声对李治说道:“还有一位大臣……”

    “谁?”

    “英国公李世勣,”李义府说:“臣听说先帝驾崩前曾遭贬滴,今既蒙陛下召回,官拜司空,必知恩图报,唯命是听。”

    高宗点了点头。

    李义府走后,近来身心疲惫的高宗很快就酣然入梦。武则天却怎么也无法入睡。她知道高宗李治将在明晨的早朝仪式上再次提出废后之事,如果明天此事仍未获进展,它的搁置无疑将会给无忌等反对自己的人争取时间,另外也会使支持自己的势力尤其是高宗皇帝丧失信心。既然无忌已经看穿了自己的心迹,他只要稍微使用一点权术,她就有可能无声无息地永远消失。

    只要稍加权衡,武则天不难看清自己现在所面临的险恶处境,在支持她的人中,除了李义府之外,尚有礼部尚书许敬宗。李世勋眼下面目不清。而反对她的人却浩若尘沙:左右仆射褚遂良、于志宁、大尉长孙无忌、侍中韩瑷、中书令来济、大将裴行俭……高宗皇帝对自己的信任与宠爱虽然已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顶点,但武则天深知“月盈而亏”的道理。况且李治生性怯懦,在朝廷重臣面前形同傀儡。想到这里,武则天已毫无睡意,再一次将熟睡中的李治推醒……

    第二天拂晓,文武百官齐集于太极殿外,等候皇帝早朝。长孙无忌表情严肃,眉头紧锁,不安地来回踱步,仿佛等待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他知道,今天的早朝不同往常,也许关系到朝廷和他本人日后的命运,昨天晚上,他秘密将韩珍和褚遂良召到自己的府第,几乎一夜未眠。

    褚遂良趁着平明时分浓浓的秋雾,悄悄地来到无忌的身边,他告诉无忌,就在半个时辰之前,他获悉了大将、长安令裴行俭被迁谪外地的消息,裴行俭掌握着京城的御林军,现在突然被贬也许透出了一个不详的信号。

    长孙无忌微微颔首,没有说话,但显然也吃了一惊。几个月前宰相柳奭被迫辞职,现在又走了一个裴行俭,看来武氏已经在有条不紊地向自己逼近了。自从武则天十四岁入宫以来,他从未将这个女人放在眼中,可如今,他仿佛一觉醒来,肌体上的一颗小疖已长成了一个巨大的毒瘤。

    一群大雁自北向南,掠空远飞,给四周凭添了一层冷寂而萧杀的气氛。

    殿外的铜钟骤然响起,打破了拂晓呆滞的空气。大臣们鱼贯入朝,来到太极殿内。

    长孙无忌看见高宗皇帝端坐于御椅之上,目光矜持而冷漠,与以前判若两人。这是无忌第一次在大殿之内感觉到天子的威严,虽然它因情绪激动而显得稍稍有些失控。

    大臣们入朝甫毕,皇帝陛下即以肃穆的眼光久久扫视着群臣,然后用手指有节奏地弹敲着御座的扶手,迟迟没有说话,整个过程犹若经过预演。

    当皇帝以满含责备和警示的目光注视着无忌时,长孙无忌不禁打了个冷战。

    “皇后王氏扼杀公主,又以妖巫之术诅咒寡人,依法当诛。”高宗从容而自信地说道,“姑念她随朕多年,今免其一死,朕意将她废黜,改立武昭仪为后。”

    高宗话音未落,右仆射褚遂良侧身上前,拱手奏道:“陛下,臣有职责劝谏圣上行此废立之事。王皇后是先帝大行皇帝亲自从后宫挑选出来,侍奉陛下的,先帝临终前,曾握着臣的手说,‘朕将好儿好妇,托卿辅佑,’陛下亦在场听见,皇后王氏扼杀小公主一事并无明确证据,草草废免,臣恐民意难服……”

    高宗冷冷地看了褚遂良一眼,未置可否地皱了皱眉头。

    礼部尚书许敬宗上前启奏:“陛下,臣在修编国史时曾知悉,一个寻常农夫遇有丰收之年,尚可娶一新妇,况陛下贵为天子……臣以为,王皇后礼仪尽丧,在妇德上确有无可缩宥的缺失,加之她多年来未有子嗣,陛下现将她废却,实属圣明决断。”

    紧接着许敬宗上前禀奏的是侍中韩瑷。他说道:“恕臣直言,废立皇后为国家之大事,现王皇后罪行尚未确证,若仅以未能生育一项而遭废,朝野震动,非同小可,势必会有损我朝元气,望陛下三思。”

    “朕意已决,你且退下。”高宗李治不耐烦地朝韩援摆了摆手,随后微笑着朝英国公、司空李世勣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英国公有何贤见,朕想听听你的想法。”

    李世勣自从被高宗从外地召回京城之后,一直称病在家,很少过问朝中事务。在这之前,一连数次的废立之议他均未参加。许多年前,当他被唐太宗无端贬往叠州时,他就已经看穿了太宗皇帝的心思。以太宗这样的圣明天子尚在玩弄权术,李世动不禁黯然神伤。现虽蒙高宗召回,官及司空,但经过这个周折之后,他对朝廷事务早已失去了兴趣。他见高宗皇帝此刻正以期待的目光召询自己的意见,便寂然说道:

    “臣以为这是皇帝陛下宫中私事,何必由外人来说三道四?”

    高宗见李世勣语含怨尤,但对废立之事并不反对,便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时,右仆射褚遂良第二次迈步上前。他从怀里摸出一只象牙朝笏,对高宗说道:“既然陛下圣意已决,遂良已无话可说。只是臣以为先帝之命未敢遗忘,更不敢逆违,故直言劝谏陛下。如果皇上一定要另择皇后,也当从长计议,从天下名门闺阁的女子中重新挑选入宫未迟。……武氏曾经侍奉过先帝,这是有目共睹之事,难逃众人耳目。若陛下一意孤行,必然会给本朝遗下大患,望陛下深思。”

    褚遂良将象牙朝笏放在地上,脱下帽幞,不住地叩头,不一会儿就血流如注,使人不忍卒睹。

    “臣褚遂良把朝笏敬还陛下,求圣上恕臣之罪,让遂良尸骨还乡……”

    褚遂良用如此激烈的方式违抗圣意,不仅文武大臣没有想到,即便是高宗本人也是始料不及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大极殿内鸦雀无声,笼罩着一股死一般的岑寂。高宗李治亦显得不知所措,他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天说不出话来。

    正当君臣相顾,不知如何收场的时候,高宗身后的黄褐色幕帘轻轻翕动了一下,一个尖利的女人的声音突然在殿内响起:

    “把这个老东西拉出去杀了!”

    武则天话音刚落,早有两名武士上前,拽住了褚遂良的双臂。

    长孙无忌凛然一惊,仿佛从昏睡中突然被窗外的雨声惊醒。从朝仪开始到现在,他一直在内心告诫自己不要唐突从事,以免在危急关头罹下大祸。可是眼下他已不能不有所表示了。他的语调和仪表已全无往昔的镇定、从容,犹若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在钳制着他的咽喉。

    “褚遂良就算有罪,可身受先帝遗命……”

    无忌的话听上去像是在哀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显得不伦不类,除了褚遂良用迷惑不解的眼神看了他一阵之外,朝中群臣和高宗皇帝准都没有注意到他。

    无忌意识到在今天的早朝仪式上,他与幕帘之后的那个女人尚未交锋就已落败。他感到了一种难言的耻辱,但他并未想到,他若要洗刷这一耻辱恐怕已没有时间了。

    褚遂良被两名侍卫拖出去之后,高宗宣布退朝。

    这一年的十一月一日,册封武则天为皇后的典礼在太极殿外举行。典礼的规模和声势几乎超过了皇上的登基大典。英国公李世勣亲手将皇后的玉玺交给武则天。随后,在鼓乐声中,武则天在侍女们的簇拥下来到肃义门,接受百官的贺拜。

    在册后大典举行的同时,王皇后和萧淑妃因谋行鸩毒,废为庶人,囚于后宫,右仆射褚遂良越礼犯上,被贬为谭州都督。

    第二天一早,太监魏安急匆匆赶往武则天的新宫,他提醒皇后:既然褚遂良曾蓄意置皇后于死地,现仅仅将他贬为谭州都督,这样的处罚是不是太轻了一点?

    武则天莞尔一笑:“褚遂良索以勇毅刚直在朝内著称,如果我草草将他杀掉,不等于是成全了他的名声了吗?”

    过了一会儿。武则天又说:“倘若我一下子将他远徙黔州,那里的险山恶水只能使他的意志磨砺得更加坚定。现在,我打算逐级将其流放,我倒要看看一个忠臣良将的耐心能持续多久。”

    “如此说来,我也就放心了。”

    “《尚书》上说,大凡英明的国君都知道借用大臣与百姓之力,但最圣明的君王却懂得借用天地自然之力。”武则天说。

    “还请皇后娘娘指点。”

    “世上的任何事物无一不是可以改变的,老子的阴阳互易之术讲的就是这个道理。”武则天道,“就拿褚遂良来说吧,他现在一脸忠臣之相,但用不了多久,他会写信来向我求饶的。”

    “这会儿,褚遂良在谭州还蒙在鼓里呢。”

    “这就如同下棋,棋子怎么会知道我要将它推往何地呢?”

    “不过,”魏安脸上闪过一阵忧郁,“长孙无忌在朝中树大根深,娘娘不可不防。”

    “无忌狡诈阴险,善于权谋,不过眼下他已有所收敛。褚遂良不是他的纮股至友吗?现遭流放,他怎么连个屁也不敢放呢?”

    武则天看着窗外,若有所思地叹息一声:“只怕是无忌往后,大臣们也会一代不如一代了。”

    褚遂良被贬往谭州不久,再度被贬往桂州,一年之后又被滴往爱州,在屡遭贬谪的过程中,武则天丝毫没有给他以喘息的机会。当褚遂良最终到达黔州时,他已意气顿消,豪情尽失。昔日的褚遂良已不复存在。他于心形两寂之中终于提笔给高宗写了一封信。信中已全无对当今皇后的不敬之辞,惟余言词恳切地哀告和央求了。武则天和高宗对此信照例不予理会,两个月之后,褚遂良在愧侮交加的恐惧中枯索而终。

    四

    褚遂良被贬之后,韩缓和来济旋即遭到流放。长孙无忌见大势已去,只有终日闭门不出。恶运的阴影似乎远远没有散去,无论是武则天,还是新任中书令兼侍中的许敬宗都不会停止对他的追击。

    在武则天给予无忌以最后的致命一击之前,朝中发生的另一件事也许应当略作交待。

    废后王氏和淑妃萧氏在武则天册封之后即被囚禁于冷宫之中。一天傍晚,高宗皇帝从嘉献门外的一处废苑经过,看见萋萋衰草之中,矗立着一幢颓房。两名宫女通过墙上的一个孔窗往里递送食物。

    “房内何人所居?”高宗向身旁的一名宦官打听道。

    宦官犹豫了一下,便据实相告。

    一旦听说王氏和萧淑妃被拘禁于此,高宗悲不自胜。皇后淑妃毕竟与他同床共枕多年,他虽然知道两人已被囚入冷宫,但却没有想到被幽禁于这样一个凄凉的所在。

    李治独自一人朝颓房走来,隔着墙上的孔窗朝里叫道:“皇后,淑妃,你们现在哪里?”

    静如墓园的房内立即传出几声隐隐的啼哭。过了半晌,王氏的声音从洞口传出:

    “陛下,臣妾已被贬为庶人,为何仍用旧称?”

    李治踮起脚尖,从墙上的洞口朝里窥望,当他看见昔日金技玉叶的皇后和淑妃面容枯蒿,形销骨立,不觉吃了一惊。

    “陛下若念及旧情,令妾等重见天日,臣妾一定潜心念佛,以度残生,请陛下将此处改为回心院吧。”

    李治潸然泪下:“你等不必悲伤,朕自有安排。”

    这时,一直等候在远处的一名宦官走上前来:“陛下,趁没人看到之前,快点离开这里吧。”

    宦官的话使高宗不寒而栗。宦官不时回过头去,朝远处不安地张望。一阵秋风从树林中乱过,吹落了几片枯黄的树叶。

    高宗去冷宫探访王皇后和萧淑妃的消息很快就由宫中的耳目报告给武则天。武则天听后即对身边的两名太监说:“王氏、萧氏幽处冷宫仍不知悔改,反而对皇上胡言乱语,你们明天前往冷宫,将其各责笞二百大板。”

    太监领命走后,武则天冷冷地对魏安说道:“由这两位太监前去侍弄她们,王氏和萧氏一定会筋酥骨软的。”

    第二天下午,王皇后和萧淑妃被几名太监从颓房中拖到了院外灿烂的阳光之下。她们久处阴暗的房中,终日不见阳光,一旦置身于户外,便纷纷举手遮挡着迎面扑来的强烈的光线,她们的这种稚拙的动作使太监发出了笑声,同时也引燃了他们内心潜藏的欲望。他们在宣布了皇后娘娘的旨意之后,便动手剥去了她们的囚衣。当这两位他们昔日不敢正目而视的女人一丝不挂地站立在他们面前时,太监们立刻淫亵地朝她们聚拢过来。

    萧淑妃心慌意乱地用手挡住自己的私处,绕到了王皇后的身后,浑身颤栗不已。王皇后没有任何挣扎或抗拒的举动,她见大势已去,便骄傲地扬起头,冷静地说道:“愿吾皇万寿无疆。既然武媚受宠,我只有一死了之。”她的冷漠和矜持使太监们吃了一惊。她默默地接受了命运给自己安排的结局。她知道,如果死亡不可避免,她唯一可以选择的只有庄严地死去。

    萧淑妃似乎死不瞑目。她在临行前的桀骜不驯的挣扎除了使太监更为兴奋之外,基本上是徒劳无益的。

    在几名太监的轮番鞭笞之下,王皇后和萧淑妃很快就皮开肉绽,鲜血四溅。

    最后,两名太监从王皇后和萧淑妃的尸体上各抓起一把肉,用锦缎包好,赶往宫中,向武则天复命。武则天鄙夷地看了他们一眼,随后说道:

    “你们把这团脏东西拿来干什么?”

    王皇后和萧淑妃的惨死使长孙无忌受到了极大的震惊。一天晚上,无忌惴惴不安地来到他外甥、高宗李治的寝宫。在闲谈中,无忌提到皇上为何要对两位旧妃施以如此残酷的刑法时,高宗的目光躲躲闪闪,一时无言以对。这时,武则天在幕帐之后意味深长地讥讽道:“残酷?你当初诬告吴王恪时,比这好不了多少。”

    无忌丧魂落魄地回到家中,武则天的话依旧在他耳边萦绕不去,他将家人和奴仆叫到内室,吩咐他们安排后事。

    显庆四年四月,洛阳令李奉节上书高宗,控告太子洗马韦季方和监察御史李巢结党谋反,武则天终于得到了一个彻底扫除无忌势力的机会,她密令许敬宗将无忌罗织进去,并连夜进行审讯。

    等到高宗意识到无忌罪无可兔,试图救他一命时,已经来不及了。

    对无忌的处理,武则天并未沿用对付褚遂良的老办法。她知道长孙无忌无论是在朝中,还是在地方州县都有极大的势力,此事耽搁下去必然夜长梦多。在无忌被流放黔南的同时,武则天命令中书舍人袁公瑜赶往黔州,令其自尽。

    这一年的八月,长孙无忌在袁公瑜的不断催促下,在黔州的寓所悬梁身死。临死之前,无忌手持一杯“皇赐”的御酒,不觉老泪纵横。他的眼前再一次浮现出太宗四子吴王格那英俊洒脱的面容,不觉喟然长叹:“我真是咎由自取,倘若当初立吴王为太子,亦不至于落到如此境地……”

    袁公瑜在隔壁似乎有些等得不耐烦了,他故意咳嗽了几声:

    “好了,好了,请太尉麻利一点,你这样拖下去,今晚恐怕我连觉也睡不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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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3-18 14:09 |只看该作者
   四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高宗李治开始觉察到他治下的朝廷正在发生一系列潜在的重大变故。在武则天册封大典前后不到五年的时间里,朝内重臣长孙无忌、褚遂良、韩瑷和柳爽先后遭到流放,皆不明不白地死去。太子忠在永徽七年被废为庶人。与此同时,国家的年号一改再改,甚至连文武百官的官衔也一并被更换。虽然宫内的亭台楼阁,殿堂画栋一仍如旧,但先朝的体例衙制似乎正在遭受洗刷。

    高宗现在刚及中年,但形容举止已日渐颓唐。他似乎没有精力将这些年来发生的事联系起来,弄清它的来龙去脉。光阴流逝,将他撇在了一边,给他留下的只是一种恍若隔世的梦幻之感,周围的一切越来越使他感到陌生。

    即便高宗在罹病不朝的日子里,武则天也能将这个庞大的国度治理得井井有条,武则天时常出现在祭祀大庙、扶犁亲耕等重大场合,她似乎有着用不完的精力。这些年来,长安及邻近各州县风调雨顺。粮食和棉花连年丰收。她参与编修的《内轨要略》一书也已颁行天下。

    另一方面,高宗亦感到自己的私人生活受到极大的限制,他虽有御妻嫔妃百人,但她们慑于王萧二人惨死事件的影响,往往故意躲避皇上。而武则天又迷醉于朝廷内外事务,对床笫之欢仿佛已失去了兴趣。

    到了永徽六年的三月,高宗李治在难熬的无聊与寂寞之中,亲自发动了针对高句丽的战争。战事虽以大获全胜而告终,但它并未给李治带来多少乐趣与慰藉。他曾不止一次地对武则天抱怨说:“我现在就像一只褪了毛的鸭子,在宫中显得不伦不类……”武则天听后也不答言,只是淡淡一笑。

    一年晚春,宫苑的梨花在沉睡的雨帘中悄然绽放。武则天的姐姐带着不满十八岁的女儿突然出现在宫中,她虽然已年近四十,孀居经年,但姿容未衰,风韵犹存。她的女儿正值豆蒄年华,举止柔媚,含苞待放。母女二人的出现仿佛使高宗皇帝在枯寂的年月中得到了某种补偿,他频频降旨将她们召入寝宫,赐予美食,相与狎笑。不久之后,随着母亲被封为韩国夫人,母女二人双双成了高宗枕畔的佳侣。

    韩国夫人生性风骚,寡居多时,自然欲火难禁。高宗皇帝本来就身体贫弱,有了她们母女之后,更是抱病不朝,武后那里也很少光顾了。

    一天深夜,高宗和韩国夫人正在房中押戏,忽见窗外灯火通明,人声喧沸。一名太监在门外高声禀报:“皇后娘娘驾到……”高宗皇帝在惊悸之余慌忙来到外室,对太监吩咐道:“朕已就寝,让皇后明天再来……”

    太监下去后不一会儿又返身进来:“皇后娘娘执意要见陛下,说有要事禀告。”

    太监话音未落,武则天已带着一帮侍女闯了进来。高宗见状面有难色,不禁怒道:“朕已就寝,你贸然闯宫也不怕坏了宫中的规矩?”

