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夏花
文/碎红如绣
一
那个午后原本与往常并无二致。苍白阳光、狭长小巷。王索家那条老迈的狗不厌其烦地舔着自己的前爪,计算还剩余多少苟延残喘的日子;张克二大爷四仰八叉躺在藤椅上,嘴角的唾液随着肚子凹凸的节奏长短起伏,整条胡同茫茫一片死寂般地安静。仔细辨别,你能看见一些光影,在残破的围墙上纵横交错地叠加、挤攘、践踏,就像在出演一部默片。这些光影包含了几根梧桐枝桠、一只破旧的塑料桶、两双废弃的拖鞋、和途径胡同上方的一只灰鸽翅膀。在这一整片寂静中,李桂花家的门吱扭一声,又吱扭一声,提醒主人该给它喂食润滑油了。倘若竖起耳朵,你还能真切地听见灰尘抖索翅膀的声响。
这条胡同很旧了。仿佛和它的名字年纪相当。它叫1949胡同。不知是始建于1949年,还是在1949年被重封了这名字。1949胡同里的人轮换着面貌,一批批地搬来又一批批地迁走,留下这条胡同守着它的矮围墙、一阵阵阴仄的穿堂风、还有胡同口的一棵老槐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1949胡同的那个午后原本很寂静。阳光单薄,空气清透。而在这帧静止的图片里,那些看不清楚的、游离的灰尘正漫天闹哄哄地打成一团,然后突然被一箭锐利的警笛刺穿,“噼哩啪嗒”地掉满了整条胡同。随之,咿呜咿呜的警笛急遽响起,拥塞堵住胡同口。
还有1949里的每一家住户的门窗。
事情在这时候变得不同寻常。那一年,1949从头到脚保留着六家主宅:分别是李桂花、张克、王索、刘洋、焦恒明和林峰、林立两兄弟。警车带走了林立。一位看起来相对面善,留着两撇八字胡的警察对目瞪口呆的林峰说: “你弟弟林立涉嫌一起强奸案,现在我们请他回去协助调查。”
事情是怎样发生的? 话题还要从曾经暂住在胡同的一位女人说起。她叫杨柳,人如其名,是一株迎风款摆风情万种的柳。杨柳爱笑,笑起来一挑眉、一眯眼,唇边翘起两只小米涡,让人感觉如沐春风。作为1949胡同屈指可数的女性,杨柳如磁石般吸引着所有已婚未婚的男士,而她对此成竹在胸:搬家具、抬煤气、换玻璃,安装电脑,凡此种种,只要一声娇滴滴的呼唤就能搞定。这自然也遭到了以李桂花为首的妇女们的白眼指摘,她们私底下喊她:狐狸精。这还是相当文雅的称谓,其他不堪入耳的不提也罢。
这样一名单身的漂亮女性,倒不介意别人的嫉妒,生活相当率性。她说:妒忌是人类,尤其是女人的恶天性。——她说的时候,背倚着门,一只脚尖往后勾,右手指卷着头发,眼睛斜瞥着刘洋,笑容如晚春黄昏的风一般暧昧。刘洋的身躯被一阵细弱电流击穿,差点儿七魂丢了六魄。他的异常表现自然逃不脱老婆李桂花的法眼,那晚上以夫妻大战作为收场。所有1949胡同里的邻里都听见了李桂花的嚎哭,间中夹杂着她怨愤的控诉:你就是嫌我不能给你传宗接代!
李桂花和刘洋之间的千古之谜是:究竟谁才是不孕不育的原凶。由于双方均未能提出有利证据,且不能达成和解,这疑问十数年悬棺未决。而由此衍生的争执也持续了十余年。在杨柳搬入1949胡同以后,双方战火升级,有愈演愈烈之势。
二 杨柳消失了。
林立被带走当天晚上,有人看见受害者迅速撤离出1949胡同。张克二大爷说:“我喊了那姑娘一声,她也不回,猫进出租车就走了。”
寂静的夜,月光一泄千里,像穿住胡同两端的一串银链子。林峰沮丧地蹲在杨柳屋前,仔细揣想林立与杨柳的一切。林立是胡同里有名的青年才俊,也是杨柳追求者中最受垂青的一位。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齐进双出恩爱缱绻,堵住了李桂花们的悠悠众口。林立对杨柳一见倾心再见钟情三见就打定主意非卿不娶。对此林峰颇为无奈。他心存芥蒂:杨柳有一对水汪汪的桃花眼,测字先生说过,桃花主情债,惹是非。林峰几次旁敲侧击地提醒兄弟:好马配好鞍,凤凰栖良木。林立摩挲着杨柳的相片,迟迟不语。
后来闹翻了。杨柳想要搬出1949胡同,按她的说法,这胡同就像看得见的一辈子,黑暗、狭长,再住下去头上会生出墨云大小的蘑菇,晦气。但是林立两袖清风,唯有1949胡同能包容他物质匮乏的巨大缺点。双方谈判几次不欢而散。杨柳就提出了分手。那天林立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言不语不饭不寝,任林峰隔着门劝破了嗓子也不搭理,次日清晨他猛一拉开门,满屋子的云烟雾绕,杨柳的相片被钉在墙上,眉目间刺出一朵锃亮的花。
想到这一点,林峰猛一甩手抛掉了烟屁股。莫非真的是林立干的?将杨柳五花大绑发泄他的愤怒?案发那晚自己恰好在上夜班,凌晨到家也是蒙头就睡,说实话,还真不清楚林立做了什么。但他是他的亲兄弟,他必须弄清楚事实的真相。
林立说哥,我真没做这事儿,你必须得相信我。
林立说我是恨她。恨管恨,不至于做出犯法的事,之前我们恋爱,肌肤之亲也有过,怎么能凭这个定我的罪?
