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高邮,自秦筑亭始,经汉,唐,元,明,清,延传至今,为中国唯一以邮命名的城市。
盂城驿,明洪武8年始建,后几毁几建,得以存续,是迄今为止全国保存最好,规模最大的邮驿遗址,被誉为“稀世遗珍”。
——题记
1
翻开秦朝的篇章,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座邮亭正悄悄建成。
中国从此多了一个邮亭,一座驿站。南至荆楚,北越淮泗,无数官文私函在这里集散。邮亭开始了忙碌,官吏们(那时还没有驿卒的称谓)背着沉重的竹简,骑着奔驰的快马,在这里穿梭出入。嬴政的一统天下的壮志也在这里传递。
但毕竟这里离咸阳太远了些,人们看不见坐在大殿上肃穆的皇帝,而嬴政的威严经过了长途跋涉,早已风尘仆仆,有些憔悴了。秦朝建立不久,这座邮亭的隔壁爆发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农民起义。陈胜吴广在大泽乡揭竿而起,紧接着,各地的义火便烧得如火如荼。
邮亭有点吃惊地望着隔壁,那个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邻居正计划着进攻三秦。人们惶恐着,却又莫明地兴奋。一封紧急文书连夜出发了,但意义不大。秦国很快就灭了,那封文书湮没在战火中。
邮亭陷入了极大的恐慌,建造它的命令它的人已经不在了,邮亭将何去何从?
没过多久,这里接到了诏书,一个斩白蛇的亭长坐了皇帝。居然也是亭长?人们高兴起来。
大汉朝立。
2
大汉甫立,各种诏书政令纷至沓来:颁制国号,赐封疆土,征兵北伐,均田薄赋,与民休息……邮亭日渐忙碌,各种各样的人聚在这里,打听国家的消息。马蹄声很急,北方的战事不利吗?马蹄声清脆而带着喜悦,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来了?
邮亭成为人们议论的集会所,那时的驿站制度还不是很严格。
这是一个雄壮高歌的时代,这里虽然离京都很远,但人们却通过邮亭的文书,依然感觉出了一颗伟大的心脏在古老的大地上搏动。“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董仲舒的声音因为一个王朝的支持而显得恢弘有力。而汉武帝的长矛已经指向了苍穹笼罩的大地。
随着汉王朝的日渐强盛,这里已俨然成为一条连接淮泗与长江的主干驿道。使者在这里歇息换马,来不及看这个新建的县城,就又上马匆匆而去。无数的晨昏日暮,无数的马蹄声声。
驿站在马蹄声中老去,正如汉朝一样的老去。
西汉,东汉,魏晋南朝,历史像一叠快速翻动的相片。驿站在战乱与更迭中窒息。在一个变更频繁的年代,驿站已不能成为一个具体朝代的代表,只是一段历史的缩影,一张尚未成形的底片。
驿站,不再见证一个吞吐天地的王朝,却成了所有痛苦的凝缩。
3
终于,传来消息说,一个皇帝要开凿运河,以便游赏江南。他的名字叫杨广。
驿站也等来了皇帝的诏书,不过不是政令也不是报捷,而是一次次地催征劳役。
于是,杨柳栽下了,运河开通了,隋朝也灭亡了。古老的邮亭已经伤痕累累,不能再经得起折腾。
所幸,来了一个大度雍容的唐朝。这是一个色彩最华丽故事最传奇的朝代,这是一个诗歌鼎盛歌舞升平的时代。没有比在战乱与折磨后接受这样一个朝代更为开心的事了。这里的一切显得那么舒缓而又潇洒,神奇而又瑰丽,强健而又抒情。
驿站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休息一下了。这时,它迎来了一位客人,名叫李若甫,是来修平津堰的。这大概是它迎接的第一个高级官员,他的到来给这里带来了疏浚的水利和肥沃的良田,给刚刚恢复元气的驿站又注入了一股活水。
