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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着潭叔,朝后村紧走慢跑。透过稀疏的湾子林,我看到娇婆门前宽敞的打谷场上,已经围拢了不少人。后村座北朝南,离我们前村只隔一条小河,我们跨过那座残破的石拱桥,沿着河边很快就到了。
人群像一把打开的蒲扇,将一个戴着斗笠、衣衫不整的人围在麦草垛前。那人双手挥舞着一把翻拾柴草的扬叉,活像小人书上古代的武士。
“……不许过来,再过来一步老子一扬叉捅死你们!”那人骂骂咧咧,像连珠炮一样没有住口,“金成你这杂种,把公家的麦子阴着往家里搬,金海你这狗日的,只晓得动手打我欺负我老子,金成摸你婆娘奶子你敢不敢去动他手?嗯?业洪你个狗日的逢着我就逗我取笑我,你到河堤上偷树的事以为别人不晓得……”
“唉,又是这个星倌邪子。”潭叔双手交叠胸前,摇着头,叹道。
潭叔叫他邪子,村里和我般长般大的伙伴叫他伢子,我不叫。他和我爹、潭叔年纪差不多,三十出头,但辈分比村子里所有和我爹同辈的都高,最开始我们叫他星倌老爹。他救过我。几年前玩伴们在石拱桥边玩水打鼓泅,我也想下水去玩,可是我不会,我爹说我犯“水不亲”,坚决不让我学游泳。有一天趁爹躺在堂屋竹床困瞌睡,我溜出后门就去玩水,一不小心滑进深水,我正在河里挣扎,肚子里喝饱了水,是从田里干活回来的星倌老爹把我从水里捞了上来,搁在他腿上,让我呕出了水,喘出了气,睁开了眼。他平时很喜欢我,我去他家找超超玩玻璃珠时,他会给我们分享刚从乡里赶场带回的香喷喷的猪油锅盔或是煮包子。
谁知道星倌老爹是怎么邪了的。我爹一向对我严厉,从不给我讲村里的事,总是要我一心一意好好读书做作业,将来跳出农门做大官。我不想做什么官,只想玩,偷空便跑到爹的堂弟潭叔那去。潭叔有讲不完的故事。从潭叔那里我便知道了村里的一些事儿。原来星倌是村里少有的几位高中生,读书很聪明,据说他出生的时辰是在一个星光闪闪的夏夜,他爹便单取了个名叫“星”,至于“倌”字,不知是谁叫出来的。星倌成绩在班里老是前几名,可那年高考竟然没考上,而成绩倒数几名的村长的儿子却被录取了。后来不知怎么星倌便喜欢一个人在树林子里自言自语说胡话。在田里干活,也总跟大伙搭不上把。后来有人做媒给他说了个媳妇娇娇,情况稍有些好转,犯邪病的时候便少了。娇娇眉眼长得很好,脸上的笑容像开不败的桃花,读过初中,和星倌颇为相配。因为对大家伙都很热情,便被提名当了妇女主任,后来还生了个儿子,就是经常和我们玩玻璃珠的超超。
“你怎么晓得金成摸了金海婆娘的奶子的?”有人嘻嘻地问。
“我怎么晓得的?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住他隔壁,金海骑在她婆娘身上扇嘴巴子时她婆娘亲口说的。金海说你这骚货怎么能让金成那魔头拢身?金海婆娘说我低着头在仓库剥棉花,他跑过来。左眼睛眯眯了几下,说了两句话,突然从后面抱住了我,她是队长,是男人,牛一样有劲,我犟不过,便喊救命,他就把我按在了棉花堆里,说喊也没用,然后就剥我,说我奶子真白像棉花一样白像棉花一样软和。金海听到这里气得扇了婆娘一耳光说金成得手了没有,婆娘说没有,说你那天不是冲进仓库了么,金成不是给你下跪了么。金海便打婆娘,打得手软了,就歇了手开始喘气,过一会气越喘越大。我晓得金海又和婆娘哼哧哼哧干起那事来了,嗬嗬嗬嗬,我全听到了。”星倌仰着头,显得十分快活地笑了起来,流下一挂晶亮的口水,嘴角堆起了一小撮白色的泡沫。
人群哈哈哄笑起来。
星倌扬起袖头抹了抹嘴巴,继续滔滔不绝地说道:“有人告诉我,说娇娇在外边偷人。真是胡说。我的婆娘我不清楚?娇娇是妇女主任,是干部,不可能。起初我也怀疑她偷人,后来我抓到过几次,娇娇是和大队干部开会,讨论工作。你们说她偷过好多男人,那是诬蔑,她那是去各家各户做妇女工作,宣讲政策,怎么她一进别人屋子你们就说她偷人?说娇娇偷人的人,都不是好东西。业洪说过这话,还经常笑话我,说我是个邪子,白活在这世上,娇娇那么漂亮不会享受。业洪就遭了报应,他的腿子就跌断了,他偷树就被我看见了,他从河堤上砍公家的树,用板车拉回来埋在自家菜园子,以为我不晓得?后来他把那棵树做了烧火屋柱头。金成觉得自己当个队长就是土皇帝了,胡作非为,吃的喝的往家里拉,小麦面粉还送给金海婆娘。上头发下来给我们的补助款救济款,你们凭良心说,有几多到了各位手里?还不都是他截留私吞了!成天往女人堆里钻,成天喝酒赌博,像个干部?