林立说我真想和她谈谈,为什么要冤枉我。
林立最后叹一口气,这口气很长、很颤,他说哥我刚想通了,红颜祸水,以后你找嫂子,可千万别找长得好看的。越漂亮的女人越歹毒。
越好看的女人越不值得信任。《倚天屠龙记》里,殷素素就是这么教育幼子张无忌的。林峰感觉一口浊气上涌,他捶胸保证:我一定替你寻出事实真相,还你清白。
三 所谓的事实真相,大部分时候就是人们口耳相传的谣言。杨柳遭受侵犯是具体结果,其起因诡变莫测,众说纷纭:
“那晚上难怪听见猫不安生,”王索说,“原来是有人犯案,你们说林立瞅着挺老实一人,怎么干这事儿?”
“占有欲强,得不到就毁灭呗。”李桂花一幅哲人嘴脸,“可怜了好好一姑娘。”
“咦,桂花,你不是嫌恶杨柳吗?这下好了,她搬走,没有人勾引你家大块头啦。”
“别瞎说,我们刘洋可是正经人。”李桂花沉下脸,“照我说,一定是杨柳激怒了林立,那天下午,我看他在门口磨菜刀哩,磨得锃亮,怪吓人。”
张克二大爷颤巍巍地走过来,把一痰盂夜尿倒在水沟,他咳嗽几声,没人敢说话了。二大爷转个身子,把痰盂扣在地上,摸索着坐到躺椅上:“都是邻里乡亲的,少幸灾乐祸行不行。这日头是越来越毒喽。”
林峰感谢二大爷,他把头脑里的经过简略组织一下,形成了下面一幅图:更深露浓的夜里,一只黑影潜入了杨柳的屋子,最初只是劫财,结果见色起义,顺便就把杨柳给强奸了。这个案子更似流窜犯一次无意识的举动。但,且慢——杨柳难道乖乖配合了吗?她没有反抗、撕咬甚至大叫?说不通,那么当天夜里,1949胡同难道没有听闻半点风吹草动?
林峰请了长假。他奔赴在四处搜找杨柳的路上。说也奇怪,离开1949胡同的杨柳,就像一片杨柳絮儿,被风吹得无影无踪。大半个月,林峰毫无斩获。这期间林立的案子进度挺快,因为市里正在进行新一轮如火如荼的治安整顿,对所有案子采取雷霆手段,不少大案要案都是这时间侦破的。林立撞在了枪口上,一去协助调查就再没有回过家。
这天法庭进行了宣判,呈上堂的证物包括一把菜刀、几段由1949胡同邻里提供的证供、受害人杨柳焰红双目,楚楚可怜地看着各方庭审员。林峰恍然大悟,1949胡同有人有幸参与了杨柳耻辱性的一刻: 王索:“我喝多了酒,经过她的门前,听见有人打闹,当中好像有林立的声音,我当时头痛,急匆匆就回家了。”
刘洋:“我和桂花大吵一架,就寻思着出来透透气。隐约听见有人喊救命。我敲了下杨柳家的窗,又全无声息了。我不想再和老婆吵,就没多作停留。”
李桂花:“刘洋出去了一会儿,我不放心,以为他又要去找小贱——噢,其他女人。我正想出门他回来了。直到警察来,我们才知道出了这件事。”
张克二大爷:“我起过一次夜,倒痰盂。年纪大了,耳背眼花,什么也没看见,没听见。”
林立胡子拉茬、精神萎顿地立在被告席,像一只刚被拧断了脖颈的公鸡。偶尔抬起头来盯住杨柳,两道目光似两柄闪着暴戾之光的枪口,这给法官留下了极恶劣的印象。林立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立即执行。经过林峰身旁时,他轻轻地叫了声:哥。这叫声令林峰想起小时候一旦林立遇到了什么困难,第一时间总是找他帮忙。他的鼻尖一阵酸楚,两颗豆大的泪珠顺着鼻尖斜滑下来。
林立没有犯罪。他用来证明自己清白的方式很惨烈:在监狱里,他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小片刮胡子刀片,把自己的脖颈戳了道长口子。消息依旧通过那个面善的八字胡警察传抵林峰耳朵,他说你要有心理准备,你弟弟畏罪自杀了。
林峰眼前一黑,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四
1949胡同的林峰疯了。
他手执一把磨得能照见人影的菜刀,首先闯进了邻里王索的家,当时王索正在看央视新闻,嘴里还含着半只鸡腿,蓦然感觉脖颈一片冰凉,他从林峰燃烧的瞳孔里觑见了自己燃烧的恐惧,当即磕头如捣蒜:
“峰哥,有话好好说。”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真的听见了林立的声音?”
