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家 人(短篇小说)
文/莫零
1.
刘伟刚刚打完下班卡走出办公室的门,手机就响了,是邱四有打来的。他皱了皱眉头就把手机给挂断了。
挤电梯的人多极了,踩着点下班的人和踩着点上班的人一样多,他好不容易挤到了最快的一趟电梯,等走出办公楼的大门,他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好几回。
还是邱四有,他最烦他!一大把年纪了,还那么老脸皮厚,主意都打到他妈王桂芳头上去了。别以为他看不出来,他邱四有不就想给他当后爹吗?老光棍儿一个,又穷又脏的,要啥没啥的,还叫个什么邱四有,算盘珠子拨到他这个会计头上来了,门儿都没有!
邱四有的号码还孜孜不倦地在屏幕上亮着,感觉那一串数字似乎都要从屏幕里跳着脚撵出来了似的,想了想还是接了。
喂,喂,刘伟吧?邱四有的声音一响起来,刘伟眼睛前面就蹦出了他那张仿佛一辈子都没洗干净的脸。他是个修鞋匠,一年四季都戴着副劳动蓝的布袖套子,眼角永远都是红通通的,见着人就堆出付过于讨好的笑容来,让人浑身不自在。邱四有在菜市场摆了十几年鞋摊,就租住在他们家楼下的车库里。刘伟记得他小时候王桂芳每次经过鞋摊子,都不拿正眼瞧他的,天晓得最近这两年是中了什么邪了,居然要跟这样的人过日子。
啥事儿啊?他没好气地问。
刘……刘,伟,你妈,你妈她……邱四有居然结巴起来,刘伟气坏了:你倒底想说什么?我妈跟你的事儿,我早就说过不同意,你还想说什么?
邱四有那边一下子哑了炮,半天不吱声儿了。这时又有电话进来,是老婆牛玉环打来的,他直接挂了邱四有的电话。
老婆说单位加班,让他去接一下儿子虎虎。他一看时间,都快六点了,得赶紧去学校,不然又落下虎虎一个人在学校,他准得哭鼻子。
他向车棚一路小跑过去,刚挎上电动车,邱四有又打电话过来了,这回他想都没想,直接给摁掉了,怕他再打过来,还设置成了黑名单。
紧赶慢赶到了学校,老远就看到虎虎孤伶伶地坐在学校门口的台阶上眼巴巴朝他这边儿望着,这大头儿子可是他的心肝宝贝哦,他赶紧哈巴狗似地停车让儿子站到踏板上去。
这时手机又响了,是个固定电话。他疑心是邱四有,不想接,可儿子已经替他划拉了屏幕,电话接通了。
刘,刘伟,你妈她,她出事儿了。果真是邱四有,这回他可把话给说利索了:你妈跟卖保健品的小张出去听课,一天都没回来了,我担心出事儿……
哪个小张?
就我那个小老乡嘛,他现在在卖一个什么保健床……
刘伟想起来这么个人,好像还租过一段他家的小披间,个头不高,一说话就满脸假笑。还是邱四有介绍他上家里来租房子的。
哦,那我一会儿打电话给我妈问问?刘伟没当回事儿。
哎呀,我打一天了,打不通啊,担心死了……
她是我妈,你担心个屁?刘伟心里几乎要脱口而出说出这句话来,想想当着儿子面,还是算了。他急着要回去,草草应付两句说明天下班回来看看,就把电话给挂了。
虎虎见爸爸脸色不好,天真地问:是妈妈又骂你了吗?
没等刘伟回答又顾自添上一句:那你乖乖听话不就行了?惹得刘伟“噗嗤”一下笑出来了。
2.
