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孙尚香 于 2016-7-5 11:31 编辑
《一》
你看,高天的朗月多安详,它的翎羽片片轻抚着大地,山峦庄严,万物祥和。连栖息枝头满怀愤懑的夜枭也安然睡去,百兽们止戈而息,你听,巢穴里传出的鼾声,倦怠中透着香甜。清风伴着树叶在吟唱,牛羊细细咀嚼着过往。夜露、流萤、星群、大地,虔诚超然,一如我佛寓意的自在,清凉……
她玉臂舒展作祈祷状,颈项傲然美妙,象一只濒死的天鹅,翅膀直指虚空。
阿黛,阿黛……喃喃的一声长唤将我从幽沉的幻梦里惊醒。
窗外的夜雨时疾时缓,敲打着薄窗。浓重的黑暗里,一豆飘摇的烛光令人顿生出缥缈无垠的茫然。
虚空之外是什么?佛法还是人世?恍惚间,心头转过千念。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我赶紧摄了心神,摒除杂念。
八月的暑气日渐稀薄,秋之阴寒贴着屋角蹑脚而入,令寝塌上的竹簟今夜分外湿滑,寂静中,蚊子的嗡嗡声不绝于耳。搓了搓发麻的手脚,我跳下塌几,在室内反复跺了几个来回,目光落在了近窗的一个青釉梅瓶上,瓶内的花枝已看不分明当日模样,梅花?桃花?当初采摘它们的芊芊素手今夜又流落何方?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虚空中我佛拈花一笑,五蕴皆空,适时的,一张女子画卷般在脑海铺陈开来……
晨起推门而出,雨歇风止,白雾重重。阶前的木槿花零落了十之七八,绯的,紫的,月白的,与凌乱的枯叶一起积了满满一地,舜华朱颜已难再觅。
斜风一吹,我打了一个寒颤。
卷好行囊,与前院借宿的主人家告别后,顺着人来人往的程前门朝西行去。
一路上饥民络绎不绝,褴褛,菜色,愁容最是常见。抵达曲水江畔时,已是深冬,北风挟裹着冰寒象刀子在刮人脸。千里江面白茫茫一片,没有一艘渡船,只好绕道南下清城。
抵达洛都时已是年关将近。
《二》
梨花巷家家门扉紧闭,道两旁的老梨树饱经霜雪,枝条间尽挂满了细长的冰凌子。偶尔有稀薄的炊烟从屋顶冒出,周遭便晕开一股梅菜干裹糙米的诱人香气。
也许是临近年关,巷口多了几个裹着厚袄佝偻着背的男人,肩头扛着半袋粮米,怀里宝贝似的抱着一小坛酒,身后的妇人左手挽紧竹篮,右手牵着瘦弱的孩童,篮子里盛放着一点花花绿绿的年货。街头偶尔熟人照面,打个手势,寒暄两句,低头匆匆而过,皆带着几分无言的愁苦。
巷深处第二家,高大的门扉久经风雨侵蚀,斑斑驳驳,早不复昨日风光。门虚掩着,恍惚是被风推开的,积雪压着经年的荒草,厚厚一层,昔日那条光洁的青石小径也已被野草啃噬的不见踪迹。正厅还好,屋脊檩柱尚存,门与窗牗全无,两旁精巧的侧房阁间面目全非,几堵青砖残墙裸露在风中一副摇摇欲坠的光景。
院西南角那棵老合欢树,被枯藤老蔓缠身,好似随时都会毙命似的。