    “规矩?”武则天也是一脸怒气,“赶明儿我让人改了这规矩。”

    高宗一愣,不觉低下头去。

    武则天继续说道:“自古及今,皇帝驾幸后宫,只凭一时兴起,如今臣妾思念陛下,为何不能随时前来问安?”

    说到这里,武则天瞧了瞧内室的门帘,脸上笑容骤然收敛,大声喝道:“内室何人在此,还不赶快滚出来说话?!”

    没等高宗分辩,韩国夫人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衣裙,从内室走了出来,跪地叩头。

    “皇后娘娘恕罪。”

    “原来是姐姐啊,快快请起。”武则天脸上勉强露出一线笑意,“陛下这些天心情郁闷,我又忙于朝中事务,姐姐能来陪皇上开开心,我连感激还来不及呢……”

    高宗见武则天话中含刺,也不便发作,满脸憋得通红。韩国夫人呆呆地僵立一旁,浑身战栗。

    武则天从头上拔下一枚金钗,在手里兀自把弄着,忽然问道:“姐姐,你怎么没把外甥女一起带来啊?”

    韩国夫人一怔,她与高宗彼此对望了一眼,一时竟不知所答。

    过了一会儿,武则天像是想起了一件什么事,对韩国夫人说道:

    “姐姐,姐夫贺兰氏已亡故几年了?”

    “三年了,”韩国夫人蹑嚅道。

    武则天“哦”了一声,将目光投向别处。

    “娘娘提这事干什么?”韩国夫人不安地问道。

    “我是说,近日来阴雨连绵,姐夫的墓园也该派人去修一修了。”

    武则天从椅子上站起来:“近来皇上一连几天没有临朝,我还以为他是生病了呢。特地过来看看,今见陛下龙体圣安,又有姐姐陪着,我也就放心了。”

    武则天说完,转身径自离去。

    武则天走后,高宗与韩国夫人兴味索然。两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未睡。韩国夫人似乎受到了巨大的惊吓,第二天早上就发起了高烧,身上大汗不止,满口胡言乱语,终至卧病不起,旬日之后,韩国夫人于一天深夜气绝身亡。

    韩国夫人的猝死在高宗看来大有蹊跷,朝中一时议论纷纷。在悲痛之余,高宗李治终于想到了要反抗了。但这种反抗在酝酿之初就显得有些孩子气,对于李治来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龙朔二年十二月,武则天从东都洛阳回到了长安的蓬莱宫。这座修葺一新的轩峨宫殿在武后的眼中看来并不那么称心如意。尤其是到了深冬的午夜,北风刮过宫外枯树林,在屋檐和回廊下发出凄厉的啸声,常使武后从梦中惊醒。这年冬天,她一连几次梦见了王皇后和萧淑妃,梦见她们披着散发越窗而入,来到她的床边……

    武则天相信蓬莱宫中一定是出现了幽灵。她秘密召来道士郭行慎,在宫中的一间密室里设立祭坛,焚香驱鬼。在这样一个延续半月之久的仪式中,侍女和宦官一律被挡在了门外,只有武后与郭行慎二人密处室内,有时竟一连几天闭门不出。

    自从贞观初年以来,唐朝王室对于在宫中行巫之事一直极为忌惮,一有发现,照例凌迟处死。因此,当宦官王伏胜将这一秘事奏明高宗之后,李治长期以来对武后的不满像决堤的河水一样不可阻挡地暴发了。武则天贵为皇后,居然和一个男人同处一室,它使高宗感到了一层难以遏止的愤怒与羞愧。另外,这件事也给高宗带来了一线隐隐的欣喜,如果武后一旦因此事遭废,多年来束缚着自己的侄梏亦将随之瓦解,他高宗又成了真正的皇帝。

    问题在于,废后之事最好由大巨出面提奏,这样才会减少失败的可能性。而武则天近年来在朝中私树党羽,高宗旧臣已寥寥无几。经过再三思索,高宗李治终于想起了一个人来。

    西台恃郎上官仪是本朝有名的诗人,曾参与编修《瑶山玉彩》一书,并自创上官诗体,与高宗李治长有文犊之交,目前官属三品,在朝中颇受敬重,若有他出面提出废后之事,似乎极为适宜。

    上官仪于午后突然奉诏,急速赶往宫中。他来到高宗房内,喘息未定,高宗皇帝即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向他表露了自己废后的愿望。

    “皇后武氏侍宠骄横,天下臣民已有怨言。近来又与道士郭行慎幽居密室,行巫术狐魅之事,为本朝圣法所不容,有损皇后尊严,理当惩诫……”

    “陛下的意思是……”上官仪诚惶诚恐地问道。

    “朕意将她废兔,”高宗说:“你可立即起草诏书,于明晨上朝之时提出废后之事。”

    “臣,臣,臣……”上官仪结结巴巴,只是一个劲地叩头。

    高宗一见上官仪这副惊恐万状的样子,不由得火冒三丈。他不禁怀念起无忌、褚遂良等旧臣来,同时也为武后专权以来朝臣的无能和怯懦而愤忿。

    “你难道害怕了不成?”高宗喝道。

    “不,不。”上官仪一迭声地答道,“废后之事关系重大,望陛下从长计议,慎重考虑。”

    高宗严厉地瞪了上官仪一眼:“你难道想违抗朕的旨意吗?”

    “微臣不敢。”上官仪说,“陛下意欲废后,是否当真?”

    这句话差点把高宗逗乐了,他再一次提高了声音:“朕意已决。”

    “可是,”上官仪不安地问道,“倘若明天上朝时,众臣出面反对怎么办?”

    高宗笑道:“你放心,举朝皆吾敌,朕亦不改其度。”

    事已至此,上官仪似无话可说,他当场取过纸笔,起草了一封诏书。

    这天傍晚,武则天正在蓬莱宫中散步,一名太监气喘吁吁地从门外跑了进来。当他将高宗意欲废后之事告知武则天时,她起先还不大相信。类似的禀报接踵而至。

    武则天站在花园的篱畔,看着渐渐西沉的落日,突然如梦初醒。她意识到,一件重大的事在朝中悄悄地发生了。生性懦弱的丈夫居然背着自己密谋废后,这大大刺伤了武后的自尊心,同时,也使武则天感到了极大的震慑:倘若不是情报及时,说不定明晨一觉醒来,自己已成冷宫之囚……

    武则天赶到高宗寝宫的时候,上官仪尚未离去,桌上那封起草完毕的诏书似乎墨迹未干。高宗李治尽管一直在担心这件事可能泄密,但没有想到消息传得如此之快,当武后满脸怒容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高宗不禁感到头晕目眩,差一点跌倒。

    武则天径自走到桌前,抓起那封诏书,匆匆看过之后,将它撕得粉碎,接着她闭上双眼,开始大声地喘息。

    上官仪匍匐在地,面若死灰。

    武则天缓缓转过身来,将目光投向高宗,指着地上的那团废纸,语调平静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高宗低下头去,没有答话。

    “陛下近年龙体欠安,我一直将帮助陛下处理朝廷政务看成自己的职责。这几个月来,我寝食难安,兢兢业业地效奉朝廷和皇上,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陛下的圣德能够光扬天下,现海内升平,国运昌隆。边疆番夷,莫不臣服,举国百性,莫不安居乐业,可是陛下却听信小人谗言,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来,这难道就是我的忠诚劳碌所应得的报偿吗?”

    “可是,”高宗声辩道:“王伏胜昨天向朕享……”

    武则天打断了高宗的话,温言说道:“蓬莱新宫修立之初,臣命人将宫中邪异之气驱除,使圣上的新居祥瑞吉安,难道也是我的过错吗?”

    武则天一连串心平气和的诘问已使高宗面有愧色。

    “这,这……”高宗看了上官仪一眼,“这不是我的主意,废后之事都是上官仪提出来的……”

    “我不管别人怎么说,重要的是你自己。你既为天子,也该有个天子的样子。”

    说到这里,武则天走到高宗的身边,掏出手帕帮他擦去脸上的汗水,犹若一个母亲在照料自己的孩子似的,她继续说道:

    “我为陛下日夜操劳,陛下也该顾恤我的一片苦心才是。我看陛下也有些累了,还是早早上床休息吧,好好睡上一觉,将今天这件事彻底忘了吧。”

    随后,武则天返回蓬莱宫。在整个过程中,她始终没有看过上官仪一眼。

    武则天回到蓬莱宫,立即召见大太监魏安和侍中许敬宗。对于这起现已流产的宫廷内变,他们也是刚刚听说。他们来到武后的住处,脸上似乎仍然余悸未消。

    诗人上官仪看来已难逃一死,问题是他将以何种方式在世间消失。

    许敬宗提醒武则天,诗人上官仪和王伏胜都曾侍奉过太子忠,给他们一个合乎情理的罪名并非难事。

    武则天现己失去了在这件事上纠缠下去的耐心,听了许敬宗的话,武后当即向魏安问道:

    “太子忠现在何处?”

    “太子忠被废为庶人之后,一直幽禁在黔南。”魏安答道。

    武则天略一思索,便说:“那就再用他一次吧。”

    三天之后,上官仪和王伏胜以与原太子忠密谋造反为名被押赴曹市处斩,同时,原太子忠亦在黔南被赐死。上官仪死后,他的家族随之受到清洗,他的孙女上官婉儿作为幸存者,日后将在一系列朝廷变故中兴风作浪,起到关键作用。

    二

    高宗李治发动的这场宫廷内变虽在发轫之前即告破灭,但它给武则天留下的怆痛与不安远未消除。武则天内心非常清楚,诗人上官仪只不过是受命造反,充当了高宗发泄愤怒的替罪羊。只要高宗愿意,朝廷内外潜伏的反对自己的势力一有风吹草动,便会死灰复燃,使自己苦心编织的梦想毁于一旦。

    在麟德二年七月,武后曾经向高宗皇帝上过一纸表奏,提出了泰山封禅的愿望,这封表奏送达高宗之后一连数日没有音讯。上官仪事件平复后,封禅的愿望再一次在武则天的心里激起了道道涟漪,现在也许是应该利用一下封禅大典来提高自己声望的时候了。她决定亲往高宗住处,与他当面商讨封禅之事。

    高宗对此事依旧颇为犹豫。泰山为五岳之首,在道教经典中,它一直被视为万物滋始的渊蔽,为阴阳交替消长之地。封禅的仪式神秘而复杂,历时漫长,耗费甚巨。自古以来,封禅大典一般在新皇初立,诏告天下,或夸耀圣皇仁德,祈福延年时举行。历代王朝中的秦始皇、汉武帝等人都曾举行过这种仪式。

    高宗也许尚未从上官仪事件的影响中完全恢复过来,自己身为皇帝,却形同虚设,当无“圣德”可言。另外,武则天屡次提出封禅之请,其中必然隐藏着某种目的,想到这里,高宗推脱说:

    “以先父太宗皇帝之英明圣贤,封禅之礼尚为魏徽谏止,何况我朝……”

    武则天反驳道:“先帝未行封禅之典与本朝有什么关系?他不封,为什么我就一定不能封?莫非陛下做了什么亏心事,配不上禅封之礼吗?”

    武则天语带讽刺,高宗感到太阳穴一阵剧烈的疼痛,他朝武则天连连点头:

    “好,好,就照你的意思去做吧。”

    “还有……”武则天瞥了高宗一眼,继续说,“自古及今,封禅大典的祭献仪式,均由帝王首献,公卿王室亚献。这样的安排未免礼有不周。泰山既为阴阳交汇之地,我以为应由皇后亚献,这样才能阴阳协调……”

    高宗默然颔首。

    十月二十八日,按照既定的计划,封禅的队伍由东都洛阳出发,浩浩荡荡往泰安迤逦而去。武则天今年三十六岁,极尽繁盛奢华的封禅仪式使她一度忘记了宫中的凶险祸咎,一路上所经之处,村舍、树木、山川河流的壮丽景色使她喜不自胜。妩媚明朗的笑容再度出现在她的脸上,看上去犹若一位婷婷少女。

    封禅队伍经过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于元旦前夕到达泰山脚下。

    元月三日,按例是武则天登坛祭献的日子,一夜的歌舞笙乐之后,武则天天不亮就起来了,经过斋戒沐浴,在女官和侍从的簇拥之下,武则天头戴凤冠,身穿锦袍,走上了祭坛的台阶。

    在拂晓清冷的微风中,武则天屹立于首阳山巅,从一名女官的手中接过祭酒。山下苍茫的烟树还在晨霭中沉睡。一轮旭日却已喷薄而出,远处大小群峰尽收眼底。嘹亮的登歌和钟馨之音骤然响起,武则天面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徐徐跪地,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当她想到自己十四岁入宫,二十五岁沦落感业寺,二十七岁重入皇宫的经历,不觉在欣喜之中隐隐感到了一丝悲戚。极度的欢乐似乎让人难以承受,大自然的无比神圣使她不禁热泪满面。她秀美的脸庞被步障的锦帷遮挡着,她一度听任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

    当天晚上,在武则天的亲自安排下,一场盛大的欢宴在行宫外的树林中举行。庄严肃穆的破阵歌舞和诙谐轻松走索表演使武则天忘记了自己尊贵的身份,她喜形于色,无所顾忌,尽情地沉浸在欢悦的喜庆气氛中。

    但是,在晚宴进行的过程中,却也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不快。

    这天早晨,武则天在首阳山举行祭献仪式时,她的外甥女魏国夫人一连几次借故向她挑衅。她固执地认为,自己的母亲韩国夫人的猝死,是由武后幕后操纵的结果。只是武则天在祭献仪式的过程中不便发作,她对魏国夫人的无礼未予理会。到了晚上,在观看歌舞的晚宴之上,魏国夫人再度对她流露出明显的敌意,她借与高宗亲昵之机,有意无意地用身体挡住了武则天的视线。武则天只得频繁地挪动位置,对魏国夫人视而不见。

    在返回东都洛阳的路上,魏国夫人与高宗同坐一辆马车,她不时地从马车的轿厢中探出头来,朝武后的凤鸾大车张望,武则天的心被深深刺痛了。一个念头从她脑中一闪而过:也许应该给这个少女不更世事的愚蠢来一点必要的教训。

    三

    在泰山封禅的大典中,高宗的三子杞王上金和四子郇王素节因分别由杨氏和萧淑妃所生,而未能获准参加封禅仪式。郇王素节时为中州刺史,为人性情敏淑,机智过人,深得高宗宠爱。母亲萧淑妃惨死的记忆多年来一直在折磨着他,加上近来屡被冷落,他在忧愤郁结之中,写成一篇《忠孝论》,通过许王府仓曹参军张东之送达高宗。由于素节长年在外,他并不知道父皇高宗如今在朝中已形同傀儡,这篇文章送往官中不到一月,他便获罪降为鄱阳郡王,软禁于袭州,祀王上金亦因此事受牵连,被贬往湖南澧州。

