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有点热》 “决定了?”女人没有拿笔。灯火那么辉煌。客厅里,一片雪白的颜色,白晃晃地,烧进眼窝里。这个白和夏天有异曲同工之妙。男人没说话,只是推了推协议书。他已经签过名了,一式三份,内容是推敲出来的,男人在电脑边打了半夜。
更远的,九年前,儿子才会走路。他捏着协议书,放在桌上。那时家很小,儿子哭泣的声音,可以轻易地穿透墙壁。
女人也哭,她哭泣的声音让屋外的草木都在疼痛。“为什么?”她问。其实哪有这么多为什么,一些事情开端了,就注定无法挽回。男人不懂为什么,挣脱,或是许下诺言,都是轻而易举的事。这些年海浪卷走的,除了期许,还有性命。
也是夏天,九年前的夏天。女人耸动肩膀,埋头哭着。儿子无人理会,也在大哭。这是个沉闷的下午。没有风,只有呜呜咽咽的哭声,在狭小的空间碰撞,有时会生出棱角和尖刺,一下两下,深入喉管。
别哭了。男人烦躁起来,从黄昏到半夜,抽了一包烟。牙齿有些生疼。家里的物件开始破败,无关光阴,推倒或者撕毁。羽绒洒落满地,男人想起天使,纯洁得叫人蛋疼。
晚饭是没空做的,持续几天都是白水,方便面。儿子喝米粉,从裤兜里掏出一根棒棒糖,哄女人,他会叫妈妈,“妈妈,吃糖。”生活是苦的,活着是甜的。孩子的世界一直单纯,对于他而言,在床上摔一跤和在地上摔倒,并没有不同。
咯人的是骨头。男人有根骨刺卡在喉咙。于是焦躁,像午后日益猖獗的蝉鸣。
女人不动声色地收拾残局。一些人路过,眼神闪烁,他们不会问为什么,只会咂摸一些味道:酸的,苦的,甜的,咸的。晚上可以佐餐,哈哈大笑,那两个人又开始争吵。
就像蚊子并不会垂怜没有蚊帐的人,大多数时候,它们无孔不入,探听真相。男人打印协议书的时候,用黑水笔签字的时候,在纸上印下指模的时候。 儿子很无助,妈妈并没有吃糖。夏天热得白开水都会滚烫,空调无济于事。一团火,或者几团火,在胸肺点着。要不,先冷静下?女人忽然觉得男人的身影有点伛偻。晚上要刮台风,树木开始倾斜。
男人有一本书,两包烟。想走了,趁着风起,一晚上,东倒西歪的真相。真不应该,男人说,你真不应该说出来。女人又想哭,屋子咯吱咯吱地响,风起了。
男人没走成。女人当晚割了脉,一把裁纸刀,惊动了很多人。救护车来的时候,风色已经很大,雨还没下。儿子留给外婆照顾。一个农村的老妇人,惊恐地抱着外孙。屋外黑漆漆一片。
血迹清理干净后,女人出院了。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动脉安然无恙,她用力去踹一扇门,那扇门并没有打开。开的是窗户,风倒灌进来,周围的草全部伏倒。出院是上午,男人收拾东西,和女人的弟弟打了一架,眼镜歪斜地挂在耳边,他喜欢吃鱼,现在自己快成了煎鱼。
女人不再哭了,也没有吃糖。那根裹着彩色外衣的棒棒糖不知去处。儿子抱着妈妈,哇哇大哭,他只会叫妈妈。“妈妈,妈妈……”外墙是铁打的颜色,生锈了。
刀具并不能取代骨刺。这是真理。男人出走的时候,风暴停了几天。路面不再积水,行程很远,几千公里,从东而西。他想象一些信仰,在信仰颓废之后。
颓废是个善意的词语,它可以充当任何借口,比如爱情,信仰,完美无瑕。女人怀念当初抱着男人大哭的时候,那时候还没结婚,他们簇拥在一片花田里。男人去了女人家,顶着一头的五颜六色,古板而顽固的规矩,让他们的爱情在那一年差点死去。
男人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走了很多路。回来的时候,突然就累了。累了的意思,就是在火车上昏昏欲睡,却生出警觉。终究绕不出的圆。为什么没有死在路上?男人没有说出口,女人没有问出口。一个承载尘土的箱包,比一个出色的圆谎更为重要。
