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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说另一个人的时候,都会以两个字来形容:命好。又或是:命不好。
小时候,村里住着一个阴阳先生,也就是俗语称的算命先生。翻个易经八卦,都得掐指算一算,什么时辰可看,又说,算命不过午,天机不可泄。
仅仅这两句,对于乡野之民来说,显得庄重而神秘,故而,门前车水马龙,求他算命之人,上到镇上的书记求官问事,下到安居陋室无儿无女的五保护老爷爷病故时辰。
那时候母亲开了一个小店子,卖些糖果烟酒盐醋茶什么的。阴阳先生是电工,每月里都会走家窜户的收电费,三块五块,毛票分毫,装在一个破旧的黄色军用挎包里,一本记着度数的薄页工作笔记本,翻的卷边。
每次到我家的时候,母亲都会奉上一碟花生米,再打二两白酒。
阴阳先生坐在柜台前,摸出他的破破烂烂的笔记本,翻到写着我家的那一页,用钢笔仔仔细细端端正正的写下度数,算出钱数,又接过母亲递过去的钱,整整齐齐地齐好,放进一个手绢里,包好。这才端起酒杯,先小小的噙一口,在嘴里含一下,慢慢咽下,摇头晃脑地说:候大妈这酒好啊。好喝。
我倚在旁边,他开始打量我,一百次里,一百次都会说:这女娃儿命好,将来是个有福之人。说得性起,让我伸出手掌,他点着我的掌纹,一一说,这是什么财富,这是什么健康,又说我将来健康长寿,能活到八十以上,晚景甚好,只是嘛,前半生多劫。
有时候我会好奇地问他:你不是说,天机不可泄露吗?你这样算不算是泄了天机?
他把手指放在嘴上一虚,左右一瞄,嗔我:你这个傻女娃,懂什么。
好不神秘。
母亲笑眯眯地纳着鞋底,也不掺和进来。
有时,我也会十分好奇,央他把他算命的书借给我看一看,我很想知道,为什么一本书能推出一个人,好过或是不好过呢。太太神奇了。
他就会眯缝着眼,轻悄悄地说:这书那能随便看呢。又说,谁谁不信邪,不该看的时辰看了,结果眼睛瞎了。什么时候看,在什么方位看,都是很有讲究的,就是他自己,也不能随时看。
哎,看一本书还有如此多的要求,焚香沐浴,叫你三更,你不得清早,虽然神秘,我也就失了兴志,当然,多多少少还有些敬畏。
就像医者不自医一样,算命先生也是不会给自家算的。
后来,他两儿一女都早早缀学,在外打工,他也老景堪忧,还住在村里的大院子里,半个梁子,只有他,拘偻着身子,咳嗽着,在阴暗的立木房子里,像个幽灵似的出没,或是静坐。
四乡八里的人都说,难道他就没给自己算出来?偶尔在路上遇着了,也会打着趣儿的问:老李,你算算,你后半生好不好过?
他嘿嘿一笑,驼着背缩着手站在那里,又开始给你摆易经八卦,只是,没人再愿意听了。
每到懒惰之时,情绪无法开解,我都会这样劝慰自己:嗯,你命好着呢。
昨日里在论坛,谁发的帖子已然忘记,只是谁回了一个:5.12应该有10年了吧。
我说:8年。只有居于其中的,才知其中之痛,才会恒记其痛。
我清楚的记得,也就是去年吧,清晨,八九点钟的样子,突然晃动,是一场小的不能再小的地震,大家都惊叫着跑出来,嘴里高呼:地震了地震了。
结果,也就是那轻轻一震,电线晃了几晃,像是微风轻拂一般。
大家又自然而然地说到了2008年5月12号。
那时,他们都散居在绵竹,北川,亲眼目睹了山河破碎,平日里高大的建筑像是豆腐一般,只是轻轻一压,就籁籁垮下,稍有平一点的地方,聚齐着人群,活的,或者是,不再活着的。
到处都是污迹的血,到处都是灰头土脸的人,到处都是悲怆的面孔,到处都是残败的场景。
谁的命好呢?活着的,或是不再活着的。
已经无法界定了。失去了生命,永恒的痛苦,法码都沉重的不行。
有一家人,丈夫是老师,平日里还兼修电脑,小日子红红火火,妻子漂亮,喜欢穿各种白,白衬衫白裙子白短裤白T恤,每日里打扮的整整齐齐泡在麻将馆里,儿子又高又壮,白白净净,成绩十分的要好。
地震时,儿子没能活着。余下一年的时间,妻子长日坐在儿子的房间,丈夫沉默的继续教学,街坊邻居,亲朋好友,谁都不敢问,不敢劝。某一日,妻子终于出来了,已然胖了许多,不修边幅,邻居们与之打招呼,她也只是沉默的点点头,或是安静地说你好。又过两三月,妻子怀孕了,小腹微微着,依然是没有笑容,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或许,新生儿的降临,会给这个家庭重新带来欢笑。
待到十月临盆,婴儿呱呱坠地,生下来就发现,先天性心脏没有发育全,送进华西医院,整整待了一个月,花了十五六万,还是没有救转过来。已经不能用愁苦来形容了,妻子依然不怎么出门,即便是出门,脸上也是呆萌呆萌的。
这样又过了一年,有亲戚家生了双胞胎,过继了一个给他们。这才偶尔,能看到妻子怀抱着幼小的婴孩,出现在街头,素净苍白的圆脸上,有浅浅的笑容。
如今小孩有四五岁了,夫妻两各种宠,会得在街上跟在小孩的屁股后面跑,嘴里无限宠溺地说:欢欢,慢点,慢点。小孩格格地笑着,又调皮又捣蛋。只是,谁都不敢问,谁也不敢提,5.12,是一个恒久的伤痕,永难痊愈。
重灾区都渐渐隔离出来了,成了震后余址,开放供游人观赏,活下来的居民基本上全搬离了旧处,只有些节日,他们才会回到旧地,点三柱清香,烧几扎纸钱,黑白的照片,都已泛着黄,在那里,没有笑语,没有高声,空气都仿佛凝重的无法流通,人流也拥挤,每个人都安静的向前走,向前走,走到出口时,长长的舒一口气,然后说:真惨啊。
一点重量也无。是真的感伤。
卫斯理的小说看多了,看烂了,情节也不外乎是那几个原由:超能力,外星人,除此再无新意。
但让我记忆犹深的,到不是情节,是他说:有些事,你不说,不代表你不痛,你不说,不代表你忘记了。只是那伤来得太突然,太深大,无法承受,即便是最亲近的人,也无法去触碰。
我一直想,也许,只有伤过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深切感悟,记忆埋藏在深处,连自己都以为,自己是否已经忘记了。然而,不,她们没办法愈痊,一直只是以一条暗河的形式,在内心深处奔腾,奔腾,或许,有一天会喷涌而出,又或许,永远都只是一条汹涌的暗河,波涛巨浪,无人能识。
仅此,已不能用命好,或是命不好,来形容了。
好在人类,识得一句:向前看,莫回头。就这样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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