    乾封元年四月,封禅队伍辗转半年多,终于回到了都城长安。这一年,太子弘已年满二十。

    在随后的几年中,北方番夷各族频频犯境,战事迭告失利。总章三年,长安城又发生了罕见的饥荒。为了趋福避害,武则天将年号一改再改。朝廷中反对武则天的势力正暗暗抬头。这股势力的核心由大唐王室的门阀贵族所组成,他们既无政治远见,又无治理国家的才能,武则天对他们早已失去了耐心。她的一系列革新计划往往越过这批门阀官吏,直接由出身寒微的下级官吏去实施。

    这些大权旁落的门阀贵族对高宗李治已彻底绝望,他们迫切需要在朝中寻找新的代言人,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太子弘都将是他们心目中最合适的人选。太子弘风度翩翩,儒雅谦和,饱读经史,善恶分明。高宗李治现体弱多病,一旦驾崩,太子弘必将继承大统。每当武则天在朝中推行新政,贬抑贵族时,他们便来往穿梭于太极殿与东宫之间,久而久之,太子弘实际上已经成了复古派手中与武后对抗的一块筹码,而太子本人似乎对自己眼下的两难处境一无所知。

    这一年的冬天,韩国夫人的女儿,现位居一品的魏国夫人与武后一同进餐时突然中毒而死。这件事情的起因是,武后的同父异母兄弟惟良和怀运在宫中置办了一桌酒席,以图改善与妹妹日益紧张的关系。魏国夫人于席间突然中毒身亡,一时在宫中闹得沸沸扬扬,武则天虽然于事后将惟良和怀运立即处斩,但这一大义灭亲之举未能阻止流言的传扬。

    当太子弘感觉到所有流言的锋芒都指向自己的母亲时,他第一次陷入了痛苦而冗长的沉思之中。近日来,他在宫中一连几次碰到魏国夫人的弟弟武敏之,对方不是借故远远走开,就是充满敌意地对他侧目而视,武敏之早在一年前就被母亲指定为武氏继承人,改贺兰为武姓。朝中的一些遗老曾不失时机地提醒太子弘,武敏之将来很有可能接管大唐江山,倘若情形果真如此,那么母亲仅仅是因为一时嫉妒而毒杀武敏之的姐姐魏国夫人一事就显得荒诞不经。他怎么也无法忘掉母亲脸上偶尔显露出来的那种飘忽不定的目光,以自己目前的心力和经验,对其中的内容尚难以窥测。

    一天晚上,太子弘来到蓬莱宫向母后请安。武则天不禁喜出望外,除了武则天亲召太子入宫问事之外,太子弘很少主动登门探望。弘按照礼仪和母亲说了一会儿闲话之后,便单刀直入,提起魏国夫人之死这件事来。

    武则天一听,勃然变色,她怒道:“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是不是武敏之?”

    “近来宫中谣言四起,连官女们都在悄悄议论着这件事。”太子弘见母亲对武敏之已充满警觉,暗暗吃了一惊。

    “你相信那些谣言吗?”武则天飞快地瞥了太子弘一眼。

    “儿臣并不相信这件事系母亲所为。”太子弘淡淡答道。

    武则天没再说什么,她走到弘的身边,替他拽了拽袍服的衣襟。

    “弘儿,这事已过去了,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武则天说,“这些年来,你在宫中潜心读书,温文有礼,深得朝中大臣们的嘉许,不过,既为太子,就要谨慎从事,要小心被别人利用……”

    过了一会儿,武则天又说:“你现在年纪也不小了,你的弟弟贤都已生了孩子了,你也该及早完婚才是,我近来也一直在为你的婚事奔忙。司卫少卿杨思俭的女儿端庄贤惠,我想让你们明年春天择吉日成亲。”

    太子弘早已听说过这件事,今见母亲主意已定,只得点头称谢。

    太子弘走后,武则天忧心忡忡地对前来探访的太监魏安说道:“弘儿连婚姻大事似乎都漠不关心、我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想要什么。”

    魏安听后只是嘿嘿一笑。

    武敏之近来感到武则天的目光突然增添了几分严厉。他不安地意识到,既然武后怀疑自己泄露了魏国夫人惨死的真相,那么他的下场无论如何都不会十分美妙。他看来比太子弘更为了解武后的性格,趁着姨妈尚未朝自己下手,武敏之便终日与朝中女眷寻欢作乐。当太子弘将与杨思俭的女儿完婚的消息传到他耳中时,武敏之总算得到了一个发泄愤闷的机会。武敏之平常就瞧不上太子弘,而眼下弘在朝中声誉日隆之象与自己的颓唐败落恰巧形成了强烈的对照。这种对照无疑增加了武敏之对太子弘的仇视。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底闪过:为何不在日后的太子妃,或许还可能是未来的皇后身上抢先刻下一道痕迹?

    武敏之一旦决定铤而走险,便立即将自己的计划付诸实施。他用重金收买了杨氏小姐的奶妈,通过她给杨氏小姐送去了一封词章哀婉的情书。在一个风高月淡的晚上,武敏之终于获得机会进入了少女的闺房。杨氏小姐果具倾城之貌,长得楚楚动人。而武敏之风流潇洒,挺拔英武,两人初见之下便已坠入情网。

    冰清玉洁的少女所撩拨起来的欲望和对太子弘的积怨加在一起,使武敏之度过了一个筋疲力竭的夜晚。

    一个月之后,东窗事发。武敏之在被解押赴雷州的途中,被护送的士卒用马缰勒毙。但是,这件小小的插曲未能使武则天由武姓子嗣继承大统的愿望破灭,不久之后,她的侄子武承嗣和武三思相继得到提拔重用。

    四

    咸亨五年三月,太子弘的婚礼在太极宫文华殿举行。新娘裴氏虽无杨氏般的娇美之貌,不过仪态大方,谦和贤淑。虽然年纪未满二十,但行为举止与太子弘甚为投合。婚后不到数月,太子弘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光泽,病弱之躯也似乎慢慢强壮起来。

    这年夏天,太子弘与裴氏去洛阳避暑。为了排解旅途的寂寞,太子弘与随行的一位老臣聊起了一些宫中旧事。老臣偶尔提及,已故的萧淑妃在死后曾留下了宣城和义阳两位公主,她们一直被囚禁在掖廷后宫,到如今已有整整十九年了。

    老臣只不过随便说说,没想到这件事在太子心中却激起了轩然大波。他联想到父皇以天子之尊,居然能够容忍已故宠妃的女儿在后宫囚禁达二十年之久,自己却泰然自处,不免替他感到了一丝羞耻。

    马车刚刚驶离京城十里之外,太子弘即刻命令车队返回长安。现在自己既已知道了这件事,如果再撒手不管,那也未免太残酷了。老臣自觉失言,想要劝阻,看来已无济干事了。

    太子弘的马车经由朱雀天街进入皇城之后,径直朝后宫驶去。

    他们来到两位公主被囚禁的地方,太子弘和裴氏从车上下来,穿过一片稠密的树林,朝那幢破败不堪的颓房走去。

    那位引路的老臣一边往前走,一边不住地长叹。

    “先生为何叹息?”太子问道。

    老臣久久地凝望着那幢阴森森的房屋,没有回答太子的问话,而是兀自感慨道:“和当年真是一模一样……”

    “什么一模一样?”

    “十九年前,你的父亲高宗皇帝来探访王皇后和萧淑妃时,好像也是夏天。我想起这件事来就像是做梦一样。只是,当年那些茑萝刚刚栽下去没多久,如今它们都己爬满墙壁了……”

    太子弘远远望去,墙壁上翠绿的藤蔓之中开出了一朵朵白色的小花。其中有几株已经枯死,经年的花英在风中飒飒作响。几只乌鸦栖息在墙外的树梢上,嘁嘁喳喳地叫个不停。

    太子弘在去洛阳途中半路返回的消息不久就由宫中的耳目密报给武则夭。她正准备派人前去东宫探明原委,不料太子弘已经怒气冲冲地来到蓬莱宫中。

    “弘儿这么急着来这儿,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吧?”武后问道。

    “孩儿今天刚刚听说,我有两位姐姐现被囚禁在后宫,”弘答道,“母亲一直教导孩儿仁孝宽厚,遵循圣人教训,可为什么在宫中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太子弘用不加掩饰的责问语调和她说话,使武后颇感不悦。不过,她还是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两位姐姐?”

    “就是宣城和义阳两位公主,”太子弘说,“她们十九年来一直被幽禁在宫中。”

    “原来是这么回事,”武则天笑道,“这些年来,我一心辅佐你病弱的父皇,朝内朝外的事让人忙得喘不过气来,差点将她们忘了。你这一说,倒提醒了我……弘儿,以你之见,我应该如何处理这件事呢?”

    “以儿臣之见,母亲不如立即将她们释放,让她们婚嫁生子,以沐大唐天子和母后的恩泽……”

    “好吧,就按你的意思去办吧。”武后讪讪说道,“弘儿现在真是越来越懂事了。”

    太子弘谢过母亲之后,退了出去。武则天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突然掠过一络不祥的预感。

    两个月之后,皇宫中紧接着又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武后的第三子周王皙的王妃赵氏因在高宗面前对武后出语不逊,激怒了武则天。武则天为了给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媳妇以必要的训诫,将她关入别房思过。可是不知什么原因,性情刚烈的赵妃数日后竟绝食而死。她的丈夫周王哲似乎并不为此而感到悲伤。他像往常一样去校射场练习骑马,与太监去禁苑猎场狩猎。这一切,均被感情敏锐的太子看在眼里。

    有一天,太子弘在弟弟打猎回家的路上拦住了他。太子照例提起了赵妃之事。周王哲不冷不热地对弘说道:

    “我劝殿下还是少管点闲事为好。”

    “为什么?”

    周王哲神秘地冲他笑了一下,径自策马离去了。

    当太子弘再次来到蓬莱宫面见母后时,武则天看来已失去往日的那种耐心。

    “太子来找我,一定是为了赵妃之事吧?”

    “正是。”

    “弘儿,你现在的行为简直是一个仁慈的君王了。”

    “母亲何故这样说?”

    “半年前,你让我给长安的军士增发粮饷,我依了你。两个月前,你让我释放宣城、义阳两位公主,我又依了你,现在赵妃已死,你难道还要向我问罪不成?”

    “儿臣不敢!”太子弘见母后声色俱厉,赶忙跪地叩拜,“启禀母后,孩儿记得母后写过一本《女则》,规劝天下女子恪守妇德,而现在,一个贤惠的儿媳妇却在您的家中饿死,这件事倘若传扬出去,恐怕会有损母后的圣名……”

    “你要我怎么办,人都死了,难道你想让我给她偿命吗?”

    “请母后恕罪。”太子弘深深低下头去。

    过了一会儿,武则天的脸色平静下来,她流着泪对太子说道:“弘儿啊,我当年无倚无靠,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在感业寺中辗转数年,最后在宫中生下了你,希望你日后能成大器,内安臣民,外眼远疆,可如今……我也不怪你,你现在之所以会用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教训我,指责我,是因为你现在还小,你并不知道宫廷之中许多事情的真相。”

    “可是,赵妃纵有错失,她毕竟是您的儿媳妇啊。”太子弘似乎仍然想在这件事上纠缠下去。

    武则天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兀自叹息了一声,朝太子摆了摆手。

    “我累了,你退下去吧。”

    五

    上元二年初春,彗星再度出现于长安城西北方的天空中,随后太阳突然变成了黄褐色。皇宫内院一时被各种谣传和猜测搅得人心惶惶。这年三月,武则天决定离开都城长安,移往洛阳的合壁宫。

    当时,武则天的近侍、大太监魏安以七十四岁高龄染菏卧床。武则天虽然重务在身,极感劳顿,但还是亲延太医为他治病,并时常来到他的住所控望。到了四月,魏安的病情急剧恶化,渐至不治。

    这天深夜,武后再一次来到了魏安的病榻前。自从武则天第一次来到掖廷后宫的永巷,被树上的乌鸦吵得昼夜难眠时,正是魏安给了她最初的安慰与支持,当她从感业寺返回皇宫,所有的宫人都对她侧目而视时,也是魏安独自一人来到嘉献门迎候她。在一系列的宫廷内变的风雨之中,魏安成了自己最为忠实的伙伴。

    武则天一想到魏安不久之后便将撒手尘寰,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也许等不到天后登上皇位的那一天了。”魏安也显得颇为伤感。

    “先生还有什么事情要交待吗?”

    “魏某孤身一人,除了娘娘之外,没有什么可以牵挂的,我所担心的只有一件事……”

    “什么事?”

    “这些年来,太子弘在朝中声誉鹊起,朝中门阀贵族莫不对他寄予厚望,况且太子为人独断独行,近来对娘娘颇多怨言,日后他羽毛丰满,事情将很难逆料。目前宫中看似风平浪静,但一有不测风云出现,我担心您将会措手不及,使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

    武则天泪流满面,声音哽噎:“先生放心养病吧,这些事情武媚自有安排……”

    “娘娘,”魏安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两眼布满了血丝,“你难道看不出事情已经到了间不容发的境地了吗?”

    “请先生指点。”

    “我听说,上月彗星在天上出现之后,中书侍郎李义琰、中书门下郝处俊已经多次与高宗皇帝密商,要将皇位禅让给太子弘,如果木已成舟,一场宫廷复辟在所不免,到时候,娘娘再想……”

    “我已知道这件事了,只是……”武则天眉头紧锁,欲言又止。

    “您顾念母子亲情,以至于对此事委决不下,亦是人之常情,不过事到如今,此事万不能再度拖延下去……”

    “让我再好好想想吧。”

    “宫廷之中历来瞬息万变,娘娘应当知道先帝太宗皇帝是怎么登上皇位的吧?”说到这里,魏安的嘴角掠过一丝阴冷的笑容,“也许今天你还好端端地坐在皇位上,可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江山早已易帜……”

    武则天不经意打了个冷战。以武则天的聪慧和胆识,她对自己现在所面临的险恶的处境并非一无所察。同样,太监魏安对武后心中郁结的苦衷亦了如指掌。两个默默相对了很长一段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三更的鼓声敲过之后,魏安对武则天说道:“自从娘娘初来宫中至今,魏安一直恃奉左右,竭尽愚钝,如今微臣大限已近,就让魏安最后效奉娘娘一次,将此事了结吧。”

    “你想怎么办?”武则夭吃惊地问道。

    魏安没有接话,他背过脸去。

    武则天从魏安的话中突然觉察到了某种危险,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大声喝道:

    “魏安,没有我的旨意,任何人不得贸然从事……”

    “现在已经来不及了,”魏安平静地说道,“几个时辰之前,我已派人前往东宫……”

    上元二年四月十三日,太子弘遇鸩而亡,年仅二十四岁。太子暴毙的消息传到合壁宫时,高宗的脸上显露出一反常态的冷静。御医的查验报告很快送达高宗的案前,太子弘似乎是死于酒后的急腹症。高宗李治对医术一窍不通,另外他对太子死亡的真相看来也已没有什么兴趣,即便他对御医的诊断存有疑心,他也没有降旨对此事进行彻底的调查。

    在场的宫女和宦官对皇帝陛下表现出来的冷漠或克制感到大惑不解,他们甚至难以从他脸上觉察到哀伤的痕迹,末了,高宗李治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是我杀了太子啊……”

    没有人知道高宗皇帝如何度过了这个仲春的夜晚,但是第二天一早,当高宗衣冠不整,神智恍惚地来到殿内上朝时,他仿佛在一夜之间就变得衰老不堪了。

    高宗摇摇晃晃地来到御座上坐下,没有理会陪坐在一边的武则天,他俯懒地对殿内的大臣看了一眼,随后说道:

    “朕自从继位以来,一直遵循先帝遗命,以图大唐天下平安昌盛。怎奈李治德浅才疏,至于朝中灾乱迭出,家祸屡现,朕昨晚思虑再三,决定将皇位让给至仁至德的武皇后……”

    朝中文武大臣闻听,莫不大惊失色。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武则天也没有想到高宗居然会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无疑是在向群臣暗示,太子弘是为自己所杀……

    一位大臣流泪上前奏道:“陛下,太子暴亡,是我等辅佐无功,陛下如此自责,让臣等无地自容。臣恳请皇上为江山社稷着想,收回成命。”

    高宗古怪地笑了一下:“如果大唐帝国注定要灭亡,那就让它亡了好了……”

    高宗一言既出,朝中大臣立即放声恸哭。武则天见状,赶紧说道:“因太子新丧,陛下心中极度悲伤,以至神智恍惚,臣等故且退下。”

    高宗反驳道:“朕现在比什么时候都清醒,只可惜,有些事情朕明白得太晚了。”

