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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虎步漫游 于 2016-5-1 08:50 编辑
虎步言:憨憨是我豫中老乡,与我在散板转发的张大妮是亲姐妹,偏爱诗歌,也写小说。主业从医,现移居英国。个人文字风格锐利,与大妮的温厚深沉截然不同。因为是在小说版,所以只选小说转发。
英国病人
十月。
中旬。
上午。
天气无阴也无晴,像我花多了钱,某先生的脸一样,没有表情。
我做完了早饭,所有的人,三个孩子和一个老公都出了门,包括我改良版的大儿(我外甥)和我的小棉袄女儿都走了一阵子,屋子里转来转去,无事可做,百无聊赖,泡了一杯英国茶,坐在温室里的椅子上,看着院子后面公园里的白杨树的树叶子,在秋风的萧瑟中,一片一片,翩翩地,在生命终结之前的一霎那,来个华丽的转身,然后就无声无息了。
喔,我在休假,已经休假两个礼拜了。
我数着,一片,两片,五六片,看着他们那么从容地落下,毫无伤感和留恋;为什么,我们在死的时候,要哭天嚎地呢?好像只有我们人类才这么矫情作势,死的也那么热闹。
突然觉得有些冷,起身开了暖气,暖气的旋钮上竟有些油腻,食指觉得有点不爽,想着洗,顿然厌恶湿湿的感觉,在衣角蹭了蹭,又坐了下来,喝了一口茶,茶也竟然有些冷了。
想起了我的一个病人。
他就像这树叶,也在摇摇欲坠,飘零落叶,生命的尾声,无声无息。
他的名字叫马修,生于1965年,从切尔西医院到我们科,是怀疑他癌症脊椎转移,要做放射治疗的。做了磁共振后,没有脊椎转移,因为医院间的‘政治’原因,被搁浅到我们癌症中心。
马修是肺癌脑转移,艾滋病,甲肝,乙肝,丙肝,糖尿病,结核病和性格轻度分裂,他被分配到了我们的负压层流隔离房间,双层厚门,要穿隔离衣,带FFP3口罩,没有人愿意去照顾他,所以,前一天早上的低氧血症和低血压,护士助理没有报告给护士,到下午四点还没人发现,主任医生查房时发现,勃然大怒,所有该骂的人都骂了,立即下尿管,每小时查生命体征,一直折腾到第二天早上,才稍有转机,也就是我上班的那天,所有的人都纷纷躲开,照顾他就成了我的光荣任务。
直到发完早药,我的助手还没有去检测他的生命体征,我也两眼喷火,她看着也害怕了,说:‘我的孩子才五岁’, 我气得就不说话了,‘你回家歇着,就安全了’,她说:‘你让我干啥都行,请不要报告我’。
操你妈的。我转身走了,自己干。
当我全副武装,穿过双层门,见到马修的时候,突然浮现出一幅画,《马修之死》,但画中的马修比这一个马修富态多了,但那垂死的,绝望的目光,让人窒息。他的每一下呼吸,都那么费力,竭尽全力,上身所有的肌肉,每一块都积极参与了它的主人的呼吸运动。
‘早上好,先生’。
他费力地抬抬眼,闭上了,嘴角上扬了一下,算是回应。
我测量了他的体温,血压,脉搏,氧浓度,正常。血糖,也正常。
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面的时候,发现他带着劳力士的白金表,表带已经很松了,都能从手上松落下来。
曾经辉煌过的吧。
出出进进,进进出出,忙来忙去的,马修稳定多了。
到了下午三点,一位穿着讲究,说话上流气派的女士,来拜访马修。
来拜访负压层流的病人,是不能进入房间的,只能在一层门的地方看,把要说的话捎进去,每次拜访只有二十分钟。
当我出来的时候,女士请求,可不可以让她多呆十分钟。
看着她那么恳切,那人生命危在旦夕,我心一软,答应了。
当我在治疗室准备病人的抗菌素的时候,同事高声叫我,我出去一看,只见那女人隔离服都没有脱下,跑出去,地上一滴一滴的血。
我也顾不得那么多,拉住那女人,说:‘女士,请留步,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去掉那女人的隔离衣,让同事包扎了那女人的伤口,并告知,如有不适,立即回医院,而且,这两天不许出门。
那个女人并未想把发生的事情告诉我,我也不能追问。
回头到了马修那里,看到他把氧气罩拿下,正在大口喘着气,我立即把氧气罩重新罩在他脸上,说,氧气罩是不能去掉的,不然,生命就会有危险。
我接着检测他的生命体征,不过还好,我轻声问:‘你想喝点水吗’?
‘我可以喝点苹果汁吗’?
‘当然可以’。
我到了病房的餐厅,拿了两小杯苹果汁。 当我进去的时候,马修已经睡着了。
我一边整理这两天忙忙碌碌留下的杂乱东西,一边拿眼角去看马修的状况。
他看起来还是挺英俊的,明净的前额,蹙紧的眉头让人感觉他有很多过去,有很多的故事,有许多未了的恩怨。
他的头发杂乱地疲倦地和主人一起睡去了。
小桌上的照片中,他在夕阳下的绿色里,笑得很灿烂,头发长长的,有无尽的爱意从他的蓝色眼睛了传递出来,感觉照相的人一定是他的爱人。
他咳嗽了一下,回头,马修已经醒了。
‘不好意思,我不小心睡着了’。
’你可以放心大胆地睡,你需要的就是睡眠’。
‘你有一颗善良的心,你没有把我当病,你把我当人’。
我把苹果汁递到他的手里。
他的手还在一尺之外,嘴就开始噘着喝水的样子,杯子里的苹果汁也随着他的手的颤颤巍巍,几欲洒溅出来,我用手指护着一边,确保他能喝到杯里的液体。
马修把氧气罩去掉,深吸了一口气,喝了一大口苹果汁,没来得及全咽下,抢得咳了起来。
一会儿就平静了。
他有一种很满足的表情。
‘这是他喜欢喝的’。马修说。
‘他是谁?是给你照这个照片的人吗’?