隔壁的槐树落下第一片叶子的时候,女人签了字。伤疤还在,它永远都在,放在水中和藏进冰内,都无济于事。安然是伪装,只有儿子看不穿温和笑容背后的疏远。
民政局的门是朝北的,这算是一种预示。冬天快来了,比如将要越过一个秋天。出门的时候,女人跪下了。也许忏悔,挽留或者其他,男人掐灭了烟头,没有理会,从左行走,可以到一座小山。山上有美人的雕像,石雕的眼球,冷漠而荒凉。
夏天,更多人以为热恋或者胡作非为。青年们玩世不恭,从桥上跳进河水,他们欢笑,然后让很多人以为生活还是有可取之处。男人带儿子去了游乐场,每个项目玩了一遍,然后又一遍,儿子生气了,不喜欢这种无期待的游戏。于是吃冰棍,吃零食,吃小吃,走一路,吃一路,肚子撑圆了,像圆滚滚的夏天。这是一个值得凭吊的季节。
儿子不懂得离别。他不明白男人的胡渣和女人的面膜,有何区别。走出游乐场的时候,妈妈等着接他,这让他很开心。他们并排行走,像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
幸福是个什么样的词?这让男女都很疑惑。儿子舔着冰淇淋,突然问,妈妈,你会走吗?这时候,并不知道幸福从何而来,悲痛从何而来。路边的河水安静而祥和,他们走了许久。女人的泪涌出来,也像一条河。
年幼的儿子成了最后一根稻草。河水没能冲走他,一星期后,他们复婚。象征胜利么?这未免有些夸大其词,从民政局出来,男人照例往左拐,山上的雕像屹立不倒。其实没有什么是屹立不倒的,他们以为虚假代表光荣,以为胜利代表安全,以为重逢代表相见恨晚。
只有争吵是不变的主题。从天空以降,云层已经很低了,低到屋顶,低到头顶,低到每一叶草茎都能察觉战栗。每一年夏天,男人都会出去几天,这成了习惯。习惯是个可恶又可爱的东西,从静脉刺穿,可以抽取血浆。男人献血之前,总是习惯地拍打自己的脸颊。
世人望而生畏的,是不动声色。地幔其实每一刻都在运动,而火山一度被认为是安全。男人会带着女人和儿子出去旅游,从海边到山巅,这几年别人眼里的幸福,轻而易举地攫取,采摘,夏天并不适合收获,这是事实。
而女人会信以为真,那些回头去看的往事,男人嗤之以鼻。习惯沉默,越来越多地拿起手机,做饭的时候,拍照上传,得瑟吗?也许不是,假想是一个敌人,空间越是热闹,越是让人生出厌倦。越热闹越孤单,不是每个人应有的疲惫。
男人有了情人。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除了不明真相的围观。情人可以取代一些东西,比如倦怠,比如望而生厌,比如那一个晚上突如其来的真相大白。这是一个潮湿的象征,野心和希冀,勃起和欲望,相辅相成。很多时候,在酒店的时光,会被席卷而来的暴雨击垮。
那一根骨刺始终没有消化。男人告别了情人,手机不在夜晚响起的几年,分崩离析的征兆,像侵袭的乌云,层峦叠嶂。他们对外展示恩爱和平静,候着风暴来临,船只航行在没有坐标的海面,帆布破损,茫然无助。大鸟发出警告。
空气日渐稀薄。女人也能察觉到了,一年薄似一年的呼吸。男人提出分居,一个朝南,一个朝北,中间是炽热的赤道。划分磁场,其实不是为了相吸,而是为了区分。界限是明晰的过错。被褥收拾得很干净,这是女人的功劳。书籍还是原般模样,整齐,充满暮气,灯光每晚洒在窗帘上,隔绝来自外面的疲乏之音。
其他人沉浸在貌合神离的快感里。他们宽慰,或者劝解,开怀大笑。来自质朴的言语,并不能打动冰块,只能打动自己。男人与他们一起举杯,一起欢呼,一起聊着水深火热。假装生活并不具有冰寒入骨的可能。每年夏天,男人都会流一身汗。