依稀记得那年春上,我随师傅从路经这棵合欢树下的情景。树下一架摇摇晃晃的秋千上站着一个头梳转角双髻身着绿蓝纱裙的少女,阳光金金点点在她的衣裙上、眉眼间欢快的流转、跳跃,裙琚逶迤飘扬,粉红的合欢花悠悠荡荡从半空坠下,从她鸦青色的秀发边穿过……
犹如一幅隽永的工笔画卷,那情,那景,刻在了心上。
《三》
翠云楼位于洛都最繁华的地界中武门附近的青吟巷中,粉墙黛瓦,精巧的廊檐下一溜水红的纱灯,墙内遍植翠竹,迎风飒飒之声不绝。春季里时常有几支粉嘟嘟的花枝从竹隙探出墙外张望,惹的路边行人纷纷侧目。每每暮色降临,都是青吟巷最繁华热闹的时候,香风十里,丝竹管弦歌舞整夜未歇,各路达官显贵,雅士名流都在这里粉墨登场。
今日纱灯寥落,整条巷子陷在一片无边的漆黑中。扣了半日门环,一个瘸腿的老仆才探出身来。黑撒撒的,看不分明院内景观。咯吱咯吱,只闻得我和他深浅不一的脚步声与呼息声。在一处不打眼的房舍前停住,摘下头上的斗笠,我掸了掸身上的雪尘,随侍女掀帘进入屋内。
厢房不大,只简单摆了几样通常家俱,显得有些空荡荡的,苏半殊拥着手炉倚在一张贵妃塌上,她指了指对面的侧塌,示意我坐下。
“十渡法师,这一走就是三年……您可算归……来了。”
她捂着胸口咳个不止,旁边的小侍女赶忙递过药盏,扶她坐了起来。三年没见,往昔珠圆玉润的美人竟憔悴的只剩下了皮囊,脸上香粉虽搽的恰到好处,但借着烛火,青灰的眼窝凹陷着,堕髻中白霜隐隐。
“苏妈妈,您这身子……?”
她把手中的药一饮而尽,漱了口水,浅笑着摆了摆手:“老毛病了,不打紧的,一到冬春交接就咳个不止,天气暖和就好了。”
这时,小侍女捧着一杯香片放在几上,又退到苏半殊背后,替她轻轻揉着肩膀。
“幸得佛祖庇佑,你我今日还能相见,万幸啊。”她双手合十,嘴角扯出些酸苦的笑意。
“唉……谁知洛都遭此一难……”她叹了一声。
“我也是行至昆地时才得知的……阿弥陀佛!”我亦默声长叹。
话题太过凝重,两下俱都沉默下来。
窗外的北风呼啸着,由远及近,呜呜咽咽,仿佛是女子的哭泣声,久久盘旋,不肯散去,屋内的烛光明明灭灭,沉浮不定。
这时,门吱呀一声打开,骇人一跳,一个驼背的侍女抱着些新柴走了进来。
“大师不知那日,倚红楼的流光撞柱当场就没了人,白云阁的娥仙毁容也没能逃脱厄运,最惨是我们翠云楼的青桐和墨韵,被活活蹂躏至死,那天的血啊,流的满地满屋……剩余青吟巷的姑娘们被他们捆绑着串在一起,堵满了整条巷子,拿着皮鞭他们跟驱赶羊群一样……那帮丧尽天良的畜牲啊,临走还放了一把大火……完了,都完了,死的死,散的散……”说到情绪激昂处她大声喘着气,待声音低下时,周遭已是一片高高低低的啜泣声了。
“那甄黛姑娘……?”我佯装漫不经心地问道。
苏半殊深深望了我一眼,脸上露出一抹奇怪的神色。“那蹄子命好,半月前恰巧被傅大公子接到了曲江的一艘画舫上,说是要仿效古人曲水流觞。还有明烟那小蹄子,眼见翠云楼我无力支撑,也不不回来帮衬帮衬,唉……人心不古啊!”