    武则天见局面眼看着难以收拾,便下令退朝。

    六

    太子弘的突然死亡将武后与高宗的第二个儿子从幕后推到了前台。雍王贤健壮英武,外表看似稚拙爽直,但内心却曲折多疑。长期以来,宫中和坊间早就流传着这样一则轶闻:雍王贤并非武后所生,许多年前暴毙的韩国夫人才是他真正的母亲。不管贤是否笃信这一传闻,韩国夫人、魏国夫人、武敏之的先后死去毕竟使他对母亲有一种天生的惧怕。在兄长弘为太子的年月里,武后除了在每年的节庆日派人送来几封“劝进”的书信外,平常很少注意到他的存在。

    雍王贤既无政治野心,又无出人头地的非分之想,他白天在筵经院编修《后汉书》,到了晚上就时常与宫女和宦官们纵酒狎戏,欢宴竟夕。

    现在,随着弘的死去,在他与母后之间,一道幕障被悄悄拆除了。经验和敏感使他意识到,太子弘的死显然是源于他一厢情愿的幼稚的理想,源于他为父皇过于倚重。如今,他既已继立太子,前车之鉴促使他不得不处处小心,事事提防。

    贤平常在宫中曾熟读者庄著述,深知无为独处的道理。因此,他在当上太子之后,几乎将全部的精力都用来对付可能会降临的灾难。不久之后,太子贤的防微杜渐简直到了病态的地步。武则天曾多次让他离开长安前往洛阳,协理朝政,他总是借故推倭,留在长安,做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凡是武后所赐的美食佳酿,他一概弃之不用,其中的理由似乎非常简单:韩国夫人、魏国夫人以及原太子弘的暴亡都是因为吃错了什么东西……另外,为了防备不测,他暗中吩咐左右亲信将一些武器藏入马厩,这样,一旦宫中有变,他也不至于束手就擒。

    不过,高宗皇帝看来对太子贤的心思一无所知。现在,李治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难行帝王之实,前些年武则天的“建言十二事”刊布之后,她又召北门学士修撰典籍,天下臣民对武后独揽朝政似已习惯。李治也许只有将希望寄托在太子身上。这种希望是盲目的,对太子贤来说,它往往是杀身之祸的前兆。这位昏聩的老人时常派人给太子贤送来嘉奖诏书,仿佛存心跟自己过不去。什么“贤于处决”啦,“敏于利害进退”啦,尤其使贤胆战心惊是如下一些文句:“深究经史之奥妙,开发圣贤之遗范,宽仁有王者之风……”

    有一次,太子贤在与自己的老师,太子洗马刘纳言闲聊时曾这样说道:

    “倘若我日后得到皇位,必拱手相让。”

    刘纳言听后不禁问道:“莫非太子心中隐有不安?”

    贤笑道:“我的安全感如果丈量出来,它只有六百五十里。”

    刘纳言知道,太子所谓的六百五十里是暗指长安和洛阳的距离,言外之意非常明显。

    太子贤没有想到的是,母后武则天对他一直非常钟爱。在武后的几个儿子之中,她内心对贤最为赏识,她虽然不像高宗李治那样溢于言表,但太子贤的强健的体魄和能骑善射的习性让她颇感欣慰,她仿佛从他身上又一次看到了当年太宗皇帝的影子。对于一心推行新政的武后来说,聪慧好动的贤不仅不会像弘那样成为儒教的牺牲品,相反,也许他能成为自己未来的帮手。

    不过,自从弘死后,贤的一系列反常举动很快就引起了武则天的警觉和不安。她知道,贤之所以故意躲着自己,完全是因为他听信谣言的结果。眼看着母子亲情日益殆危,武则天不得不在繁忙的政事中几次派人前往长安,急召太子来洛阳,试图澄清事实,消除隔阂。但太子贤照例推延,一封封书信石沉大海,她派人送去的食物和布帛,太子亦分毫未取。武则天渐渐产生了这样的疑虑和猜测:莫非太子贤另有图谋?

    大太监魏安死后,素信巫术卜卦的武则天以为病中的高宗求寿为名,将一位名叫明崇俨的道士召入宫中,官补正谏大夫。这个人的出现几乎立即导致了武后与太子之间关系的进一步恶化。

    明崇俨也许看出了武后与太子之间的隔膜,有一次,他在武后的床边对她进言:“我曾见过太子贤的面相,他骨骼峥嵘,薄福多难,日后难继大位,倒是英王哲和殷王旦颇有帝王之相……”

    明崇俨的一席话显然加深了武后对太子贤的忧虑,但她依然没有放弃让贤回到自己身边的努力。几个月之后,武则天利用一次返回长安的机会,命人急速赶往东宫,召太子贤来太极殿相见。

    太极殿与东宫只有百步之遥,武后身边的近侍不一会儿就返回禀报,太子贤宿疾新发,不便前来。武则天得到这个消息,显得黯然神伤,不觉中竟落下泪来。

    一名太监见状上前劝道:“既然太子称病不至,圣后为何不以探病为由亲往东宫看个究竟?”

    武则天略微思索了片刻,便点了点头。

    在武后驾临东宫的途中,太子贤就接到了门下的密报。他召来太子洗马刘纳言、张大安等人商议对策。张大安对他说,既然武后亲来探视,太子不可不见,太子贤对此事仍颇为犹豫,当武则天的步障鸾轿来到东宫外的肃义门时,太子贤在一念之下还是躲进了东宫花园的一间马厩。

    武则天从坐轿上下来,张大安、刘纳言等人率领太子侍从远远出来迎接。

    武后扫视了一遍众人,向刘纳言问道:“太子在哪里?他为何不出来迎接?”

    刘纳言答道:“太子殿下宿疾未瘳,这会儿骑马出去散心去了。”

    武则天冷笑了一声:“太子能骑马出去游玩,难道与我说两句话都不行吗?你们平素是怎么教导太子的?”

    张、刘二人赶紧伏地谢罪。

    武则天没有理睬他们,她独自一人绕过花园的护栏,朝太子的内房走去。

    房间里空空荡荡的,朱阁倚窗,锦帘绸帐,一如往昔。残阳的余晖洒满了窗台,深秋的凉风从回廊下掠过,传来了一匹天山良驹咴咴的悲鸣。

    屋子里酒香四溢,墙帷下挂满了兽角和鸟类的翎羽,桌上的一只三彩茶壶似乎余热萦绕。武后一想到太子贤在故意躲避着自己,不禁泪流满面。武则天在太子贤的床边枯坐了大略半个多时辰,直到日迫西山,才带领随从悻悻离去。

    永隆元年八月,武后的近侍突然来到东宫,给他送来了《少阳正范》和《孝子传》两书,并嘱他仔细领略书中的精妙。太子贤内心十分清楚,这种看似“劝进”的赠书仪式实则上是母后在暗暗指责自己的忤逆和不孝。两天之后,武后再度派人从东都洛阳给他送来一封书信,申诫他不要纵情恣肆,贪恋声色。语词和行文皆十分严厉。

    太子贤不安地想到,最近一段时期以来,他多次听说正谏大夫明崇俨妖媚皇后,声称自己无德继承大统,现在看来,道士明崇俨的挑唆似乎已经对母后产生了巨大的作用。他深知母亲的为人,一旦她嗅到了什么气味,并决定将某种计划诸付实施之时,她的动作往往迅雷不及掩耳。

    太子贤整日忧心忡忡,如坐针毡,太子洗马刘纳言见状前去劝道:“我看殿下是过虑了,武后毕竟是你的母亲啊……”

    他的话未能使太子愁肠百结的忧虑得以宽解,一连几天闭门幽思的结果,促使太子作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

    一天深夜,道士明崇俨在返回洛阳的途中为刺客所杀。在当今的朝廷之中,居然还有人胆敢对武后的宠侍下手,它使武则天十分震怒,她下令对此事严加缉查。几经周折,凶手赵道生终于供称:刺杀明崇俨之举系由太子指使自己所为……武则天当即下令拘押太子,并派人前往东宫搜查。搜查报告在翌日清晨就送到了武后的手中,其中一项使武则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太子贤的马厩里发现了五百余件刀枪兵器……

    太子贤派人暗杀正谏大夫明崇俨,在宅内私藏武器,密谋造反的消息传到高宗李治的耳中,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了。

    高宗皇帝一想到忠和弘的惨死,就不由得浑身瘫软,冷汗不止。虽然他在病中已卧床数日,但他获悉这一消息之后,还是命人即刻起驾,匆匆赶往武后的寝宫。

    武则天表情严峻地端坐寝宫帐内,仿佛她料到高宗会来,早已在此静静恭候。

    高宗李治为太子求情的一席话尚未话完,武则天就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她反问高宗:“天下何罪最难宽免?”

    “谋反之罪。”高宗答道。

    “以陛下之见,对谋反叛逆之罪应如何处置?”

    “诛灭九族……”

    “贞观十六年,承乾密谋造反,先帝太宗皇帝又是如何处置他的?”

    “废为庶人,远谪黔南……”

    “这就是了。”武后流泪道,“如今太子所犯之罪为十恶之首,我怎能绚私绾宥,况且眼下突厥屡犯边境,洛阳、长安连年灾荒,朝廷内外,人心不稳,若陛下一意袒护,大唐法度,何以为继?”

    这种单调的一问一答式的谈话使高宗的处境显得极为可笑。李治静默了半晌,随后说道:“我听说,太子杀明崇俨是实,至于造反谋变朕谅他不敢,太子原本善骑好猎,他在东宫私藏刀剑,或为防身习武,亦未可知,我们可以再细细调查……再说,明崇俨本为一个区区道士,太子将他杀掉,也算不得什么大罪……”

    武则天觉察到高宗的话中暗含嘲讽,不禁大怒:“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如果执意要杀掉贤儿,”高宗泣不成声,“那就让朕同他一起去吧……”

    第二天,高宗下诏,将太子贤贬为庶人,流放到两千里外的巴州。平常与太子相善的宦官侍从一律处斩。

    太子贤怎么也没有想到,在长安的日子里,他曾处心积虑地提防着母后的毒鸩,他在被流放到巴州四年之后,当一位名叫丘神勣的宦员逼令他自杀时,他所得到的依然是一杯毒酒。庶人贤在惊愕之余,不能不想到这也许是上苍对他的故意嘲讽和作弄。

    在被囚禁于巴州的枯索岁月中,庶人贤曾经写过一首哀婉凄凉的黄台歌词,表述了他心中结郁已久的愤闷:

    种瓜黄台下,

    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

    再摘使瓜稀。

    三摘犹为可,

    四摘抱蔓归。

    这首著名的歌词后来传到洛阳,陪伴着高宗皇帝度过了他生命中最后一段时光。

    在病中,高宗李治时常让御医秦鹤鸣将这首词反反复复地念给自己听。他仿佛对自己日益颓朽的境况渐渐上了瘾。时值十二月的冬天,窗外大雪压枝,山岳潜形。高宗李治不时从昏睡中惊醒过来,喊着贤的名字。

    “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雪,贤儿远在巴州,不知是否平安?”

    御医秦鹤鸣一时不知所答,只得陪高宗暗暗落泪。

    十二月十二日,高宗皇帝离开嵩山的奉天宫,返回洛阳。二十二日,为了给高宗祈寿,武则天再度下令改元,将永淳二年改为弘道元年,并特赦天下。

    这天午后,高宗驾崩于洛阳贞观殿,享年五十六岁。

    按照高宗遗命,中书令裴炎让太子哲在灵前即位,是为中宗。

    七

    中宗哲这年二十八岁。在登上皇位之前,他的存在由于两位兄长在朝中的影响和声望而遭到冷落,平常似乎很少为人瞩目。无论是先帝高宗皇帝还是母后武则天,对他都显得极为平淡。

    许多年前,武后一时性起将他的妻子赵妃处死,

    竟丝毫没有顾忌到他可能会有的种种不快。这些年来,朝廷中的变故一件接着一件地发生,几乎令他目不暇接,并使他养成了置身于事外的习惯。他平常很少过问朝中是非曲直,不像他的兄长那样在朝中拥有广泛的支持者。因此,当他被册立为太子,并在弘道元年登上皇位之后,他的周围连一个可以商讨政事的亲信都没有。多年来积压在他心中的自卑感以及身为帝王的盲目喜悦仿佛注定了要使他酿成大错。

    既然他不知道如何使用自己刚刚得到的权力,那么他唯一可做的似乎只能是让他的亲族内眷分享自己的荣耀。

    他的妻子韦氏被册封为皇后不久,他的岳父韦玄贞从普州参军一跃而为豫州刺史,韦玄贞到任后没几天,在韦皇后的策动下,中宗哲准备再度提拔他的岳父,让他担任侍中要职。中书令裴炎闻讯后立即前来谏止。中宗哲也许想尝尝初为天子的滋味,他不仅没有听取裴炎的劝谏,相反私下里对他反唇相讥:“朕是一国之君,让什么样的人担任恃中之职是我自己的事,只要我愿意,即便将天下拱手让给韦玄贞又有何不可?”

    一个月之后的一天,武后突然传令,当日的早朝改在太极宫正殿乾元殿举行。这道谕旨看来是某种重大事件即将发生的明显征兆,一时间惊动了满朝文武。按照惯例,除了天子登基或重要的节庆日之外,倘若没有重大事件,早朝不会在乾元殿举行。

    当文武百官在黎明晦暗的光线下走向乾元殿时,他们不安地注意到,大殿内外增设了御林军士卒,他们披甲执剑而立,表情肃穆。

    像往常一样,中宗皇帝跟在武则天身后来到乾元殿,也许是他尚未从睡梦中完全醒来,他对于早朝仪式改在正殿举行以及殿内的紧张气氛并不在意。中宗皇帝正想登上御座,中书令裴炎从一旁突然闪了出来,伸手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想要干什么……?”中宗哲诧异地问了一句。

    裴炎的目光躲躲闪闪,他朝左右做了一个手势,两名身材高大的御林军士兵立即扑上前来,抓住了中宗的肩膀。

    中宗哲勃然大怒:“裴炎,你与朕开什么玩笑?”

    裴炎和中书侍郎刘讳之上前向中宗行礼,随后,裴炎从口袋中掏出一道诏书,大声宣布:

    “太后有旨,即日起废天子为庐陵王。”

    中宗哲这才觉得情形确实不妙,他心有不甘地对裴炎说:“裴炎,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朕有何罪?”

    裴炎并不答话,他回过头来看了看端坐于御殿之上的武则天。

    “拿下!”武则天喝道,“你刚刚登上皇位,尚未布政天下,就大封亲戚,私树党羽,……你还说要将整个天下让给韦玄贞,这难道还算不上大罪吗?”