狗日的,爷是队长儿是队长二世,朝中有人,搞世袭。我爹要不是他老头告状,会被打成地主?我爹靠做木匠手艺发家致富买了几十亩田,一不偷二不抢,政策来了我爹老实把田交公,却落得个成份不好的地主帽子戴上。他二弟银元不是他到县里找关系送礼能去当兵?能当上官?他三弟铜柱不是冒名顶替我,能考上大学?杂种,把我一生都毁了。还有,你们这些看热闹的、看戏不怕台高的,你们平时有几个和我规规矩矩说过一句话?哪一个不当我是芍?哪一个不喊我邪子?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我要去上访,去找政府告状,我要去上大学,我去当官,准比银元厉害,我才不稀罕金成这绿豆小官呢,我要当官,要当国务院总理,我要接周总理的班,做毛主席的好学生,让天下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你们给我让开,我要去上访,我要去控诉,我要去揭露……”
这时我突然看到村道上来了三个人,有两个腰里还别着皮带,头上戴着帽子。我赶紧告诉了潭叔。潭叔说:“坏了,村长金成带警察来了。”
我看见人群闪开了一条缝,三个人站在了人群前面。星倌一手护着扬叉,一手从草垛里摸出一只铁皮桶,桶里一荡一荡的,颜色黑黄,浮着少许白色泡沫。
“星倌邪子你要干什么?”金成晃动着肥硕的身躯后退了一步,厉声喝问。
“干什么?上访。你要是挡我,我就自焚。”星倌板起了脸,扬了扬手中的火柴盒,忽然嘿嘿笑起来,“老子早有准备。”
“那你要告谁?告什么?”金成理了理头发,挤出一些笑意。
“告你,告你占有别人老婆,告你偷公家财物,告你贪污公款,告你以权谋私,告你赌博抹牌,告你五毒俱全!”星倌说。
“我占有谁的老婆?我占有了你的老婆,你看到了?”金成说。
“你,你……我不在这里说,说了丢丑,我要找政府说。让开,我要上访。你赔我老婆,赔我娇娇。”星倌低下了头,蹲下身子,斗笠像个快要歪倒的大陀螺。
一胖一瘦两位警察走了过去抓星倌。
星倌突然爆发,挣脱,抽开火柴盒捏住一根。星倌说:“我要见娇娇,我要上访。她失踪了。不让我见娇娇不让我上访我就放火!”
这时我闻到一股强烈的柴油气味,看到那两名警察缩了手,退回到原地。
金成说:“娇主任不是不回来,她到城里参加计划生育培训会去了。再说,你老是在家里打她。”
正说着,娇婆围着个红围巾回来了,一头短发黑亮黑亮,好像刚刚卷过,麻灰色的裙子像旋风,左摇右荡。娇婆看了看形势,皱起了眉,对人群说:“没办法,我不在家里,他邪病又犯了。”
娇婆突然回来,金成好像没料到。金成说:“娇儿,你,你怎么没开完会回来了?”
娇婆张嘴正欲说话,星倌大声吼道:“狗杂种,娇儿是你叫的?她可是你婶!杂种。”
“娘,我饿。”超超不知从哪钻出来,身上满是泥灰,手里拿着半截红薯干,一只眼睛眯眯眨着,像是没睡醒。脚下忽地一绊,倒在地上,哇哇地哭。
大家都向跑过去抱超超的娇婆娘俩望过去,村长金成也跟着跑过去扶起娇婆和超超。我却从潭叔的胯空发现星倌划亮了火柴。我拉了一把潭叔,对着星倌喊:“星倌老爹,别……”
我看到星倌扭过头愣愣地看了我一眼,呵呵呵呵地笑着,手中的火柴飞向了铁皮桶。火苗腾地燃烧起来,黑红的烟雾像蘑菇笼罩麦草垛。
“呯!”胖警察朝天开枪。
瘦警察喊:“大家快散开!”
人群四下逃散。胖警察和瘦警察几乎同时向火堆扑去,抓住了星倌,拖出了麦草垛,拷上了手拷。村长金成躲在河边柳树旁探头大喊:“快拿脸盆水桶来救火!”
我跟着潭叔往家里跑,拿了脸盆又跟着潭叔往星倌家打谷场跑。大家像猴子捞月,一个接一个从河埠头到麦草垛排着长队,脸盆和水桶里的水源源不断泼向草垛。
娇婆抱着超超,瘫坐在自家石门槛上,呆呆地看着。黑色和白色的烟雾,从坍塌的麦草垛里,袅袅升起。
许多年后的一天,我从城里回家看望潭叔,问起村里的事。一头白发的潭叔说,超超那小子,还是认了金成!前年金成七十大寿,超超买了好多礼物,和金成的儿女们一起跪在金成面前作揖拜谢。
“哦。这样啊,”我叹了一声,“星倌老爹和娇婆呢?”
“星倌邪子进了精神病院,没两年,死了。娇婆,在屋里带孙子呢,老啦……”潭叔也叹了口气,指了指河对面。
眼光掠过石拱桥,透过茂密的湾子林缝隙,我看到一头苍白头发的娇婆,佝着个腰,靠坐在麦草垛旁,手上支着个拐棍,一动不动,好像在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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