她扭身啐骂着身后的侍女,似不肯再多说。
“那现在她……?”我穷追不舍。
她绞着手中的帕子,默然半响,重重哼了一声:“倆没良心的在梅影庵剪了发做姑子去了。”
《四》
梅影庵附近的梅花很盛,尤以白梅为最。每年冬日清香四溢,几树彤云被千枝白朵簇拥,煞是精妙,常引得洛都的雅士文人骑马乘轿来此赏玩。
正午的日头很薄,远远闻得一股幽幽梅香扑面而至,灰色的庵院就在路的尽头。“扑通通”,透过半截坍塌的庵墙,一个身着灰衣的小尼正在井台旁吃力打水,听得有脚步声,抬起头来。
“十渡法师!”她惊喜着飞奔过来打开庵门。
“明烟姑娘?!”赫然一张狰狞的面孔。半边密密扎扎的伤痕,分明是被什么利刃划过。
她嫣然一笑:“阿弥陀佛,大师我已出家,法号,慧能。”
这时,侧厢房传出一声长长的呻吟,慧能听得急急往屋内赶去。我也紧跟着进来。
“师傅,您好点了吗?”静慈师太缓缓睁开眼睛。
“阿弥陀佛!师太这是怎的了?”我赶忙上前行礼。
“偶染寒疾,无妨。十渡,你回来就好,你师傅九难方丈常常念叨你呢。”
“噢,对了,这里有一封书信,是慧言的。”
她摸索着从枕下取出递与我。
我有些疑惑地望着她,迟疑了片刻。
“慧言是甄黛姑娘?她人呢?”
慧能点点头,红了眼。静慈指了指窗外说了句“在后山”,就闭了眼再不肯多说。
一株枝影横斜的老梅下,新土隆起,雪和着梅蕊覆满冢头。
慧能低着头燃着纸钱,我盘腿规坐口诵大悲咒往生咒忏悔书祈祷文,万念寂灭。
寒芒刺骨,风烈烈卷动我与慧言的僧袍,黑蝴蝶般的纸灰与纷纷扬扬的的梅瓣在空中久久缠绕盘旋。风止,落地,皆归入尘土。
归途中,慧能细细讲了她俩与傅公子等人分别后的情景。战事一起,傅公子等人转道南下,慧言决绝不肯离去,慧能城中还有一幼弟,于是二人决定先在梅影庵出家规避。谁曾想,苏妈妈不知从何得了风声,怨怒二人出家为尼,使人将二人毁了容才收手。
她抚了抚那累累刀痕,似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道:“我只是刀痕,比起慧言戳瞎的眼睛要好很多,就全当还了苏妈妈这多年的养育之恩了。可惜静慈师太也受了牵连,替我挡下一刀。”
“我幼弟已在那场大火里被活活烧死,如今我已了无牵挂。只是,慧言逝的匆匆,她惦念着的亲人,至今杳无音信……”
《六》
十渡大师亲启:
在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已剃度佛门,遂了你一度的渡法宏愿。可惜,我怕是不久于世了。死即是生,于心种菩提的比丘尼来说不过是重换张皮囊的小事。可慧言今世还有一事未了,如鲠在喉,务请大师宽晾我当初的轻荡鲁莽,否则,即使死也无法安然归去。
慧言十二岁前锦衣玉食,享尽人间风光。后家人离散流落烟柳地,周旋于各色男人之间,历经劫难无人问津。惟余这悠悠怨愤,排山倒海,积压在心。
犹记初见,大师仙衣渺渺,如不履这迢迢红尘愁苦一般。十六岁再见,我已是泥沼败花,而你依旧朗朗风姿,如月群真。那晚,我乘你讲禅布道疲倦,暗暗在灯芯里燃了催情迷香,是夜,施尽百般媚惑,只为坏你修为。
此后你不辞而别,云踪浮渺。
夜夜如火焚心,慧言如今迷途知返了。只求青鱼红磬伺佛左右,消这累世障业。
大师,衔环结草,只能图报来世了……
她不知,其实,我此番归来就是为乞得师傅谅解,还俗,与她做一对人间寻常夫妻。
《七》
白马入芦花,银碗里撑雪。碧螺山洁净的宛若初生的婴孩。
一道金芒刺破万里重云照射在崇宁寺高高的琉璃塔尖,梵音袅袅,方丈九难盘腿居坐在巍峨的大殿前,如一尊金装的大佛。
山下,在通往岭南的古道上,一个青年正埋头赶路。
红尘万丈,自有逃不脱的始终与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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