    中宗哲的身体像颓墙一样坍倒下来,他似乎还想抗辩,两名军卒不容分说将他架往殿外。第二天,武后降旨将庐陵王贬往均州,半个月后又将其流放房州。

    在中书令裴炎看来,既然中宗被废,高宗的幺子豫王旦实际上已成了皇位的唯一继承人。皇子旦性情懦弱,与他的父亲李治如出一辙。自从他降生的那天起,他的名字就由武则天改来改去——由叙伦改为伦,又改为旦,到了武后天授元年改为伦,直到武后圣历元年,他的名字最后才得以固定。

    中宗哲被废之后,武则天并非立即册立皇子旦为新帝,这使裴炎、刘祎之等人颇感意外。武则天看来是在故意拖延这件事。朝中遗老对此事看得十分清楚,武后实则上是在利用旧君已废,新君未立的间隙来察看一下朝廷群臣的反应。

    满朝文武在国不可一日无君的焦虑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在长达半月的对峙中,朝臣的态度,百姓的民意,武后深不可测的愿望三者之间似乎正在进行着一场潜在的、无声无息的较量,这一较量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意味深长的。

    二月十二日上午,礼部尚书武承嗣突然来到了武后的寝宫,他告诉姑妈:朝廷重臣和王室权贵正簇拥着皇子旦前往武成殿外,请求武后临轩。武承嗣分析道:“他们也许是来请您亲自登基,一统天下。”

    这一意外的消息使武后在漫长的等待中终于见到了一线曙光,她即刻命令左右起驾赶往武成殿。当武则天兴致勃勃地登上殿楼,二十二岁的皇子旦看来并无拥戴武后登基之意,他只是援例向武后进献了“皇太后”的称号。皇子旦说话吞吞吐吐,始终不敢抬头看武后一眼,最后由中书令裴炎替他说完了要说的话。

    武则天知道,既然朝廷重臣让皇子旦向自己进献了“皇太后”称号,那么立蛋为天子似乎已不可避免。看来,自己君临天下的时机尚未成熟。

    中书令裴炎目下已无当初长孙无忌之风范,更无许敬宗等人曲意馅媚之权术,他尽管对武则天忠心可鉴,但武则天心中隐晦的意图似乎已超出了他的想象力。他也许始终不敢在异性女人统治大唐这件事上深想下去,这不仅导致了武后对他的失望,而且在不久之后就给自己引来了灾难性的后果。

    三天之后,武后派承嗣前往皇子旦的寝宫,册立他为新帝,但等待着旦的并不是隆重的登基大典,而是幽处后宫、遥无尽期的囚禁生涯。

    垂拱三年正月,武后曾一度驾临睿宗旦被幽禁的别宫,表示要归政于他。母子之间话不投机,出语言不由衷。睿宗照例谦辞不受,武则天亦不坚持。翌日午后,她下令将睿宗蛋僻为皇嗣。

    睿宗旦在无任何过失的情况下遭到幽禁,很快就在朝廷内外激起了强烈的反应,除了大臣刘仁轨、中书令裴炎向武后屡屡劝谏之外,一场讨伐武则天的叛乱也在千里之外的扬州城中蓄势待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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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3-18 14:12 |只看该作者
随着睿宗旦被废为皇嗣,武则天正式在洛阳紫帐称制。她代天子颁发诏书,更改年号和皇旗的颜色,将东都洛阳改名为“神都”,将洛阳宫改称“太初宫”。并将衙门以官职的名称再度进行更改。

    武则天现在已经六十多岁了,但她看上去依然眉如新月,肌若冰雪。她在分封武氏亲族的同时,将大唐王室门阀一一贬往外地。她现在可以有条不紊地进行此事,而不需要察看任何人的眼色。对眼下大权独揽的武后来说,她离登上皇位,君临天下只差一步之遥,但武后知道,要跨过这一步亦并非轻而易举。

    光宅元年,武则天治下的大唐帝国似乎出现了吉祥和瑞的征兆。全国各地报来的祥瑞绿章被刻在青藤纸上不断送达宫廷,这些绿章的内容读来饶有趣味,比如,河南刺史的一道绿章声称,在河南丰县,有人发现了一颗九穗灵芝;在山西的水汶县,一群白鹊栖息在县城外的合欢树林中,三日不去,远远看去犹如皑皑白雪。最使武则天感兴趣的还是嵩阳县令樊文献上的一枚赤心瑞石。这些绿章既是天降祥瑞的吉兆,又是民心归附的重要信号。

    到了光宅三年,英国公李世勣的孙子徐敬业在扬州发动兵变,给一度祥隆的大唐王朝再次蒙上了一层阴影。

    从这场叛乱的开始到最后平息,武则天始终没有将那些远在江南的书生放在眼里。在叛乱进行的过程中,她最为担心的似乎是另外一些事情。因此,当内侍上官婉儿将那篇扬州起兵的“讨武檄文”念给她听时,武则天的脸上仍不时地展露出笑容。

    上官婉儿是诗人上官仪的孙女,现在二十一岁,七年前奉太后之命入内宫成为内侍。大太监魏安死后,她很快就成了武后的心腹之一。如果说魏安作为武后的谋士和帮手为她鞠躬尽瘁,那么现在上官婉儿所扮演的角色仅仅只是一个学生而已。她对武则天的敬畏几近崇拜,武则天的智慧、性格和处理政事的作风无一不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对她日后的命运产生了重大影响。随着时间的推移,祖父上官仪的惨死作为一道年代久远的陈旧布景,已被她渐渐淡忘。

    这篇讨武檄文措词尖刻,字里行间对当今太后多有不恭,上官婉儿不得不时常停下来,察看一下武则天的脸色。武则天细细地玩着那枚赤心瑞石,含笑不语,她似乎听得津津有味。

    当婉儿读到“一环之土未干,六尺之躯何托”时,武则天忽然问道:

    “此文出于何人之手?”

    “据说是一个名叫骆宾王的人写的。”婉儿答道。

    武则天将这句话又默念了一遍,然后叹息道:“此人文才盖世,未为本朝所用,当是宰相之过……”

    接着,武则天站起身来,向上官婉儿问道:“婉儿,现徐敬业在扬州起兵,以你之见,我当如何处置此事?”

    “当立即发兵平叛。”婉儿答道。

    武则天莞尔一笑,摇了摇头。

    “徐敬业此次谋反虽肇始于千里之外的扬州,但祸根却在朝中,”武则天若有所思地说道,“据我所知,在朝廷各部及地方州县,同情徐敬业的官员大有人在,我若仓促起兵征讨,这些人即便不敢为叛军内应,但亦会借故拖延,从而助长叛军气焰。另外,朝中也会有人利用叛乱大作文章,在归政一事上向我施加压力……”

    “那太后准备怎么办呢?”

    “若要平息叛乱,必须首先除掉内患。”武则天冷冷地答道。

    第二天,武则天将中书令裴炎召到内宫的英贤殿,与他商量平息叛乱一事。早在中宗被废之时,武则天即对裴炎大力失望,近几个月来,这种失望情绪在武后的心中与日俱增,尤其是上个月,当武承嗣请求准许建立武氏七庙以追尊武氏宗族时,裴炎就表示了强烈的反对。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对太后说:太后既为国母,应当以无私仁德仪昭天下,祭祀宗族本为私事,为此而特建七庙似有不妥,自古以来,尊崇内戚往往导致国破家败,汉朝的吕后即是一例……这件事最终不了了之,但裴炎将自己与吕后相提并论,却在武则天的心中留下了难以除去的刺痛。

    现在,武后以平乱之事向裴炎问计,裴炎看来对自己所面临险恶处境并无太多的了解,他不假思索地答道:

    “从叛军打出的‘匡复庐陵王’的旗号来看,徐敬业之乱概由皇帝年长而未能亲政所引起,以臣之见,若太后归政睿宗,徐敬业之乱不讨自平……”

    武则天的脸色由红转白,最后变成一线青灰色。她看了一眼侍立在侧的上官婉儿,不冷不热地对裴炎说:

    “你的意见,我已知晓,你且退下,平叛之事尚要从长计议。”

    诚惶诚恐的裴炎走后,武则天立即下令将其拘捕。随后,武则天召集朝廷重臣在贞元殿举行御前会议,商讨平叛方案。由于大臣们在会前就已知道了中书令裴炎被捕下狱的消息,因此御前会议很快就演变成了对裴炎一案的激烈争吵。

    中书舍人李景谌赞同武后的意见,他认为裴炎有参与谋反的嫌疑,理当拘押审查。风阁侍郎胡元范、刘景先立即据理反驳。武则天静静地闲坐一旁,始终一言不发,以至于争吵愈加剧烈。

    最后,武则天似乎感觉到形势对自己越来越不利,她便突然发话:

    “裴炎谋反之心已久。我已掌握了确凿证据……只是目前不便公布而已……”

    “若裴炎有谋反之心,那么臣等也同样有谋反之心了……”刘景先与胡之范看来已准备孤注一掷。

    “这可是你们自己说的,”武后对右右侍卫使了个眼色,“还不给我拿下?!”

    这天晚上,武则天和上官婉儿刚刚回到寝宫,即有侍从来报:“千金公主前来向太后问安……”

    武则夭此时已感疲惫之极,便吩咐侍从道:“我今天太累了,让大长公主明天再来吧。”

    千金公主是唐高祖的第十八个女儿,现在虽已年近六十,但姿色未衰,风韵犹存。她性格开朗活泼,举止优雅娴静,在年复一年的寡居生涯中渐渐为人们所忘却。只有当她与男宠们的风流艳事在宫中闹得沸沸扬扬时,人们才会意识到她的存在。

    在泰山封禅大典到武后神都摄政,千金公主目睹了武则天在官廷倡扬女权,推行新政的整个过程,李氏家族气息日衰干金公主也许并不在意,重要的是,武则天的一系列革新计划给她呆滞、压抑的生活带来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清新空气。当整个李氏王室在武则夭的弹压之下感到惶惶不可终日时,千金公主却独享优游,与武后过从甚密。

    这天晚上,千金公主在一名宫女的引领下来到了武则天居住的英贤殿。

    武则夭正躺在床上,由一名宦官替她按摩捶背。上官婉儿端着一碗汤药侍立在床边。武则天看见千金公主进来,只是冲她微微一笑:

    “大长公主请坐。”

    武后平常与干金公主极为友善,用不着虚礼和客套。

    千金公主抱臂站立在窗幔边,饶有兴味地看着宦官给武后按摩,唇边不时掠过一阵温和而神秘的笑意。

    “大后玉体有何不适?”千金公主问道。

    “近来时感身上疼痛,已有数月……”

    “请太医来诊视过了吗?”

    “太医已看过多次,似乎不见好转。”

    “这些天来,朝廷内外大事不断,太后应多加珍重才是。”千金公主关切地说道。

    “多谢大长公主一片好心。”武则天说,“只是我亦不知道自己到底生了什么病,针灸和汤药都试过了。看来并无用处。”

    “针灸和汤药只能暂时缓解病情,却无法从根本上除掉病兆……”

    武则天笑道:“不知大长公主有何见教?”

    千金公主看了看室内的侍从,诡秘一笑,没有再说下去。武则天别有会心,也未加索问。

    等到夜阑人静,房中只剩下武后和千金公主两人时,武则天拉着千金公主的手,情声问道:

    “刚才公主说到病症的根本,我倒想听听。”

    千金公主想了想,没有立即回答武后的垂询,而是说起另外一件事来。

    “在大唐王朝的文武群臣中,有一个重要人物,不知太后是否听说过……”

    “不知公主指的是谁?”

    “李淳风”

    “怎么没有听说过,他是朝中主管天象历数的太史令,”武则天笑道,“他所修编的麒年历我还曾推行过呢……”

    “李淳风虽然官位轻微,在朝中很少有人注意,不过,说起来他还是太后的救命恩人呢。”千金公主道,“倘若没有李淳风,太后也许早已为太宗皇帝所杀……”

    武则天大惊失色,赶忙问道:“大长公主这样说,有何凭据?”

    千金公主仿佛陷入了过去事情的回忆之中,她的目光注视着窗外,缓缓说道:“此事说来话长。早在三十多年前,太宗皇帝曾在宫中发现了一本《秘记》,据《秘记》上说,唐三代之后,有武氏起而灭之

    “这事我也曾听说过。”

    “当时,太宗皇帝本欲杀掉朝中所有武姓之人,以绝后患,太史令李淳风劝阻了他。”

    “公主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千金公主喟然长叹了一声,寂然说道:“多年来,我枯处宫中,寂寞难排,不知不觉地迷醉于阴阳术数的推衍与遐思中,我后来听说李淳风精于此道,便常去终南山中与他切磋,渐至无话不谈……”

    “李淳风现在何处?”

    “十多年前,他辞官息影山林之后,不久就仙逝了。在他临死前,我曾去看过他一次,他也知道自己在世之日无多。因为上苍也许不愿让他窥破更多的秘密。”千金公主看了武则天一眼,继续说道,“当时,他与道士袁天罡合演的《推背图》已臻齐备。”

    “袁天罡……”武则天的脸上布满了惊愕的神情。

    “太后莫非也听说过此人?”千金公主问道。

    武则天没有说话,在单调而悠远的宫漏声中,她眺望着窗外疏朗而迷离的灯火,仿佛又回到了遥远的童年: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清晨,一名背负行箧的道士突然来到了家中……

    “简直像做了个梦一样……”武则天在恍惚中自语了一声。

    “太后这些年所成就的大事,在我看来,既是人力,亦是天为,”千金公主说,“至于太后近来常感不适,我想,那也许和阴阳失调有关……”

    “何以见得?”武后转过身来,怔怔地看着千金公主。

    “太后眼下的心情灵性已近纯阳至刚,可您的身体却仍是阴气弥积,混沌未醒,我担心长此以往,这不仅有损于太后的玉体,而且将会妨碍您日后的功业……”

    “以公主之见,我该如何去傲呢?”武则天问道。

    千金公主笑道:“我看只有一个办法,采补阴气以使匮竭的身体得到滋养,究竟如何去做,我想太后不用我来多费口舌了吧?”

    武则天随后也笑了起来,在千金公主诡谲而温和的目光下,她的脸上掠过一缕少女般的羞怯。

    “如果太后不见外的话,我这里倒有一副现成的灵药……”千金公主低声说道。

    武则天的眼前又一次浮现出当年永巷初夜时太宗皇帝那略显浮胖的脸,以及高宗李治虚弱而单薄的躯体,当她意识到近年来对官中年轻男子那种难以抑止的好感时,她不禁微微有些气喘。

    第二天傍晚,一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健壮男子在千金公主的陪伴下,来到了武则天住居的英贤殿。

    武则天在帐帘后初见之下,此人果真像千金公主所说那样,生得健伟丰仪,挺拔俊美,跪在遍地锦绣的内房中犹如一尊铁塔,黝黑的肌肤显出油亮的光泽,细而浓密的眉毛护遮着一双略带忧郁的大眼睛,只是他初来殿中,显出几份怯意。

    武则天细细察看这名男子,她一想到千金公主昨夜向她描述过的此人夜御十女的非常之器,不觉悠然心动,情难自禁。

    她从幕帘之后慢慢走出来,来到他的跟前,低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冯小宝。”

    “哦……”武则天瞟了千金公主一眼,“你起来吧。”

    “多谢太后。”冯小宝站起身来,两眼大胆地直视着此刻已妆饰一新的武则天。

    “听大长公主说,你的棒术十分高明……”

    “小人不敢。”

    武则天道:“我今天特意准备了一根如意棒,你现在就来耍一下如何?”

    “恕小人无礼。”

    冯小宝说完,立即脱掉了上衣,露出浑圆黧黑的脊背,朝武则天深深一揖,随后,他从桌上拿过那根如意棒,在屋里舞弄起来。

    太后武则天和千金公主闲坐在一旁,一边泡着茶,一边不时地看上冯小宝一眼。在屋内敞亮的光线下,冯小宝手中的如意棒呼呼生风,身上的肌肉和胸前的一丛黑毛依次呈现出各种微妙的变化。

    千金公主侧身在武则天耳边说了句什么,武则天不禁扑噗一下笑出声来,手里的茶水洒了一身。

    “够了,够了。”武则天平静地吩咐道。

    冯小宝收棒向武后行礼,他发现千金公主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悄然离开了。

    “过来吧。”武则天含笑朝他招了招手。

    冯小宝迟疑不决地向前走了一步。

    “过来呀,”武则天又重复了一遍,她压低了声音对冯小宝说:

    “小宝,除了棍棒之外,你还会玩些别的什么吗?”

    冯小宝正色答道:“启禀太后,小人无所不能……”

    武则天大笑起来。

    潮湿而短暂的夜晚很快就过去了。武则天将冯小宝留在了宫中。武后也许觉得冯小宝这个名字有失风雅,便给他改名为薛怀义,让他帮着照料宫中花园的草木。一个月之后,武则天令薛怀义剃度为僧,以白马寺住持的身份时常出入宫廷,陪伴左右。

    薛怀义身性好勇斗狠,加上武则天对他恩宠弥笃,不久之后就在宫中惹出是非风波。另外,薛怀义作为一个健全的男子堂皇出没于美眷如云的宫廷之中,也招来了朝中大臣的忌讳和不满。

    一个名叫王求礼的补阙很快上表给武则天,建议将和尚薛怀义去势,以免日后淫乱宫廷。武则天看到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上表,随即大笑起来,她对上官婉儿说道:

    “若将怀义去势,我将他留在宫中又有何用?”