“没有没有,其实是一个很低沉的男人声音,但我认得庭上那把刀,”停顿,惊骇地,“那是你家的。”
“林立当天下午的确是磨了刀,他看我辛苦,准备杀鸡给我炖汤的!”林立的QQ空间有记录,林峰想起刚破解密码,进到弟弟空间看见这段话时的崩溃,在那处虚拟的空间,林立写:
“我想通了。人一想通就轻松。我觉得缘分的事情真不可以强求,不如善待自己。林峰这段夜班,又要照顾我的情绪,我要给他补一补,学杀只鸡什么的。”
王索唯唯诺诺,他觉得林峰彻底疯了。警察都定了性的事情能有错吗?但现在不是争议而是保住脑袋的时候,他筛糠一般抖动着嘴皮,不住地说:林立对不起你是清白的。林立对不起你是清白的。——直到林峰满意为止。
第二户被找上门的是李桂花。面对明晃晃的刀和提刀人凶神恶煞的脸,刘洋吓得几乎尿失禁,很快就竹筒倒豆子地吐露出实情:那天夜里,他的确和李桂花大吵一通,郁闷的他到杨柳家寻求安慰,姑娘斜着眼,笑眯眯地给他斟茶,喝完后她说:
“刘洋,你这么怕老婆,让她骑在你头上拉屎拉尿,不怕人笑话吗?”
刘洋忽然间生出男子气概,豪情万丈,顺手搂住杨柳要做出以证男儿之势的事情,被她一低头躲开了。杨柳咯咯笑:刘洋,嫂子在胡同口等你呢。这一笑又惊出他一身冷汗,将之打回原形,乖乖地打道回了府。
“我在门口等刘洋,的确看见了林立朝那狐狸精家走去。”倒是李桂花信誓旦旦,我如果撒谎,诅咒我下辈子也断子绝孙。”
林峰比较敬重张克二大爷,并没有提刀相见。二大爷叹一口长气,说冤啊,林立真冤啊。林峰就仰起脸,使命把眼泪往眼眶里召唤。张克二大爷说杨柳受侵犯是铁打的事实,他倒痰盂的时候就察觉到了,男人的声线很低,顺着风游丝一般飘在子夜的1949胡同,有人喝止杨柳不许叫唤,那声音绝不是林立。
“我老了,我没有证据证明那不是他。我也的确不好判断究竟是谁。”二大爷说,“我很惭愧,不过很快医生也要宣布我和林立团聚去了,到时候我再向他道歉吧。”
二大爷最后劝诫林峰:“死者已矣,活着的人更重要。”
五
杨柳最近有些心烦。
她总在做噩梦,林立几乎夜夜在梦里闪现,问她为什么。她怎么回答的呢,她朝身后诺大的房间一指,不无讥讽地回答:
“为什么?你看看这大房间,看看这光洁的木地板,看看这音箱、这投影,这些是你能给我的吗?是1949胡同能给我的吗?”
她看见林立抿了抿嘴,突然怪异地咧开嘴角笑起来,有血从他的脖颈渗出,染得白衬衫领子一层暗褐色的红。他说我不是问你这个!朝自己跳过来。杨柳一惊,就醒了。她去找心理医生开安眠药,效果也不理想。
她是理亏的。关于那个林立、刘洋先后出现过的夜晚,尚有一个男人最后踏进了她的屋子。
杨柳一向信奉的原则是点到即止,在男女关系上,她也将这原则运用得运筹帷幄。她没想过竟然真的会有人对自己万种风情的微笑动了歪心思,那个人的身体火热,声线冰冷,他紧握着顺手从林立家偷来的菜刀胁迫自己,又警告她不许声张,然而那个耻辱的夜晚她被强奸的事情还是像流水一样,漫过了众人的耳朵。
杨柳报了案,第二出意外是警方找到了作案凶器,询问她与林立的关系。想起林立走之前冷若冰霜的神气、鄙夷的眼神,她鬼始神差地说了假话。而真正的强奸犯焦恒明,酒醒后竟然卖掉了1949胡同的祖屋,提着满满一箱人民币向她求婚。
杨柳觉得这就是躲避不掉的命运。正如眼下,一个眼中精光四射的男人听完她的陈述后,暴戾地撕扯她的裙衫一样,她明白他是在发泄,替他无故亡故的弟弟发泄,随着衣服一件件被剥落,杨柳偏过头去,她的眼光触到了一把冰凉的,水银般的刀刃,沿着寒光望过去,刀柄的尽头,是一条破落的、狭长的胡同:几根梧桐枝桠、一只破旧的塑料桶、两双废弃的拖鞋、和途径胡同上方的一只灰鸽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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