中午在食堂里刚吃完饭,刘伟就火急火燎地打电话给经理请假,经理电话不是无法拨通就是正在通话中,他只好先往办公室赶,等见了经理面再说。
他没法儿不着急,今儿上午他看手机,发现三条未读短信,都是建行发来的,内容全一样,您尾号为0472的储蓄卡于*月*日*时取款两万元整,余额为***。最后一条的余额为43.8元。
也就是说建行卡上的六万块钱叫人取了。他头一个反应是卡被盗了,可他打开钱包看到建行卡好端端地躺在里面啊?那难道是他妈取了?存折在她那儿。这六万块钱说好了是贴给他买车的啊,他车型都看好了,就等着五一促销的时候去买的。
不能够啊,他妈要这么多钱干嘛?他马上就给他妈打了个电话,响了半天才接。
妈,你取钱了?他劈头就问。王桂芳停顿了几秒钟,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真是你取的吗?我手机上收到短信了。刘伟的语气加重了些,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儿。
王桂芳也不高兴了:是我取的,我买了张床。
买床?买什么床得六万块啊?刘伟几乎喊出声儿来了。
王桂芳说:治病的床啊,哪天当面跟你说,这钱过段时间还能回来,他们抬床来了,我挂了啊!
那边一片闹哄哄的,刘伟喂了几声,电话断了……
这会儿,他连电梯都顾不上等,一鼓作气爬上八楼经理办公室,听他说完请假理由,经理的脸阴晴不定地盯着他一阵儿看,好像他撒了个很蹩脚的谎似的,六万块钱买张能治病的床,这听起来的确很像天方夜谭。
等他骑着小电驴走街穿巷地赶到他妈家时,家里已经没有人了。
他掏出钥匙来开门,开了半天才发现换了锁。他再拍门,半天也没人回应。他只好往邱四有的补鞋摊子上找去,他妈王桂芳果然在那儿替邱四有打下手呢,拿把挫刀认真仔细地在挫一只高跟鞋跟,见他来了,连眼皮子也没抬一下子。
妈——
邱四有见是他,连忙紧张地将双手在胸前那块肮脏不堪地围裙上企劳无功地擦了两下,把自己坐的小马扎让给他坐。
他杵在那儿,颇有怨气地又喊了一声妈,王桂芳这才起身跟他走了出来。
你钥匙什么时候换的?也不告诉我一声儿?刘伟不好一上来就问那床的事情,只好先扯两句闲话。
早就换了啊,有一回遭了贼,锁给撬坏了……王桂芳说得轻描淡写。
啊?哪一回?我怎么不知道?
王桂芳干笑了两声:你媳妇儿没告诉你啊?她接的电话啊。
刘伟颇有些尴尬,他怕老婆是出了名的,平素里也不大回来,逢年过节非得打电话一催再催才走马观花似地回来吃顿饭。
起先,刚结婚那会儿,王桂芳还寻思着这新媳妇儿没捂热乎,脾气大点儿也正常。可渐渐发现,牛玉环就这脾气,把刘伟给收拾的服服帖帖,半点屁不敢放。要说这王桂芳也真是个苦命人,年轻轻守寡把儿子拉扯大,拿丈夫抚恤金替这小两口买了房,一成家就把这老的给撇到九霄云外去了。要不是这六万块钱,刘伟猴年马月才回来瞧她一眼呢。 跟邱四有好上,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儿,去年她查出来乳腺癌,是邱四有一趟一趟陪着她上医院,又每天热汤热水地端到她面前。人哪,一生起病来,心气儿就没那么高了,儿子又指望不上,有个现成的邱四有,她得了病还跑前跑后地伺候她,再瞅瞅邱四有也就越来越顺眼了,老伴儿,老伴儿,得见天伴着不才是老伴么?
3.
刘伟一进门,就看到了那张传说中的床,通体碧绿,好像是玉石做的,摆在这简陋的旧房子里很是格格不入。
就这床?值六万块?刘伟绕着这床连转了好几大圈儿,除了颜色稀罕点以外,也没看出啥端倪。
王桂芳替儿子倒了杯水,把来龙去脉告诉给他听。这是健祥国际保健集团生产的玉疗床,纯天然玉石打造的,中间安装了最先进的放疗超声波,每天只要平躺上睡半个小时,四十天左右,身体内癌细胞就会慢慢消失。她拿出一大沓治愈者的资料给刘伟看,全世界各地哪儿的病人都有。
这不鬼扯嘛?一张床能治癌症?那医院哪来的那么多病人?再说了,你又没得癌症,你买它干嘛的?刘伟觉得太滑稽了,老娘原不是这么天真的人哪,他气得当场就拍桌子说老娘你被人骗了!