    三

    徐敬业的叛乱在光宅元年十一月即告平息,但它的阴影在武后的心中久久未能除去。虽然她通过这次叛乱的契机剪除了宰相裴炎,风阁侍郎刘景光、胡元范,大将程务挺、王方翼等异己势力,可李唐门阀的根基依然未受动摇。这些世袭显贵和遭受贬谪的旧臣暗中勾联,并与朝中权臣幽通款曲,武则天日益感觉到,自己在朝中的影响力和权势正在受到无形的钳制,御吏许有功、杜景俭等人更是独行其事,对武则天的革新计划置若罔闻,他们甚至敢于违逆武后谕旨,将朝廷重犯无罪开释,使负责侦讯审押的司刑寺形同虚设。

    另一方面,远在江南的几个书生居然能在一夜之间集合十万人马兴兵举事,而朝廷竟毫无觉察,这至少也昭示出这个庞大帝国的中下层机构已面临瘫痪,如果不能及时地了解各地的隐情,防患于未然,克敌于未发,类似的事变势所难免。当然,如要彻底理顺这个积重难返的陈旧体制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况且,即便武则天决意清理这一体制,朝廷各部及地方州县的官员亦会竭力抗拒,他们或阳奉阴违,或敷衍了事……

    看来,现在是利用民间势力发动一场自下而上革命的时候了。

    垂拱二年正月,武则天批准了一个名叫鱼家保的人的上奏,在洛阳城的神庙四周设立了告密用的铜匦。铜区分为四格,东西南北各面均有投书入口,依次为延恩、招谏、伸冤和通玄四门。

    铜匦亦称告密之门,它的设立通过布告昭示天下,一时间,全国各地的告密和鸣冤者从四面八方朝神都洛阳蜂拥而来,一度将神庙围得水泄不通。

    地方州县的各级官吏莫不谈匦色变,他们不得不用极为小心而谦恭的态度对待那些潜在的告密者,倘若稍有得罪,这些人便会立即踏上前往洛阳的道路。这些告密者大都是一介草民,不过,他们的告密文书一旦受到朝廷的重视,官吏们轻则获罪下狱,重则人头落地。在朝廷内部,情况亦是如此。朝臣之间互相猜疑,彼此提防,惶惶不可终日。有些人仅仅因为同僚冷眼相视,便疑心对方告密而抢先下手。到了垂拱二年的秋天,朝廷大臣就已养成了上朝之前与妻子诀别的习惯。

    武则天除了命令正谏大夫亲自接待那些奉旨告密的民众之外,自己和上官婉儿也时常于早朝之后来到紫宸殿,破例接见告密者。不久之后,武则天就敏锐地意识到,随着告密者的日益增多,罪犯的数量也在急剧增多,而主管诉讼的司刑寺和各级州衙已不能适应新形势的需要,因此,武则天在朝中新设肃政台。肃政台御史集调查、搜捕、审讯、施刑数职于一身,即便处死朝廷要犯,亦无需向武后通报。除此之外,为了缩短诉讼程序,武则天感到必须任用一批严酷的官员执掌法律大权。很快,武则天就亲自在告密者中挑选了索元礼、来俊臣、周兴三人担当要职。

    武则天的这一措施不久就遭到了一部分朝臣的竭力反对。御吏许有功、杜景俭,尚书省补遗陈子昂等人相继上奏,他们认为武后大开告密之门,任用酷吏的结果导致了先帝法律的名存实亡。朝廷及地方州县的官员人人自危,朝不保夕,“眶毗之嫌,即称有密,一人被讼,百人满狱,”从而使诬告,自相仇杀之风假太后圣名大行于天下,国家似乎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之中……

    武则天对于这些言词锋利,直言犯上的奏折似乎并不在意,她下令将许有功等人贬往外地,而对他们遭受贬谪的原因未加任何说明。倒是这年七月发生的一件小事引起了武后的不快。

    有一天,太子通事郝象贤被周兴控以谋反之罪,在他被押往曹市斩首的途中,郝象贤见己已必死,便索性对武后破口大骂,并将武后与冯小宝私通等丑事尽数抖搂出来。武则天自然怒不可遏,命令手下将郝象贤碎尸万段,与此同时,她又暗中颁布谕旨,以后在处死罪犯时,一定要用小木球堵住他们的嘴巴。

    在上官婉儿看来,武则天在任用了索元礼、来俊臣等人后,全国上下似乎都被卷入了一场恐怖之中,她从上朝时官员们的脸色中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一点,连日来朝廷的混乱局面使她目眩神迷。不过,武则天看上去倒是春风扑面,踌躇满志,自从冯小宝入有以来,太后素来忧郁的脸上再度容光焕发,而她的心思似乎也越来越让人难以琢磨了。

    垂拱三年二月,武则夭接受了礼部尚书武承嗣的建议,下令将乾元殿拆除,在其旧址上修建明堂,作为盛典时大宴群臣的场所。武则天将督建明堂之任交由冯小宝一手操持,不多久,修建明堂所需的树木和砖石便从全国各地源源不断地送往洛阳。

    一个晚春的午后,武则天偕同婉儿乘坐一辆马车去明堂工地察视,在路途中,上官婉儿终于有机会向武后委婉地提出了自己心中积压已久的疑惑。

    “近来,各地官员上奏弹劾索元礼等人的文书接连不断,在太后的书案上现已堆达数尺之高……”

    武则天似乎正在想着自己的心思,婉儿的话并未引起她的注意。

    “我听说,来俊臣等人还编列了一则《罗织经》,供审讯罪犯之用。”

    “哦,还真有这样的事?”武则天说,“你不妨说几段让我听听。”

    上官婉儿便将她熟记的《罗织经》从头至尾背了一遍。

    “死猪愁,求即死是什么意思?”

    婉儿道:“这是刑法的一种,意思是,倘若犯人受到这种刑法的逼供,便像死猪一样面露愁态,但求速死而已……”

    武则天朗声大笑:“真亏他们想得出来。”

    “太后,我近来时常在宫中听人说,您在任用来俊臣等人后,大唐王朝沿用百余年的法律都已废弛了……”

    “法律?”太后冷笑道,“世上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法律,以后也不会有。”

    “可是……”

    “婉儿,你现在还小,”武则天温和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有些事情你以后慢慢就会明白的。”

    谈话间,明堂工地已在眼前。正在忙乱中的官员和民扶看见太后的马车来到,便纷纷跪伏在道路的两旁。一阵和风吹来,山野中养麦和花草的香气扑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婉儿见太后困倦顿消,兴致勃发,便又说道:“启禀太后,婉儿尚有一事不明,还望太后点拨……”

    “你说吧。”

    “御史许有功、杜景俭、李日知等人曾在公开场合对您出言不逊,并在私下里辱骂太后,太后为何不借机将他们一并除去?”

    武则天正色道:“婉儿。这些人都是我朝难得的忠臣,他们的意见也不一定没有道理,只不过不合时宜而已,我若将他们一一杀掉,日后谁来帮我治理天下呢?”

    “太后的意思是不是说,您现在任用来俊臣等人只是权宜之计?”

    “婉儿近来越发长进了,”武后且赞许的口吻对她说,“所谓的忠臣叛逆都要依时而定,虽然眼下朝廷内外一片混乱,但澄明的日子也已指日可待了。你要将目光放远一点,在处理目前棘手事情的同时。也要替日后稍作安排……”

    武则天在上官婉儿的搀扶下从马车上下来,她没有理会那些前来问安施礼的官员,而是驻足朝远处眺望,难以数计的民扶蚁聚在工地之上,一座巨大的建筑物的雏形已隐约可见。在它的背后,大片开阔的麦地吐锦堆绣,令人赏心悦目。

    几名官员牵来了两匹天山良驹。武后和上官婉儿骑马慢慢越过一道缓坡,朝野外走去。一队侍卫远远地跟在她们身后,密切注视着山野里的动静。婉儿紧紧地伴随着武则天,来到了山坡上一条黝黑发亮的小溪旁。

    “婉儿,你在想什么?”武后回头看了看她。

    “我在想,太后在朝中的宿敌,无非是李唐王公门阀而已。如今太后大开告密之门,选用严酷的官吏,这不等于是打草惊蛇吗?他们感觉到风声日紧,便暗中隐伏不动,太后又如何能将他们除灭呢?”

    武后笑道:“婉儿果真是聪明伶俐,我当初将你选入内宫与我相伴,看来没有看错人。你说得很对,那些人目前的确兔子一样藏进了草丛之中。不过,他们已经受到了惊吓,他们的神经已像琴弦一样纤细,必然会在惊慌之余丧失判断力,我只要往草丛里丢一块石头,他们就会四下溃散,夺路而逃……”

    武后拽住了马头,似乎又想起了另外的什么事,她遥望着山下的人群,忽然问道:

    “婉儿,你看到怀义了吗?”

    四

    垂拱四年春未,一个名叫唐同泰的人进宫面见武后,他突然来到内宫并非前去告密,而是来向武则天报告祥瑞之兆的。一天傍晚,唐同泰在洛水河边漫步时发现了一块紫色的石头,上面刻着“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个大字。武则天从唐同泰手中接过瑞石,细细察看。经过长年河水的冲刷,这枚石头晶莹剔透,形同美玉,只不过上面的字体依稀显出新刻的痕迹。

    武则天会心一笑。类似这种石头,她已接到过好几件了。最近一段时期以来,报瑞的吉兆从各地传向洛阳,像母鸡司晨,桃花冬放一类的绿章青藤早已压满了她的书案。在武后看来,近来祥瑞之兆纷涌迭现,不论出于巧合,还是出于人为,它至少预示着朝廷内外改朝换代的民意已蓬勃滋长。

    武则天立即将这枚瑞石赐名为“宝图”,将唐同泰擢升为游击将军。

    五月末,武则天下达了一道诏书,命令各州都督,刺史以及李唐宗室外戚齐集神都洛阳,准备于七月间前往洛水岸边举行盛大的拜洛大典,就在拜洛大典的准备过程中,一封告急文书由百里之外的通州送达武后手中:李唐王室的叛乱突然暴发了。

    太宗皇帝的兄弟韩王元嘉,霍王元轨,常乐公主以及宗室诸王早被朝廷近来的一系列告密捕杀之风搅得惶恐不安。他们知道,武则天下手将他们除灭,似乎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这年年初,洛阳传来的消息称,武则天将利用明堂竣工典礼之机,将李氏王室一网打尽,更坏消息接踵而至:武则天在宫中大祭祖庙,灵牌上溯四十代,即将改唐为周;大和尚薛怀义正与一班僧侣日夜密商,编修佛爷转世的经文;武承嗣命人在一枚紫石上刻下“圣母临人”的预言,密使唐同泰晋献武后……

    到了五月末,情况似乎更为明朗了。武则天将于七月间举行拜洛大典,并命诸王前去参加,一场屠杀看来已在所难免。

    唐室王公之间彼此密书往来,谣言四起,除了在“如欲活命,勿来京都”一项上达成了一致意见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应急办法。

    起兵征讨的信号是由韩王元嘉之子、通州刺史黄国公首先发出的。垂拱四年六月,他给越王李贞写了一封信,信中称:“内人病渐重,恐须早疗,若至今冬,恐成痼疾。宜早下手,仍速相报。”随后,他又伪造了睿宗的玺书:“朕被幽禁,尔等宜各发兵救我……”这封用暗语写成的密信与伪诏一起很快就送到了越王李贞的手中。

    李贞之子琅琊情急躁,鲁莽,他立即致函各王迅速进兵京都,自己则带领刚刚招募来的五千兵勇率先攻打济州。

    当琅琊王冲起兵的消息传到神都洛阳,武则天井未张皇失措。她只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对上官婉儿说道:“看来,拜洛大典只得推迟了……”

    武则天命张光辅为督军节度,率领十万大军西出洛阳,平叛诸王之乱。

    七天之后,琅琊王冲于济州兵败身死。李冲的战死使得越王李贞、常乐公主等人决定孤注一掷。尽管大部分工室都督在惊恐之余徘徊观望,他们还是仓促起兵。不到十天,越王李贞兵尽粮绝,在豫州城外自杀身亡。至此,历时十七天的诸王之乱如昙花一现,遂告平息。

    讨武之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即被平灭,也出乎武则天的预料。这次事变中泄露出来的某种信号使武后兴奋不已,李唐王朝看来的确气数已尽,尽管叛军打出了匡复唐室的旗号,但天下臣民竟无人响应,它使武则天清晰地看到了人心的向背。

    在叛乱之前蠢蠢欲动,在发轫之际左顾右盼,力求自保的诸王宗室未能逃脱厄运,韩王元嘉、鲁王灵等人被押回东都,在秋官侍郎周兴的逼令下,相继自杀。

    十二月二十五日,武则天在洛阳南效的“圣图泉”畔举行了盛大的拜洛典礼。在破晓的晨光中,洛水徐徐东流,武则天峨冠博带,迎风而立,向着冥冥之中洛神拜谢祈祷。几乎在拜洛大典举行的同时,一场更大规模的杀戮也在迅速进行之中:

    霍王元轨、纪王慎在流放途中被杀;

    东莞公融及江都王绪被斩于曹市;

    济州刺史薜顗、其弟薛绪被杀后,尸体暴晒示众;

    常乐公主在狱中饮鸩自尽。

    五

    垂拱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明堂终告落成。这座富丽堂皇的巍峨宫殿在竣工后的第二天即迎来了成群的赤雀,它们啁啾着盘旋于明堂的金顶之上,久久不去。翌日,几只凤凰飞临明堂西侧的御花园,最后落在了肃政台院内的一排桐树上。皇宫内外的许多目击者自称看到了这一奇妙的景象,武则天遂下令将明堂改名为万象神宫。

    次年的正月初一,武则天第一次穿上了象征天子之尊的衮冕,在万象神宫举行祭奠大礼,随后,她在侍女们的簇拥下登上洛阳宫正门的殿楼,接见文武百官。这是一个大雪初霁的清晨,洛阳城中的树木,街巷和房舍上依然一派银白,鼓乐声中,盛装的朝廷大臣在宫外的广场上一字排开,肃然站立。武则天俯瞰着远处重重叠叠的宫墙门楼和苍凉的烟树,一度忘了自己置身于何处。此刻,她仿佛正在遥远的巴蜀利州,跟着母亲去道观访仙;又好像正走在前往长安的路上,瓢泼大雨将她的轿帘打湿;有时,她感到自己正在感业寺中的水井边梳洗,索枯的钟声送来桂子的清香……现在,她再也不是一个没有名分的异族女子置身于李唐王室,而是名正言顺的武氏,不久将建立新朝,君临天下。

    不过,武则天并没有立即登上皇位。从垂拱五年元旦到天授元年正月,武则天似乎再次陷入了令人茫然不解的等待之中,仿佛一个饥肠辘辘的人在故意推迟一场盛筵的到来。当上官婉儿不断催问她何时登上皇位时,武则天说:“现在已不是三年前了,如今即使我不想当皇上,恐怕也不行了。”

    载初元年七月,在明堂潜心修行的十位高僧联名向武则天进献了一部《大云无相经》,据《大云经》所载,武则天作为当今圣母,实为净光天女下凡转世,当王天下。武则天即刻将《大云经》颁行全国各寺院,并饬令在洛阳和长安修建大云寺,为收藏佛教经典之用。《大云经》的注疏者,云宣和尚等九人均被赐紫红袈裟,位袭三品县公。

    九月,长安人傅艺游率九百人长途跋涉来到洛阳,在洛阳宫门外恳请武后登基,傅艺游向武则天奏道:“李唐运数殆危,改唐为周势所必然,当今太后为千古一人,光风霁月,上应天意,下合民情,理当即速登基……”武则天深为感动,她虽然照例谦谢不受,但还是将傅艺游封为鸾台侍郎。

    一个月后的一天,武则天正在宫中午眠。忽听宫外有鼓乐之声隐隐传来,武后颇为诧异:今日宫内本无大典,何来喧嚷之声?她正要叫来侍从询问,上官婉儿已入门禀报:皇宫外聚集了一支万余人的游行队伍,他们敲鼓击磐,绕着皇宫游行请愿,恳求太后改朝换代。武则天在昏沉的睡意中由婉儿搀扶着,再次登上则天门楼,接见游行民众。

    在游行队伍中,有商人、僧侣、官吏和普通百姓,他们打着彩旗,载歌载舞,站在远处观望的人更是难以计数,很多人似乎正从街市两侧的遮棚下跑出来,加入游行队伍。武则天见状不禁悠然动容,泪如雨下。

    可是,武则天的这一美妙心境并未维持很久,当她发现自己的侄子武承嗣站在游行队伍的最前面时,心中突然掠过一丝不快。几个月前,僧侣们向她进献《大云经》时,朝中就有人怀疑它是薛怀义所指使。现在,武承嗣在游行民众中招摇过市,看上去非常扎眼。武则天兀自叹道:这个武承嗣看来日后难成大器……

    当天晚上,武承嗣带领二十多位各界请愿代表来到贞元殿,将数本绿色的奏折递交武后,奏折上有六万余人的签名,这些签名者除了文武百官之外,还有帝室宗亲,四方百姓和边夷酋长。稍后,皇子旦的表章也送到武后手中,他恳请母亲即刻登基,并赐自己武姓。

    到了午夜时分,武则天方对殿外跪请不辞的文武百官们说:既然众愿难违,登基一事我可以考虑

    武则天一言既出,群臣莫不涕泪横流,叩首称谢,一时间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群臣退去之后,武后将承嗣单独留了下来。武承嗣原本指望姑妈给他连日的奔波辛劳予以奖赏,没想到武则天只是对他冷冷说道:“你身为皇室内戚,堂堂礼部尚书,居然在请愿者中抛头露面,简直是不伦不类。”

    九月九日拂晓,武则天在装饰一新的明堂里举行了即位大典,改唐为周,改年号为“天授元年”,大赦天下,全国欢宴七日。九月十三日,武则天下诏褫夺唐室王公的爵位,封武承嗣为魏王,武三思为梁王。并建武氏七庙,尊周文王为始祖文皇帝,追封五代。

    九月十四日傍晚,千金公主再一次来到了武则天的寝宫。武则天考虑到也许是自己近来废黜李唐王室,整肃李党残余之事使她受到了惊吓,便对她温言劝慰了一通,并赐其武姓,将她收为义女。武则天并不知道,千金公主此番求见,完全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在她与已故太史令李淳风密谈时,李淳风曾偶尔提到狄仁杰这个名字,并预言此人将在日后平灭武氏,匡复唐室的过程中起到关键作用。当时,千金公主只是姑妄听之,未以为意。昨天上午,当她从一位远亲的口中再次听说狄仁杰这个名字时,她几乎被吓了一跳:狄仁杰不仅存在,而且,在越王贞死后,他已递补豫州刺史……