冷汗,是征兆。只有细微的皮肤能够体会。女人反复作诗歌般的咏叹:儿子越来越大了,会喊爸爸,会蹦蹦跳跳,会骄傲,会从家里出走。儿子出生后的第十个年头,男人为他举办了一次最大的生日宴会。
这是一场告别式,只是当时无人得知。当天晚上,女人和男人大吵了一架。夏天终于来了,第二天,男人将协议书推到了女人面前。九年前复婚,男人走出民政局向左拐的时候,他设定了一个期限。某年某月,某种情况的设定,像教科书一般,你情我愿,甘做一切的牺牲。香烟被点燃的时候,客厅里已经满是烟雾。
“决定了?”女人的声音早有预料的平静,像九年前的河水,流淌到今天,已经沉寂到可怖。灯火那么辉煌,客厅惨白,杜绝了探视的一切可能。所有的路程,都将是一个圆,绕行一周,两周,回到原点。
男人没有说话,他签了字,自然无话可说。“问问儿子的意见吧。”女人转过身时,似乎动摇了一下。只看见影子的晃动,九年的时间,也许能让一切之热情变得面目全非。时间啊,从哪来,到哪去,昨晚看的《审判》,摊开在书桌上,第九页和第一页,没什么不同,只是字数的变化而已。
儿子写了一段话,在一张草草撕下的信笺上。男人看了递给女人,女人看了,外面蝉躁起来。一句话,一张纸,一个眼神,一个指头,诱发来源于一个夜晚。儿子查了许久的手机,从离婚到抚养,还有一些定义。定义于婚姻,美好愿望发端于十几年的一次偶遇。
那晚,还是忘不掉吧?女人问。那一晚的疾风骤雨,真相之下的泥泞,如同机锋。那些所谓的高深莫测,以为可以用言语化解破灭,虚妄代表良好,毁灭才是安逸。男人点点头,从没忘记。期限到了,就像垂钓的鱼儿,临死挣扎也摆脱不了上岸的剧情。
两个人默坐在客厅,听见儿子躲在房间里低低地哭。很懂事的儿子,他在信笺上写了爱和恨,写了原谅和理解,写了这几年的争吵和不忿,他唯独不解根源。也无需去解,事情自然而然,期限到了,就像垂钓的鱼儿,临死挣扎也摆脱不了上岸的剧情。
空调自然是没有开的,其实开了也没用。火热的夏天,要么用笔解决,要么用嘴解决。男人搬出去了。女人死活不肯签字,就像那条鱼,被钩得皮开肉绽,咬着牙倔强。鱼是没有牙的,女人有。她不想带走血肉,只想留下血肉。
男人去了律师楼,花了五分钟签订委托书。开庭在一个月之后,起诉状是一张A4纸,中规中矩的样式,女人冷笑。车来车往的街道,容不下半点阳光可以焦灼。儿子半夜醒了,女人轻拍噩梦的脊背,光滑如鲸鱼。
短了一些日子,并不难熬。女人对儿子说起从前,是是非非,林林总总。过去的像麻醉,一针插进脊椎,一针刺入视线。远处开始模糊,推开窗户,热浪奔涌的夜晚,总是无眠的月牙软绵绵地趴在肩头。
女人瘦了许久,男人其实一直没能发现。食欲带来的冲动,远不如从前。男人搬走之后,书本无需翻动。木然一会,捏着眉间,写一些话,女人再不能如九年前一般抱起儿子。
终究还是签字了。九年前划定的期限,如寓言。那些著述的笔记,等于生命。那晚看卡夫卡的《审判》,果然是正确的。女人自嘲地想,开始于微末,终结于微不足道。离婚处的办事员,眼镜很厚,看不清目光的几度。第四次,男人倚着门框,女人最后一次哭泣。
证书是紫色的。出门左右,泾渭分明。男人走得很慢,女人走得很快。假装一下欢呼雀跃,却没能成功。伪装是一种色彩,就像这个有点热的夏天,从头到尾,不过是一条紫色河流的延续。
炉萱 2016-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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