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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文君 于 2010-2-3 20:14 编辑
文/文君
一到入冬,孩子她爷爷就喜欢把普洱茶用壶煮了来喝。一家人围炉而坐,人手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色泽红亮,气味醇香,回味绵长,很有点当年在高原生活的风味,那感觉特别温馨。一时间心绪便闪回到故乡,闪回到那些在高原林区生活的陈年往事里。
那是一条用碎石铺就的小街道,四面环山,松林青翠,一条马路沿河蜿蜒而下。路两旁的柳林里,零星散落着一栋栋木板或泥石搭建的平房,几百人的住地,区公所、粮站、供销社、学校、卫生所、邮电所等机关单位一应具全。母亲在粮站上班,父亲那会是只有两人的邮电所的负责人。五个孩子加上奶奶,靠父母亲微薄的工资养活颇为艰难。
好在高原山区地大物博,老天总是厚待勤劳的人,随便在哪开一块荒地撒一把种子,就有吃不完的粮食蔬菜。我们居住的巴西区,位于若尔盖县至求吉乡和包座乡交界处。这里是高坡、森林地带,扼松(潘)甘(肃)故道要冲。想当年红军爬雪山过草地,在这里召开巴西会议,展开包座战役,靠的就是这里丰富的物产才“三过草地”。从而开通了北上抗日的通道。
打记事起就随父亲生活在这块山区,等母亲带着一大家子聚集在一起后,已经上了小学。初中过后去了县城,一晃也就到了十六岁的花季。那年高中毕业,在家等待高考成绩,日子似乎特别难熬,就拿了父亲报架里的报纸去派送。父亲的腿脚不方便,在一次抢修线路时被电杆砸成粉碎性骨折。之后常年饱受病痛折磨。假期里没事就帮父亲跑腿。手拿报纸出的门来,边走边看,看的兴起,索性坐在路边的石块上看了起来。
翻完手里的报纸杂志,天色已暗,三两步跑回家,晚饭还没做呢。大弟弟说要告状,一巴掌就煽了过去,这下几姊妹就打成了团。小弟弟当然是帮他哥哥了,剩下小妹就知道哭。等到父亲听见,家里已闹翻了天。当父亲把扭成一团的几姊妹拉开时,都已经是鼻青脸肿了。父亲不管三七二十一来了个“有理无理三扁担”,大小四个一起受罚。想不过,就跑妈妈单位去。妈妈早两月前去了别的区粮站带班。我找到苏阿姨,哭着说要和她进山挖药。
苏阿姨是妈妈单位的家属,没工作,常年就靠打零工搞副业养家,冬天砍柴,夏天挖药。寒暑假为了换学费也常跟她进山。附近的山林早跑了个遍。近两年挖药的人多了,就近也挖不出什么值钱的,苏阿姨就和几个老药夫住进了深山,十天半月回来一次。送报纸那会看见她正好回家。
苏阿姨晚饭时分来家一趟,也不知和父亲说了什么,早晨起来,就看见背篓里装满了东西,翻了翻,除了几根麻袋就全是粮食,父亲在身后说:“去了就和你苏阿姨一起睡,在林子里别离她太远,要是遇见野兽你一个女娃不知道怎么应付。”
平时习惯了父亲威严的声调,今儿个听他这么一说,鼻子一酸。父亲倒不是在吓唬我,苏阿姨的哥哥就是在一次挖药的途中遇见了黑瞎子,也就是狗熊,被抓破头皮,最后装死才逃过一劫。回家后连病带吓一躺就是半年。有次苏阿姨和妈妈进山,也遇见过两只狗熊,相距不过十来米,那狗熊处在上风口,没闻到人的气息,妈妈和苏阿姨扑在地上等那狗熊跑远了才连滚带爬回到家。父亲一边叮咛,一边取出我冬天砍柴时穿的破棉袄,我说大热天的不用吧。可父亲叫带上,山里早晚温差大,有用。