但是,在急促的马蹄中,长安的重门次第而开,不过使者带来的不是新鲜的荔枝,而是叛乱的消息。大唐开始风雨飘摇起来,远远观望的驿站虽没有看懂皇帝的脸上写着什么,但它已经预感到了结局的不妙。
果然,没过多少年,唐朝覆灭,中国重新进入一个混乱的时期。
驿站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4
宋朝像一个不堪重负的老人蹒跚而来。从一开始,它就显示出一种力不从心的老态。“偃文修武”的政策使得宋朝成为一个软弱的朝代,而沉重烦琐的理学又把一副大枷套在它的头上。
在这个死气沉沉的时代,唯一值得驿站高兴的是,这里出了一个风流蕴藉的秦少游。从此,江淮平原上多了一片亮丽,多了一点活泼,多了一份洒脱。就连僵硬的宋朝也开始有了些活力,变得可爱起来。正是这个形容自己家乡为“吾乡如覆盂,地处扬楚脊”的秦少游与苏轼,孙觉,王巩相聚于家乡的文游台,登楼远眺,击栏而歌,至今文游台尚有“四贤堂”遗迹。
古驿站是幸运的,在教条僵化的时代,能有一个清亮婉约的秦少游在一旁慰藉;然而,它又是不幸运的,老迈的宋朝已经四面楚歌,穷于应付了。
威胁来自西北——西夏,北辽,大金,无不在蚕食宋朝的肌肤。驿站眼睁睁地望着,一种切肤之痛油然而生。 皇帝仓皇窜逃到江南,驿站沦为异土。或许它还希望南宋能挥旗北上,回复河山。岳飞和韩世忠分别在附近的三垛和黄天荡打了几次胜仗,极大地鼓舞了驿站的信心。然而,大宋最后一个皇帝被一个姓陆的官员背着跳了海;此时,驿站已在元朝的统治下度过了十余年。
5
灾难还没有结束。
元朝的异邦政治不断激起人们的反抗。张士诚,方国珍,朱元璋都曾在这里活动过。张士诚甚至还在这里建国,引得元丞相脱脱亲自率重兵围剿。连年战火,使这里几乎成了一片焦土。驿站已失去了它的原有功效,成为一片荒嵩遍生的坟场。
一江之隔的金陵成为一个新的焦点。驿站看着它的邻居,似乎也能体察出虎踞龙盘的王气,有些惊讶又不免有点钦羡。朱元璋在南京登基,随后明成祖去了北京,金陵的王气黯淡了下来,千古浪涛拍打着石头城,连驿站都可以听出了这深深的寂寞。
皇帝的诏书开始血淋淋起来,屠戮功臣,追捕旧帝.....明朝治驿严明,人们已不能象从前一样聚集在驿站,打探各种消息了。只有从诏书上的血迹上猜测,朝廷究竟是怎样的刀光剑影。
杀戮多了,明朝有些疲惫了,连驿站也看得出来送信的使者开始有气无力了。而这时,倭寇悄悄地摸上了岸,在疲软的大明的南方重重剐了一刀。明洪武年间修建的盂城驿也在这反复纠缠的浩劫中荡为灰烬,古老的城池在入侵者的倭刀中轰然坍塌。
直到隆庆年间,驿站才重被修复,但明王朝已经岌岌可危,摇摇欲坠了。
崇祯苦苦支撑了十七年,也没能阻止这座千疮百孔的大厦彻底崩溃。
6
历史逶迤地走向了清朝,这个没落的王朝,尽管有“康乾盛世”的涂抹,却也无法遮掩住病入膏肓的颓态。
驿站冷漠地伫立,手中握着乾隆下江南的圣旨。它没有向北方叩跪谢恩,没有说感恩颂德的话。它的历史太长,长得几乎穿越了整个中国,长得已经没有了起点和终结。“扬州十日”的记忆犹存,它没有太多地关注眼下的繁华富庶,它的目光投向了更远处----那里,八国联军的军舰已经整装待发;那里,熊熊火焰冲天而起;那里,中国在苦难的深渊里沉寂忍受了百年;那里,中华民族的崛起指日可待。
至今,我漫步在盂城驿前的青石铺就的街道上,仍能感觉到历史留下的斑斑泪痕和殷殷血迹。那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穿过拂晓的薄雾,踏踏而来。现在,盂城驿已失去了往日的热闹与繁芜,只有几个稀疏的游人在这里徘徊,时而几声喟叹,如同一个老人的感悟,苍芜有力。
盂城驿的中门开着,可以看见一条石板路,向内延伸。我不敢进去,那条路太过漫长也太过深邃,我怕一踏上去,两千年的历史会瞬间将我吞没。 炉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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