    千金公主大概担心这样一个不祥之兆与武则天登基之初的喜庆气氛不太相称,她与武则天说了一会儿闲话之后,便起身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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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3-18 14:13 |只看该作者
天授二年以来,上官婉儿渐渐发现,登基之后的武则天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也许是《大云经》中净光天女下凡的传说无形中对她产生了影响,原先风骨峥嵘的面容变得明朗而安详,说话时语调迟缓而沉静,仿佛一条湍急的河道突然减慢了流速。这年七月,武则天颁布了一道谕旨:在宫中禁止杀猪宰羊。武则天的女儿太平公主曾悄悄地和婉儿谈及此事:“原来她除灭异己惟恐不及,如今好像有人在宫中踩死一只蚂蚁都会让她怏怏不快。”

    随着上官婉儿与太平公主日渐亲密,她与女皇朝夕相处的日子也在慢慢减少。武则天整日与男宠薛怀义密处明堂寻欢作乐,有几次甚至在沉睡中忘掉了早朝的时间。

    一天晚上,武则天做了一个奇怪而冗长的梦。她梦见自己在参加一年一度的亲耕仪式时,看见两名僧人在一片桑园中御风而行,其中一人看上去很像自己的父亲,他站在瑞云之上对武则天说道:“月过中天而偏,水堆河岸而溢,盛隆之极,亦是衰败之始,吉凶相陈,阴阳相易,古今一然,吾皇宜好自为之……”随后,两名僧人飘然远遁,如黄鹤一去杳杳无踪。

    武则天从梦中醒来,衣裙已被汗水浸湿。她独自一人来到窗边,突然感到了一种无所依归的空落和惆怅。薛怀义在熟睡中发出静谧的鼾声,屋外树影幢幢,万籁俱寂,幽蓝的月光洒满了窗台。这样的夜晚仿佛似曾相识,当年在永巷的漫漫长夜中,她也曾这样凭窗独坐,枯索待旦。如果说当年的孤寂是一种掺杂着期待和恐惧的混合物,那么,现在,它已变得让人难以窥测,不可名状。她所梦寐以求的愿望得以实现的同时,武则天几乎立即感到了它的虚幻,了无意趣。

    不过,这样的念头在她的心中只是一闪而过,经验和本能提醒她,眼下她还不能在这些浮靡的思绪上耽搁太久,她必须去思索一些更为具体而棘手的问题。

    武则天知道,她在任用酷吏清除异已势力的同时,也给自己留下了隐患。告密和杀戮之风正在朝廷内外愈演愈烈。来俊臣的一个密使到达黔南之后,在一天之内就杀掉了六七百人。诬陷和滥杀遍行全国,不仅导致了民众的惶恐不安,也使朝廷变成了一个无赖云集的场所,这与开国之初的盛隆之景显得极不相称。

    和往常一样,武则天一旦决定将某个计划付诸实施,她的行为之快,往往令人猝不及防。

    这年秋天,武则天在批准了大臣李敬则“废除酷刑,恢复常法”的奏请之后,索元礼即以酷刑逼供被控,交与大理寺审讯,不久即被杀于狱中。现已居仆射之职的周兴看来亦难逃厄运,他的死颇具戏剧性。负责审讯周兴的官员恰好是他的故交来俊臣。一天晚上,来俊臣派人将周兴请到自己家中,饮酒闲谈之余,来俊臣面露难色,对周兴说道:“兄弟有一件难办的案子,还请仆射指点。我几乎用遍了《罗织经》中的刑法,犯人却死活不肯招供,不知如何是好?”周兴指了指桌上的一只酒瓮,对来俊臣说:“这有何难?你不妨将犯人放在一个大瓮里,四周堆上木柴,大火烘烤之下,不怕他不开口。”来俊臣笑道:“这个办法倒也不错。”

    他旋即命人抬来一只大瓮,对周兴说:“现在请兄长进去吧……”

    周兴死后,武则天并未立即诛杀来俊臣。来俊臣对武则天素来死心塌地,在她登上皇位的过程中建功殊勋。倘若仓促将他除掉,必然会使朝中亲信受到惊吓。另外,来俊臣正处于文昌左相武承嗣的卵翼之下,受到他的护佑,即便武则天有心将他除灭,亦非易事。正在这个时候,朝廷之中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

    豫州刺史狄仁杰为官政绩显赫,名闻遐迩。天授元年四月,女皇将他召回神都洛阳,官拜鸾台侍郎,后累升至大理寺卿、尚书省仆射及宰相之职。长寿元年,在武承嗣的指使下,来俊臣以谋反之罪控告狄仁杰,同时受到指控的还有御史徐有功、魏元忠等七位大臣。

    狄仁杰知道武承嗣一直将自己视同世仇,必欲除之而后快。现既遭拘押,倒也并未慌乱失措。他曾任大理寺卿,对朝廷法律了如指掌。武则天近来曾向大理寺发布了一条谕旨:凡是初审时即肯服罪之囚犯,不仅可以免用刑法,亦可兔去死罪。因此,当来俊臣对他开始审讯时,狄仁杰即从容说道:“周朝既立,奉天承运,气象日新,我乃李唐旧臣,难奉新主,谋反是实,甘愿一死。”来俊臣听后哈哈大笑:“狄仁杰老儿。你堂堂大理寺卿,未及施刑便招供如仪,想必早已听说我来某的厉害了吧?”

    一同受牵累的几位大臣似乎心有灵犀,除了魏元忠之外,一律即刻服罪。来俊臣也未便施刑,只得将他们收押在监,听候处置。

    当天晚上,狄仁杰将一封密信藏于棉衣之内,说服一名狱卒,将其送还家中。

    狄仁杰之子狄光远接到狱卒送来的棉衣,颇感蹊跷,眼下正值隆冬季节,父亲让人将棉衣送回,也许其中别有隐情。他很快就在棉衣内找到了父亲的密信。第二天一早,狄光远即通过风阁侍郎乐思晦之子入宫向武则天告发。

    乐思晦在两个月前获罪被杀。他的儿子虽然只有八九岁,却异常聪慧。武则天在贞元殿一见他唇丹齿白,目如秋水,便心生爱怜之意。女皇在问明了他入宫求见的原委之后,便对他说道:

    “狄仁杰与你非亲非故,你为何替他送信求救?”

    孩子答道:“来俊臣在朝内作恶多端。两个月前,家父即死于来俊臣之手,现在他又要加害当今宰相……”

    武则天笑道:“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有些事你不懂就不要乱说。”

    武则天亲自替他掸掉了身上的雪花,并握住了他那冻得通红的小手,只是因上官婉儿侍立在一边,她不便将他揽入怀中。

    “想不到乐思晦还有这么个儿子……”武后看了婉儿一眼,若有所思地说。

    接下来的谈话一度偏离了正题。武则天已将狄仁杰一案放置一边,极有耐心地与孩子拉起了家常。她问他多大年纪,读过哪些诗文,并当场赐给他一对玉制的小佛像。

    最后,武则天问他愿不愿意入宫读书,孩子在谢过女皇之后,依然显得忧心忡忡,欲言又止。

    武则天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她笑了起来:“你不用担心,狄仁杰是不会死的。”

    孩子走后,武则天久久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对婉儿感慨道:“要有弘儿还活着,他的孩子也该有这么大了吧?”

    第二天下午,武则天将狄仁杰等七位大臣召入宫中面询。大臣们一见女皇便纷纷跪倒,其中一名老臣当即泪如雨下,武则天来到狄仁杰身边,问道:

    “你既已服罪,为何还让人送信鸣冤?”

    狄仁杰说:“臣等若不服罪,恐怕今天就见不到陛下了。”

    武则天将手中的一纸奏表扔给狄仁杰:“那你为什么要给朕上《谢死表》呢?”

    狄仁杰粗粗看过奏表,十分震惊:“臣等并未写过《谢死表》,这是别人伪造的。”

    武则天继而又逐个询问了另外的几位大臣,他们的回答与狄仁杰如出一辙。武则天在仔细核对了他们的笔迹之后,脸上顿时掠过一线阴云。

    “你们都起来吧。”武则天对大臣们说道。

    站在一边的武承嗣见状便上前劝谏:“狄仁杰等人阴险狡诈,陛下不可听信他们的一面之辞……”

    “放肆,”武则天怒道,“还不给我退下!”

    二

    延载元年六月,右卫大将军薛怀义第三次领兵攻打突厥默啜。经过将近半年的长途跋涉,他于这年初冬回到了神都洛阳。和前两次出征的情景一样,薛怀义率领部卒在定襄至海热尔一线的沙漠地带游走数月,未见敌方任何踪迹,便班师凯旋。他除了给女皇陛下带回了一些鸟类的羽毛和几只羚羊的舐角之外,几乎一无所获。仿佛薛怀义的此番出征不是为了远驱狄夷,安服边陲,而仅仅只是一次野外狩猎而已。

    薛怀义和他的部将们来到紫禁城外,朝中的文武大臣早已在那里迎候多时。不过,薛怀义感到意外的是,女皇陛下未像往常那样亲自出门迎接他。

    在不到四年的时间里,武则天命令薛怀义三次领兵攻打突厥,一直使朝内文武感到迷惑不解。人们不久便有了这样的猜测:女皇频频驱使不谙兵法的薛怀义出征边塞,也许预示着大和尚和女皇之间的关系出现了某种难以弥合的裂隙。

    女皇本人也不知道这种裂隙是怎样生产的,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大和尚很少在女皇的宫中留宿,大部分时光都居住在白马寺里。有时,女皇不得不降尊派使女前往白马寺召他入宫随侍,而薛怀义往往借故推脱。即使薛怀义偶尔奉旨前来,神色也显得极为勉强。武则天不安地意识到,自己毕竟已经七十二岁了,而薛怀义正值盛年,精力充沛……去年春未,薛怀义与自己的女儿太平公主之间的闲言传到她耳中时,她的心再一次被揪紧了。武则天虽然不会甘心于目前“形同弃妇”的境况,但一时也没有什么办法。有一回,大和尚与太平公主竟然在武后的宫中苟且愉欢,被突然返宫的武则天撞个正着。隔着几道幕帘,她听见女儿不知羞耻地对薛怀义说:“怀义,我与女皇味道是否一样?”“当然不一样。”薛怀义说道。接着太平公主又问他如何不一样,薛怀义的回答更是淫亵不堪,不忍卒闻。武则天一想到自己当年和高宗李治也曾谈过类似的话题,不觉面红耳赤……

    薛怀义如今是右卫大将军兼鄂国公,位极人臣,煊赫一时,连武承嗣和来俊臣见了他都不免随马执缰,心揣敬畏。随着他对女皇的厌倦渐趋明显,他在宫中的行为也日益荒唐,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他对于恶作剧似乎非常迷恋,常常以扇打大臣的耳光取乐。他在白马寺中私蓄童娈,终日与之狎戏无歇。他动辄在宫中举行佛教的无遮大会,悬灯结彩,当众抛撒钱袋,以至于有人在哄抢中竟被践踏而死。

    薛怀义这次出征归来,武则天未到城外迎接,使他在震惊之余大为羞怒。第二年的正月十二日,为了庆祝自己得胜还朝,薛怀义在万象神官举行了盛大的佛事庆典,整个仪式隆重壮丽,极尽豪奢。善男信女云集宫外,一时人头攒动,万人空巷。薛怀义原以为女皇陛下会像往常一样前来参加这次盛典,不料,直至曲终夜深,灯阑人散之时,武则天始终没有露面。薛怀义终于失去了理智,他一时兴起,便决定放火焚烧万象神宫。

    当武则天在侍女的搀扶下登上肃天门的殿楼,眺望西北方被烧红的天空时,大火显然已经无法扑救。这座耗时数年建造起来的天堂神官在一夜之间即被化为灰烬。

    明堂被焚烧后的第二天,御史周矩再次入宫面询武后,上本弹劾薛怀义。未等周矩把话说完,武则天就打断了他:“万象神宫被烧掉了,咱们再建它一座就是了。”

    周矩说:“大火烧掉万象神官,陛下尚可补救,倘若燃及江山社稷,臣恐救之不及……”

    “有这么严重吗?”

    “臣闻薛怀义在白马寺内私自招募了一千多名武功卓绝的僧人,似有谋反之嫌。臣以为应将孽怀义交由大理寺审讯。”

    “你也不是不知道,”武则夭叹了口气:“怀义现在已经发了疯,倘若将他交给大理寺审问,只会惹出笑话。我看这样吧,你若担心薛怀义谋反,就将寺中的那些僧人发配到外省去吧。”

    周矩见女皇圣意已决,也不便再说什么。只得领命而去。其实,事到如今,武则天也并非不想将薛怀义除掉,况且她近来又有了一个新的男宠——殴中省御医沈南璆。不过,若将薛怀义定罪,势必将由大理寺审讯。女皇担心,薛怀义见大势已去,也许会将他与自己及女儿之间的秘密尽数抖搂出来,几年前郝象贤临刑前的一幕似乎还历历在目。

    周矩走后不久,太平公主入宫求见。出乎武则天的预料,太平公主也是为了薛怀义之事而来。她的忧虑和母亲一样,既然薛怀义胆敢纵火焚烧明堂。他发誓严守秘密的诺言就成了一句空话。

    母女俩的谈话因碍于很多不便启齿的内容而显得小心翼翼。当然,两个当事人由于心领神会,许多枝节问题自可略去不提。

    “薛怀义近来在宫中胡作非为,陛下得想个办法制止他才行……”

    武则天冷冷地瞪了她一眼:“你倒来让我想办法!他如今对我的话只当耳边风……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如果陛下觉得为难,”太平公主说,“那就将那个秃驴交给我吧。”

    “交给你?”

    “我是说,让他在宫中元声无息地消失。”

    “你准备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

    “那好吧,”武则天想了想,又补充说,“不过你要小心从事。”

    薛怀义纵火烧了明堂之后,似乎也有些惴惴不安。他知道倘若女皇在这件事上深究下去,他将面临怎样的后果。好在事情并不像他想象得那样糟糕——武则天不仅没有责怪他,而且还降诏让他负责重建万象神宫。他的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这年春未的一天,太平公主派一名宫娥悄悄来到白马寺,交给他一封书信。公主约他当晚到后宫的御花园中幽会,并在信笺中夹了一缕青丝。薛怀义接信不禁喜出望外:自己外出征战经年,这个风骚的女人毕竟有些熬不住了。天还没有黑下来,他便像个女人似地在寺中精心打扮起来,寺中的一帮僧众忽见主持心花怒放,亦不明所以。

    这天深夜,薛怀义未带任何随从只身前往皇宫北门。御花园中夜凉似水,月光如洗。在春虫的鸣叫声中,四周一派静谧。大和尚站在回廊下朝远处张望了一会儿,很快就看到了太平公主,她正站在一座被月光照得发白的拱桥上向他招手。

    薛怀义见状赶紧穿过一片花圃,朝太平公主走去。他一想到久未触碰的公主的娇美玉体,顿时心跳气喘,脚步也加快了。当他走到桥头的一处池塘边时,数十名健壮的妇人手持刀剑、棍杖,纷纷从树篱间闪了出来,将他围在了当中。

    薛怀义似乎被吓了一跳,他对太平公主说:“公主,你这是干什么?”