王桂芳见儿子动怒,幽幽地叹了口气,什么话也没有说。
刘伟以为她理屈词穷,还振振有辞地分析这场骗局给她听。邱四有不晓得什么时候进来了,就站在他们身后,听他说得唾沫横飞,忍不住插了句嘴:刘伟,你知道你妈为啥要买这床吗?
为啥要买?这不上当受骗了嘛!刘伟还在气头上,连邱四有一块儿训斥:都是你那老乡小张要骗我妈的钱……
邱四有叹了口气,说:刘伟,你咋没想过是不是你妈得病了呢?
刘伟被他这句话给噎在了半空中,他看到站在他对面的母亲在邱四有说出的这句话的时候时红了眼圈儿。邱四有挣开王桂芳的手,从里屋拿出厚厚一叠病历扔到桌上:瞧瞧,瞧瞧,你妈得癌症一年多了!
桌上的病历上全都写着“乳腺癌”这三个刺眼的大字。刘伟瞠目结舌。
你妈不让告诉你,晓得你也不当家。还拿治病的钱给你买车,知道这床能治病,就想买回来等治好了再卖出去,小张说他负责给找下家……
邱四有说话从来没这么利索过,再瞧王桂芳,她正瘫坐在椅子上悄摸抹着眼泪呢。儿子的难处她知道,原以为这事儿神不知鬼不觉,等病好了,床卖了,不耽误买车。谁晓得他手机里还能收到银行短信?
刘伟心里五味乏陈,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老娘这番苦心,就算是被骗了,又怎么忍心苛责她呢?
他走到王桂芳面前蹲下,仰头看王桂芳的脸,多久没好好打量过母亲了,她消瘦多了,那双曾经清澈如水的眼眸如今已经浑浊不清,还布满了血丝子。他竟然连她得了癌症都未曾发现,他可真是个混蛋!他伏在母亲的膝头,咽咽地哭了。
4.
正如王桂芳担心的一样,牛玉环的第一反应,根本就不相信王桂芳得了癌症,她疑心这是王桂芳为自己上当受骗开脱的借口,更说不定这钱没有被骗,是她和邱四有联合起来唬弄刘伟的。
刘伟正沉浸在母亲患癌症的重大变故里,牛玉环这是点炮点到了炮捻子上,一下子把刘伟给惹毛了。从前他只是觉得老婆脾气不好不擅表达而已,没曾想她还这么心如蛇蝎?真是眼睛瞎了看错了人!就这么话赶话的,他跟牛玉环狠狠吵了一架。 那天他摔门而出的时候牛玉环说:姓刘的,你要是出了这个门,以后就没这个家这个儿子了。
刘伟回了句非常解气的话:你生出来的儿子,我养了也是白养!
他悲愤地骑在电瓶车上,像个大义凛然的烈士。他知道这句话一出,他和牛玉环的婚姻也就走到了尽头。想到儿子那张可爱的脸,又想想母亲那张神情疲惫的脸,刘伟忽然觉得自己就是天底下最没用的傻瓜蛋。
他骑了一路也哭了一路,经过一处巷子口的时候忽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小张。自打小张把床卖给王桂芳之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去他公司,也早就是人去楼空,一群老头老太太围在那儿哭天喊地,寻死觅活。
也报了警,公安局还是老一套,做做笔录安抚两句就让回家等消息。
这回刘伟瞧见了小张,想张口喊,又怕打草惊蛇,便悄悄地跟了上去。小张还挺狡猾,左顾右盼好几回,还好刘伟机灵,没被他发现。
到了一处城乡结合部,小张拐进了一条小路。刘伟连忙停了车尾随过去,看到小张跟一个老头接了头,那老头竟然是——邱四有。
奶奶地?还真叫牛玉环说中了,邱四有果然不是好东西,原来是他跟小张串通好了骗他家的钱啊?合着他娶不成王桂芳就生出这么歹毒的念头?刘伟当场怒火中烧,顺手操起一块砖头就往邱四有头上砸过去……
小张跑掉了,邱四有给砸进了医院,他也是千辛万苦才找到了小张,想替王桂芳追回这笔钱,谁知刚刚见着小张的面,就叫刘伟给砸了一家伙。
邱四有摇摇缠满绷带的脑袋说:刘伟,我不怪你!