是的,他是马克,是我的爱人,是我唯一的爱人。
那个女人是谁?
她是我的妻子。
看我迷惑的样子,他说了他的故事,那是非常费力的,非常挣扎的谈话,他的每一句话,都耗费了他的精力,他都要攒很大的劲。
马修的父亲是个上议院的议员,他的母亲也出身名门,然而,两人并不相爱,貌合神离,装腔作势,各自都有自己的情人,马修从小就和保姆的关系好,他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是牛津大学法律系的最有前途的学生之一,还没有毕业,父母已经物色好了大公司老板的女儿,那个女孩风流成性,贪慕钱财,两人没有共同兴趣和爱好,但两家为了共同的利益,还是结了婚。
婚后两人的感情坏到了最低点,马修无法忍受,和一个搞新闻的朋友一起去了伊拉克,去了不久,搞新闻的朋友倒是因为受不了,提前离开了。而他却留下了。
他说那是净化灵魂的地方。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和使命感,他写了很多文章,以真实的,平民的非官方的报道,和他独特的视点,拍摄了大量的照片,真实地反映了战争带给伊拉克人的灾难。
英国政府对他的行为很反感,这样,他在伊拉克的行为得不到新闻人员应有的保护,伊拉克人更不认识他是谁。然而,他在英国民间的人气越来越旺了。
即使在伊拉克,一些士兵开始认识他,在这个时候,他认识了他的马克,马克是来自伯明翰的劳工家庭,比马修小八岁,是特种步兵。
认识马克纯属偶然,一天醒得早,溜达到街边,见三四个伊拉克小孩,大概九,十岁的样子,每人都背着一把步枪,有一个小孩拿了个以色列制造的袭击来福枪,他们都是应该坐在教室里的。不由觉得伤神,端起了照相机。
只听得耳后嗖嗖的子弹声,转身,只见一蒙面女人缓缓倒下,身后压黑是的,有个人猛扑了过来,骂道:‘蠢货,你以为在逛超市呢’。
孩子们听到枪响,纷纷朝这边打过来,那家伙只扫地边,控制孩子越位,拉着马修乘机溜了。
这就是马克,马克是特种通讯侦察兵,生于伯明翰的硬汉区,打斗功夫十分了得,硬的像虎,快得像猴,实在不得了。
两种绝然不同的两种人,也会成了朋友,马克已经在这个地方呆了两三年了,马克自己说,自己是个混蛋,是个人渣,虽然没有入过狱,但是自己决非是好人。吸毒,进而注射毒品,让同母异父的妹妹去卖淫,来换毒品吸。妹妹得了病,很快就不行了,马克觉得自己害死了妹妹,决定过不同的人生。
由于马修是自由独立撰稿人,不受限制,所以他可以经常和马克在一起。一天,他自己独立行动,走过了一块荒地,在房边拐弯的时候,突然被蒙上了头,带到了一间臭味熏天的地下室,被严刑拷打起来。
我突然听到病房外面有人敲门,通过一层门,看到厨房的厨师发放晚餐。
马修要了鸡汤,一分小蛋糕。
马修的胃口很小,他完全沉浸在过去的时光里。
马修被打得死去活来,被拖到一个伊拉克的小头那里,问他们的计划是什么。
马修哪里会知道什么计划,他们见他无用,又把他拖回地下室,连水也没有。
不知什么时候,他听到了马克的声音,然后马克把他驮到背上,他没有力气说话,但他明白,是马克带着他逃跑。
他觉得那背真温暖,真安全,一生献身于他也无憾。
等他好了的时候,一天,他把自己献给马克,他知道,马克喜欢他。
马克很吃惊,说,我并没有想得到你,我是个人渣,只是在赎罪。而且,我染上了艾滋,当我注射的时候,但这是后来才知道的。
马修说,马克,我不管这些,我只交给你,这是我第一次恋爱,我从未爱过人,包括爹娘。
他们经历了人生中最激荡的一个月。
一个月后,一个貌似寻求帮助的女人靠近马修,马修万万没想到,那是自杀炸弹,马克从天而降,推开了马修,抱紧了那妇人,两人炸得血肉模糊,难分你我,从而保护了马修和后面的士兵。
随后,我知道我得了艾滋,我是那么高兴,我那么欢欣地痛快着这所有的痛苦,就像马克在我的身边,从未走过。
这么多年来,我遭人白眼,冷遇,我一点就不难过,我别无所求。
马修自己喃喃地说着。
那,马克爱你什么?
无求。
明白了。
我的妻子要我把我名下所有的财产都归到她名下,不让我回切尔西医院的,也是她。
她不知道我已把身下的一千万英镑的财产早已捐给了艾滋病基金会,我从未恨过艾滋,若不是它,我的马克怎么会知道我爱他有多深呢?
姐姐(英国人叫护士都叫姐姐),我快到天堂找他了,我想我的一生是幸福的。
他杯子里的苹果汁已经喝完了,嘴角露出甜美的微笑,那是马克最喜欢喝的。
他睡着了,或者他死了,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他受着人世间最大的苦难,然而,他却有最愉悦的心灵。
祝福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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