    太平公主笑道:“和尚,你不是吹嘘夜御十女,法力无边吗?就让我的这几个宫女先侍候你一会儿吧。”

    薛怀义自知死期将近,便索性纵声大笑起来。他对面前的这群宫女说:“诸位姐姐一哄而上,小宝倒是受用不起啊……”

    薛怀义被杖毙之后,他的尸体被立即运回白马寺,在一座佛塔前当众烧化。

    三

    一到春秋两季,洛阳城中的乌鸦便会飞临到皇宫御花园的树丛里,武则天在不安的睡眠中对它们的聒噪已渐渐熟悉。女皇已经七十四岁了,胭脂和熏香再也遮掩不住额角的皱纹以及身上散发出来的衰老的气息。她每天天不亮就从床上起来,由几位宫娥替她梳洗化妆,然后赶往洛阳宫早朝……这样的情景日复一日,枯索无趣。她不由得怀念起在四川的广元度过的闲暇岁月,怀念起那里古老而安宁的院落,树木、云朵和溪流。有时,她仿佛感觉到自己刚刚从童年的梦呓中醒来,天竺花的香气尚未散去,她就已经变得衰老不堪,而中间的岁月早已不知去向。

    幽处宫廷的深处,犹如置身于一个黑暗而浩瀚无边的沙漠的中心,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栖息地只不过是阴谋、权术与搏杀所织成的无形网络。女皇终于意识到,在衮冕和玉玺的背后,她所寻求的也许仅仅只是安宁,而她所得到的似乎更加微乎其微。长寿二年,她收复了安西四镇,扩大了帝国的版图与疆域,境内百姓安居乐业,随处呈现一片太平盛景,但所有这一切都不会像往常那样给她冷寂的内心带来安慰和砥砺了。

    自从长子弘和雍王贤去世之后,庐陵王哲又遭流放,女皇的身边如今只剩下了一个唯唯诺诺,寥无生气的皇嗣旦。而在她早已选定的皇位继承人中;无论是武承嗣还是武三思,都已让她感到失望。他们身材矮小,缺乏教养,毫无帝王之气。现在,武则天在决定让皇嗣李旦还是武承嗣继承大统一事上颇费踌躇,女皇在这件事上表现出来的反复无常与她以前的果敢、坚毅判若两人。她一会儿频频召见皇嗣,并时常与他共进晚餐,一会儿又试图说服太平公主嫁给武承嗣,为他日后登上皇位扫清障碍(她的这一意图遭到了女儿强烈的抗拒),不管事实最终如何,武则天的内心非常清楚:她实际上已在着手为自己安排后事了。

    丈昌左相武承嗣看来已经看穿了女皇的心思。她在立储一事表现出来的犹豫和摇摆的确是一个不祥之兆,来俊臣曾多次提醒他,一俟女皇对皇嗣的怜爱苏醒复生。武承嗣和他自己除了被抛尸荒野之外,不会有什么更好的结果。就目前的情形来说,他们可以选择的对策也许只有一个,那就是将皇嗣李旦立即除掉。

    早在两个月前,武承嗣就在为这件事着手进行准备了,当时,裴匪躬、范云仙两位官员因私自谒见软禁中的皇嗣被告发,武承嗣下令将裴、范二人于曹市腰斩。随后,他进而控告皇嗣李旦结党谋反,试图将他一并除灭,后因女皇未能准奏,这事就被搁置了起来。长寿二年十月,武承嗣秘密收买了女皇身边的一个近侍,再次告发李蛋宠妃刘、窦二氏在背后口出污言,咒诅女皇。正当武则天准备对此事进行调查的时候,刘、窦二妃却在皇宫之中突然神秘地失踪了,似乎已遭诛杀,尸体也被除灭了(窦氏在身后留下了一个六、七岁的儿子,就是后来的明皇李隆基)。

    武承嗣和来俊巨并未就此罢休。他们在没有得到女皇的准许的情形之下,擅自带领军卒闯入东宫,将皇嗣的近臣和仆从拘押审讯,以便搜索李旦谋反的证据。几名侍女因经受不住陈醋贯鼻、针刺胸腹的酷刑,立即成供,而其中一位名叫安金藏的低级官员却表现出了惊人的忠诚。他未及施刑,便高声叫道:“我什么也不会说的……皇嗣旦并无谋反企图。”说完,他拔剑出鞘,在自己的腹部划了一刀,然后怪笑着将肠子从腹内掏了出来。亲自负责审讯的武承嗣和来俊臣没有想到安金藏会用如此惨烈的方式进行违抗,顿时面无人色,几乎不知所措。

    一名奴仆很快将此事报告给了武则天。女皇看来也被吓了一跳。她吩咐左右立即起驾赶赴东宫。当她来到审讯室,安金藏已经奄奄一息。女皇命令太监帮助安金藏把肠子塞入腹内,用丝线缝合后涂以炭炱,等候御医前来救治。

    三天之后,安金藏在昏迷中醒来,看见武后正站立在他的床边,不觉热泪横流。武则天也流下了眼泪,她对安金藏说:“我身为一国之君,居然连自己的儿子都保护不了,多亏爱卿不惜性命相救……”

    第二天,武则天下诏免去来俊臣御史中丞之职,将他贬往外省。武承嗣虽未受处罚,但来俊臣离京之后,他的宫中的势力随之一落千丈。当武则天终于决定将流放在外省的狄仁杰、徐有功、魏元忠等大臣一一召回京都时,他只能眼看着这些昔日的宿敌被相继委以重任。

    武则天将狄仁杰等大臣召回洛阳之后,破例在贞元殿举行了一次盛宴,以示抚慰之意。在酒后的闲聊中,女皇对狄仁杰、徐有功等人说:“你们两人都是三次贬官,三次复用,今有幸安然回京,也是你们的福气……”

    狄仁杰当仁不让:“这也是陛下和社稷之福。”

    武则天含笑不语。她又转过身来对魏元忠说:“元忠,我记得你曾两次获罪将斩,都是在临行前被我免除死罪的,像你这样的人在历代王朝中虽不胜枚举,可在本朝也算是屈指可数了,为什么你总是遇到那么多的麻烦呢?”

    魏元忠回答说:“那是因为来俊臣日夜都在盼望将我杀掉啊。”

    “为什么呢?”

    魏元忠笑道:“臣犹如一只肥羊,来俊臣大概是想将我杀掉后,做成一锅鲜美的羹汤吧……”

    武则天对陪坐在一旁的武承嗣瞥了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徐有功正官屠正谏大夫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再次弹劾来俊臣。在这之前,来俊臣就已遭到周矩、王德本等人的参奏,现在,随着朝中屡受贬抑的老臣纷纷回京,弹劾来俊臣的奏表在武则天的书案上已堆达数尺之高。武则天知道来俊臣现已必死,但依然试图借故拖延。徐有功的奏本送达武则天后一连数月没有回音。神功元年四月的一天,女皇在花园散步时突然对上官婉儿说:“我现在再也不想杀人了,这种事情我早已厌倦。来俊臣自入宫以来,虽然朝廷内外对他颇多怨言,但他对我一直忠心可鉴。可如今即便我想救他也已不行了。这也算是他平常滥杀无辜的一种报应吧。”

    回到房中,女皇提起朱笔,在徐有功的奏折上批了一个“可”字,泪水扑簌而落。婉儿照例劝慰了她一番。

    这年五月十六日,来俊臣口含木枚,被押赴曹市处决。洛阳城中的居民早已蚁聚在曹市两侧,将邻近的街道围得水泄不通,随着来俊臣人头落地,愤怒的市民在顷刻之间冲散了行刑的队伍,闯入曹市争抢尸首。一位店铺伙计在混乱之中得到了来俊臣的一只眼睛,按捺不住巨大的喜悦,在洛阳的街市上狂奔不止,逢人便告……

    有关行刑的场面传到宫中,已是当天的傍晚,武则天坐在寝宫的南窗前,浑身颤栗不已。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安静下来,对身旁的几个宫娥长叹了一声,自语道:

    “看起来百姓们是痛恨来俊臣,可实际上他们是在恨我啊,只是百姓不便明说罢了……”

    四

    来俊臣弃世后不久,重新被召回神都的狄仁杰官复宰相之职,同时,武承嗣在朝中的权势也受到了限制,他从文昌左相被贬为散官特进。狄仁杰正在有条不紊地利用自己的权力,他相继提彼了姚崇、宋憬、苏味道等人,当他向女皇推荐另一位更为重要的人物时,遭到了武则天的拒绝。此人就是张柬之,在神龙元年发生的复辟政变中,他将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

    万岁通天二年,经由太平公主举荐,女皇武则天又得到了一个新的男宠,名叫张昌宗。张昌宗对年二十二岁,喜弹琴瑟,工于音律,面如睡莲,口含兰麝之气,俨然一个翩翩少年,武则天对他自然一见倾心。接着,张昌宗又将自己的兄长张易之介绍给女皇,张易之体健貌美,善制春药,不多久,张氏兄弟双双成了武则天的枕畔的伴侣。

    翌年初春,张氏兄弟的恃奉和羽化登仙之术似乎在女皇身上发生了作用,武则天以七十六岁高龄居然新眉重生,她在兴奋之余立即下令,在后宫新设控鹤府,网罗天下美男俊少,以供女皇赏玩取乐。这座禁苑实际上已成了武则天的“三宫六院”,只不过,它在修经编史的名目下被装饰得很好。

    张氏兄弟在朝中恃宠专横,权倾一时的煊赫气象终于引起了朝内大臣的不安。魏元忠、姚崇、宋璟等人先后向女皇上表弹劾,宋璟甚至当着武后之面,公然称张易之为“夫人”,讥辱之意,溢于言表。这场纷争最终由魏元忠再度遭到流放而暂告平息。

    狄仁杰看来敏于进退,精干得失。他对张昌宗、张易之等人祸乱朝廷一事只当视而不见。他这年已有六十多岁,而且久病不愈,狄仁杰自知大去之期已近,他现在更为关注的是另外一件事,那就是困扰武则天多年的立储事件,它无疑是当务之急,刻不容缓。

    女皇在宠幸了张氏兄弟之后,心情虽一度好转,但立储问题依然在耗磨着她正在衰竭的心力。她历经艰难凶险创立的“武氏”江山看来无以为继,犹如一个宫甲天下的商贾积攒起万顷良田,千座房宅,却找不到合适的继承人。女皇有时不安地感觉到,她的身边已无可以信任之人,即便是张昌宗,也常常给她带来难以言说的烦恼:他在控鹤府仍然与太平公主藕断丝连;上官婉儿作为自己最宠爱的近侍之一,近来也已让她失望,她与张易之在后宫行淫之时被人当场捉获……而朝中的大臣早已学会了玩世不恭,阳奉阴违。在这些人中,最使女皇伤心的当属魏元忠。她曾多次救元忠于生死,对他可谓恩重如山,仁至义尺,可魏元忠不仅不图报答,相反一味违拗圣意,处处与她为难。在武则天看来,魏元忠不惜性命屡屡谏责圣上多少显得有点矫饰——他只不过是在替自己赚取一些“忠臣良相”的可怜的名声罢了。

    在所有这些事情的背后,武则天终于看情了这样一个事实:她依靠权术与智谋夺取了江山,现在她自己也正在陷入到这样一个古怪的泥潭之中。现在,她唯一感到安全的地方也许只是贞元殿的龙床,在那里,她躺在男宠们的臂弯里,在男人的肢体散发出来的汗味中沉沉睡去,忘掉尘世的一切。有一次,女皇正在洛阳宫外的一座花园里小坐,一名清扫树叶的园丁悄悄来到她的身旁。在闲聊中,园丁问她:“陛下现在荣华尊贵,一应俱全,为何郁郁不快?”武则天想了一下,答道:“荣华尊贵不过是浮萍流云而已,朕的所思所想,所欲所忧,天下无人能够知晓……”

    “那么陛下如今最想做的事又是什么呢?”园丁问道。

    武则天的回答使他们两个人都吃了一惊:“朕想将这座宫殿一把火烧掉了事……”

    在朝廷的众位大臣中,武则天好像只对狄仁杰抱有持续的好感。狄仁杰风趣幽默,举止沉静,处变不惊。他在与女皇谈论国家大事时,也时常能使武则天发出爽朗的笑声。一天晚上,武则天再次将狄仁杰召入宫中议事。她告诉狄仁杰:她昨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梦见一只巨大的鹦鹉在御花园中振翅高飞,它羽毛艳丽,叫声清亮,女皇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鹦鹉,便站在回廊下久久观望。不料,时隔不久,这只鹦鹉的羽翅突然为大风所折,扑然坠地……

    狄仁杰听后淡淡一笑:“以臣之见,此梦意味深长,鹉者武也,鹦鹉显然是陛下的化身,两翅即为陛下的两个儿子。现在庐陵王已被废贬在外,皇嗣旦又遭禁于内,故而有折翼之象。倘若陛下能重新任用他们,鹦鹉必能复振于天空,翱翔高飞……”

    “以卿之意,我当立庐陵王或皇嗣旦为太子?”

    “正是,”狄仁杰答道,“臣知陛下在立储一事上委决不下。臣与武氏兄弟并无血海深仇,而陛下皇子对臣亦无恩宠可言,臣所顾念的惟有陛下的江山而已。请陛下想一想,子侄对您孰轻孰重,孰疏孰亲?即使儿臣日后忤逆母意,终究还是母子,陛下千秋之后,得享宗庙祭奠,亦在情理之中,如陛下立武氏外侄为太子,一旦他们大权在握,事情就很难说了……”

    女皇沉吟了片刻,默默地点了点头。

    “不过,朕有两个儿子,卿以为立谁为妥?”

    “当然是庐陵王显,他毕竟是陛下的长子啊,”狄仁杰说,“况且,年前契丹兵马犯境,围我幽州,就打出了‘还我庐陵玉’的旗号,臣以为陛下如召回庐陵王,可以一举安定天下。”

    武则天神秘地笑了笑,朝侍立在侧的一名太监做了个手势:“好吧,我现在就将庐陵王还给你。”

    狄仁杰惊愕万状,不明所以。

    不一会儿,庐陵王显就已从重重幕帷之中悠然走了出来。

    “国老不必惊骇,在几个月前,朕已秘密将庐陵王召还洛阳,现在我就把他交给你吧,”武则天眼中亦闪烁着泪光,她转身对庐陵王显说,“还不快谢过国老?”

    狄仁杰如梦初醒,老泪纵横,当即摘冠降阶,叩头不止。

    圣历九年九月,庐陵王显被册立为太子。

    一年之后,狄仁杰宿疾猝发,旋即卧床不起。这年十月的一天,女皇武则天和太平公主一同前往狄府探病。狄仁杰在弥留之际亦谈笑自若,而武则天却静坐床侧,面色忧戚。

    女皇对狄仁杰说:“爱卿之后,谁人堪当宰相重任?”

    狄仁杰平静地答道:“当今大臣姚崇、宋璟、苏味道、李峤文章盖世,谦恭有礼,是难得的良臣。若论文能安邦,武能统帅三军,宰相一职当非张柬之莫属。我记得,我已是第三次向陛下推荐此人了。”

    武则天因为张柬之在仓曹参军任上曾帮助萧淑妃之子素节向高宗递送过《忠孝论》一文,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现在见狄仁杰又一次保举柬之,女皇只是冷冷说道:“朕已经任用了此人。”

    “张柬之生来就是名相之材,陛下仅仅委以司马之职,似乎未尽其用……”

    武则天默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道:“好吧,朕同意你的奏请就是。”

    女皇在临走之前,仿佛突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来,她挨近床头,低声对狄仁杰说:

    “朕另有一事,还望国老坦言相告。”

    “陛下请直说吧。”

    武则天看了太平公主一眼,嘤声说道:“两个多月前,朕听千金大长公主提起,先朝太史令李淳风曾与术士袁天罡合演《推背图》一书,不知国老可曾耳闻?”

    狄仁杰答道:“臣并不知晓。”

    “书中预言,将来夺我武氏江山之人,即为爱卿……”

    狄仁杰似乎大吃一惊。随后他开怀大笑起来:“史官卜祝所言,未可为信。今臣将撒手西还,而陛下社稷稳若泰山,足见此言虚妄无理,陛下何优之有?”

    武则天也笑了起来。

    在回宫的路上,天空突然狂风大作。太平公主一连几次提醒武则天:张柬之万万不可重用。此人的智谋与权术与狄仁杰不分仲伯,但狡诈阴险犹为狄公所不及。倘若陛下重用柬之,无异于自织罗网……

    武则天听罢,注视着道路尽头灰黄的天空和漫天的沙尘,徐徐答道:“朕一言既出,再难收回……他们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吧,我对朝中的一切已经没有太大的兴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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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3-18 14:14 |只看该作者
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二日,宰相张柬之在崔玄暐、李湛、桓彦范等人的簇拥下,带领军卒突然包围了女皇居住的迎仙宫。

    这场蓄谋已久的宫廷政变使女皇猝不及防。她的男宠张昌宗和张易之在宫中当即遭到斩杀。当张束之带领太子李显和众位大臣闯入武则天的寝宫时,女皇显然已经明白了这场事变的实质。

    她没有理会张柬之的一番跪奏和表白,而是对面前的大臣逐一扫视了一遍。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太子李显的身上。

    “这件事是你指使的吗?”

    李显看了张柬之一眼,点了点头。

    女皇又转脸对李湛和崔玄暐说:“别人闯宫谋反似乎还情有可原,你们两人都是朕一手提拔起来的,朕平常待你们不薄,为何也到这里来凑热闹呢?”

    崔玄暐答道:“臣这样做,正是为了报答陛下的大恩大德啊。”

    武则天笑了笑,慵懒地闭上了眼睛,朝大臣们无力地挥了挥手。

    正月二十四日,中宗皇帝正式即位。

    二月一日,中宗在洛阳宫举行了复辟唐朝的仪式。神都洛阳更名为东都,被贬在外的唐室王公被悉数召回,恢复原先爵位。宗庙、徽号以及官衙名称仍改用先朝日制……

    神龙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武则天在软禁地上阳宫幽寂而终,享年八十三岁。她在枕畔留下一纸遗诏记录了她弃世之前的某种含混不清的愿望:

    请不要将我看成皇帝吧,我只不过是一个皇后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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