王桂芳执意要上医院侍候邱四有,刘伟只好由着她去了,但背地里却警告邱四有,别妄想再打他妈主意,出院了能走多远走多远!邱四有把头埋得低低地任他数落,等他说完了才眼巴巴地说:你还是劝你妈把手术做了吧,她这病手术了能活。 刘伟哼了一声:我们家的事情你少掺和! 当天晚上牛玉环带着虎虎低眉顺眼地来了,还给王桂芳拎了箱莫斯利安,他很意外,这不是牛玉环的一贯风格啊。
原来女人的厉害都是装出来的,当他说出了那句狠话之后,牛玉环晓得这回是真惹恼了刘伟。她的戾气凌人,也都是建立在刘伟惯常的无条件妥协上,人善被人欺,谁不晓得顺着杆子爬的道理? 虎虎都这么大了,这个家总不能说散就散的,毕竟生病的是刘伟的亲妈,虎虎的亲奶奶,她的亲婆婆。她向一众闺蜜取过经之后,决定给刘伟找个台阶下,也顺便来瞧瞧婆婆是不是真的生病,便带着虎虎登门了。
刘伟倒底还是劝王桂芳把手术给做了,老房子卖了付的手术费,邱四有出院了以后就回乡下去了,说是等王桂芳动手术的时候再来瞧她,可手术前一天,王桂芳悄悄打他留的电话号码,却一直没打通。 现在刘伟说话硬气多了,他让王桂芳出院以后搬去跟他们同住,牛玉环也没多说什么。虽说还是那副死人面孔,但该伺候婆婆住院,还是伺候的,说到底是一家人嘛! 王桂芳现在每天收拾收拾屋子,接送大头孙子,操持一日三餐,除了媳妇儿天天对着空气甩个葫芦脸让她有点不痛快之外,日子过得还算舒心。这才是她梦寐以求的晚年生活,祖孙三代大团圆。她转眼间就把这个邱四有给忘记到九霄云外去了。 等到临近春节她上老房子那边的菜市场置办年货,路过以前邱四有摆摊的地儿,才猛然想起这个老街坊来,回来拨电话还是没有人接,想起往日他对自己的种种好处,一颗心就这么悬而未断地又惦记上了。
隔年王桂芳碰到菜市场捡破烂的老朱头,才晓得邱四有回乡下没多久就没了,说是脑出血,他无儿无女的,还是侄儿给办的后事。老朱头最后说:王大姐,得亏你没跟他呢,瞧你现在多享福哦—— 晚上王桂芳在饭桌上说给刘伟听,牛玉环啧嘴:幸亏没成咱们家人,原来是个短命鬼。
刘伟眼一瞪:瞎说什么呢你! 他跟王桂芳同时对视了一眼,都想:该不会是那一砖头给拍的后遗症吧? 王桂芳又想:还好他没有儿女,要不吵上门来,这个家哪安稳得了啊? 夜里她梦见邱四有满脑袋血糊拉拉的冲着她咧嘴笑,她给吓醒了,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于是安慰自己:邱四有对她好,还不是想娶她回去做媳妇儿?他打一辈子光棍儿了,想女人想得厉害,他一个乡下人,娶了她这个城里妻,那可不是祖坟上冒青烟么?那时真是鬼迷心窍了,这样的男人她也能瞧得上,还是儿子看得清楚透彻,反对得有理,要不然,她可不就第二次当了寡妇么? 万幸,万幸,那张玉床倒还帮了她大忙呢,损失了六万,换回了个孝顺儿子,这笔帐怎么算算都是合算的。再说了,小张是邱四有介绍认识的,她被骗,邱四有也应该负点责任呢,要不他这么好心替她找小张追这笔钱? 刘伟拍他这一砖头,医药费不是也出过了嘛?临出院,她还偷偷塞了两千块钱给他呢。 她就这么颠来倒去地想着,渐渐就睡着了,梦里再没见着邱四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