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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二婆 ◎文/ 暮雨秋烟
“洋二婆,快进屋来坐会!”
打我懂事起,每当洋二婆的身影经过我家门前,奶奶就会努起颈子,高声招呼。洋二婆乐颠颠地小跑过来,大脚往石槛上一蹬,枯手抠住门墙,一头探进堂屋,老脸上眼睛一亮:“妹子,那边……有消息了?”
“没……没有。哪那么容易!进来聊一会,不行么?”奶奶和我们正围着簸箕掰棉花,有些困。
“才刚放完牛,屋里猪食没喂饭还没做呢!银枝又要打我的……”洋二婆于是失望地走了。
我们都欢喜洋二婆过来串门。她会讲洋文,会给我们讲一些闻所未闻的故事,还会跳舞。她身材颇好,跳起舞来,比村头的黄大仙作法驱鬼动作还要夸张,全身衣褶子像杨树叶子一样抖动,沙沙沙有节奏地直响,引得我们拍着手儿大笑。奶奶也笑,笑完就嗔骂一句:“个老不正经的,勾魂啊!”回头,从灶屋取来新蒸的芝麻火烧粑,塞进她怀里。这时,洋二婆就会露出一嘴的缺齿,鲜红着脸,咯咯的笑,像个怀春的少女。
洋二婆肤白,眼蓝,头发白多黄少。奶奶讲古的时候,我大约知道了洋二婆是南洋爪哇人。我的本家雪庭老爹,民国年间与同乡下南洋讨生活时,在岛上种植橡胶树发了些小财,纳了这洋姑娘续弦。解放后,雪庭老爹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执意回来。起初,洋姑娘死活不肯同行。雪庭老爹说:“实在舍不得你……我的心肝哪。跟我回去吧,我们杨树湾那地方,四季分明,美得像天堂呢。”连哄带骗,把姑娘牵回了杨树湾。雪庭老爹原准备投资做点买卖,不曾想各种运动接二连三,风向忽左忽右,于是夹起资本主义尾巴,悄悄在后院掩埋了金银细软,过起了清贫的耕种生活。洋姑娘哪里受得了这份苦?非回南洋不可。那年头正赶上与印尼断交,雪庭老爹摇着头,拉住洋姑娘的行李箱,说:“恐怕你这辈子,都回不了爪哇国啦。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罢……”
也就那几年,文革来了,雪庭老爹被抄了家,戴了个里通外国的帽子,打成重伤,不几年一命呜呼。经过这些磨难,洋姑娘一夜之间变成了洋二婆。
奶奶每每讲起这些,眼雨就止不住漫了出来,叹道:“早年,她也怀过孩子,年成不好,都先后夭折。雪庭死后,她跟着爹老头与发妻的小儿子祥儿过,祥儿吃过她的奶水,待她还算是不错。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队长运青那老杂种、老鳏夫……”
奶奶正讲得起劲,洋二婆怀里兜着什么跑了过来,对奶奶说:“妹子呀,老是你们送东西我吃,真是过意不去,运青队长帮我从场里带了两包红糖,给你一包吧,补血治头晕呢……”
奶奶推托不过,收下糖。
洋二婆压低声音,继续说道:“妹子才刚说到运青队长了么……要不是我求他去给上头说好话,雪庭当年就得死啊……运青悄悄跟我说的……”
奶奶招呼洋二婆坐下,叹口气,说道:“我……可是为你不值得呀……唉。”
洋二婆低头捏了捏衣角,忽然又问起了南洋的事:“你哥,他们真没音信?”
“没有。前些年寄过相片回来,再也没有回话了。”奶奶也低下了头,泪水滴落衣襟,两个女人抱在了一起。
有一天,大约是深秋的一个晚上,我睡在奶奶屋里,忽然听到隔几家的银枝婶家里忽远忽近传来一阵阵打骂和哀嚎声:“看你这老不死的还敢不敢偷人……”
“你让我们的脸往哪搁呀……”
“你还指不指望祥儿和我给你这老东西送葬啊……”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我看见奶奶起了床,便问奶奶:“奶奶,您一早去哪啊?”
奶奶边扎着袖口,边说:“刮了几天风,天晴了,我想去河坡树林里扫些枯叶子做柴火呢!”
我一骨碌爬起来:“我也要去!”
奶奶拖着竹扫帚,我跟在后边,向河堤走去。田野里是一望无际的青青麦苗,田埂上是无数青黄相间的野草和金黄的野菊花。我们走在河堤上,枯黄的杨树叶子落满了河坡,清澈的河水镜子一样静静流淌,天空已有一缕缕红霞。
真美啊!我不禁大声朗颂道:“啊,秋天!”
奶奶已经在河坡林子里扫起了落叶,堆成了堆堆,让我拿麻袋往里装。有些叶子红红的,干净净的,叶脉清晰。我正想着拿回去夹在书页里做标本呢,突然听到奶奶惊叫了一声,我赶紧跑过去。
一棵粗壮的老杨树底下,一片片红色和黄色的杨树叶下面,躺着一个人。
“洋二婆!”我大声叫了出来,“洋二婆怎么睡在这里?”
我和奶奶轻轻扒开树叶,看见洋二婆趴在泥土上,像一片巨大的杨树叶子,一动不动,脸上挂着安祥的笑容。
太阳红艳艳地照耀着大地。一阵秋风吹来,旋起洋二婆身上的叶子,飘向宁静的河水。远处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里,正在播放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于昨天与印度尼西亚政府,恢复建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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