跟着苏阿姨和一队马帮开始进山,马帮领队的是一藏族大叔,经常到粮站买粮。妈妈那会在粮站开票,周围山寨的人几乎都认识,一听说我是刘会计的丫头,马上就把我的小背篼绑在了已经驮了许多东西的牛背上,我跟在后面一路小跑。那件破棉袄裹在身上热的难受,就解开纽扣。这是一件妈妈年轻时穿过的棉袄,斜襟的那种,上面补丁重补丁,比那叫化子穿的百纳衣还破。解开纽扣,前襟一大片就在胸前摇来晃去,很是碍事,就脱了丢那牛背上。
路过林业经营所,出来几人加入了我们的行列,一看其中那个十五六岁的男孩,竟是低我两年级的志刚,在学校没说过话,印象中觉得他很是内向稳重。没想到一路上他的话特别多,风趣而幽默,语气老道,引经据典,听的我一愣一愣的,佩服到了极点。心想,这家伙看来是个当作家的料。多年以后在都市里相遇,他果然已在文学这条路上走了很远。据说现已是四川文学杂志社的编辑。
沿着包座河进入峡谷,山路越来越崎岖,峡谷里,向阳的一面多是杂木和荆棘,阴山则是参天大树,清一色的雪松,大的有两人环抱那么大。松涛阵阵,阳光费力地穿过树枝,星星点点洒落一地。似乎有些凉意了,跳起来从牛背上扯下棉袄穿上。这时志刚正在大讲特讲当年红军长征爬雪山过草地那档子事。
对这段历史听的可多了,家后面山寨里住着一位当年受伤落下的老红军,他常和父亲坐在我家门前的藤椅上,一边就着几粒花生米喝酒,一边用已不再熟练的汉语和父亲拉呱。为了那几粒花生米,我常赖在他们身边不走,也就听进去了不少那些陈年旧事。后来进了县中学,正好遇见毛主席当年的警卫员陈昌凤沿长征路线来到这巴西会议会址,学校大讲特讲这段历史,加上县文化馆那些橱窗里的图片解说,了解的也不算少了。
行至一半的路程,志刚和那几人便闪进了另外一条山沟。
来到目的地,太阳已经偏西。一间用原木搭建起来的小木屋前堆满了衫树板。这里是当地山民砍伐树木制作杉板的基地,这里的衫树木质紧密坚韧,劈成的杉板经久耐用。附近山寨里盖房所用杉板都出自这里。每年夏天就会有三五个藏族汉子来到这里,将头年制作的已经干透了的杉板用牛驮了回去。看来苏阿姨和他们老熟了,我们才能和他们住在一起。
这片森林所属的山脉是川西北高原林区和草原的最后一道屏障。攀上海拔3400米以上的那道山梁,眼前就是一望无际的班佑草地和包座牧场。顺着峡谷往下走,海拔逐渐降低,这些人迹罕至的森林里到处都是珍贵的中药材。据史书记载,当年李时珍尝百草,著本草纲目,就到过这一片山脉。林间到处都是大黄、秦艽、羌活、绵芪、赤芍。由于路远,全靠人工背运,大伙也就挑珍贵的药材采挖。话说“黄金有价药无价”,卖钱的时候挑选着价格昂贵的采挖,真要是生疮害病了,所用的药材那就不是可以用价值来衡量了。
小木屋后边有一条小溪,水质清澈甘甜,经常有不知名的小兽来溪边饮水。一头小麂子腿上似乎受了伤,跑不快,被守屋的大爷逮住栓在屋后。乘他进屋烧火熬茶的当口,我溜过去悄悄给解开了绳。看那小麂子消失在林中后,装着没事跑进灌木丛里,采了各色野花做了花环戴在头上,没半刻就晕晕忽忽的了。苏阿姨一看,骂了一句,“死女子,这是狼毒花,有毒。”
清晨等太阳出来,草丛上的露水渐渐少了。苏阿姨叫带上干粮出发。我捏好一团糌粑,用高温瓶装了一瓶马茶往小背篓里一扔就跟了去。苏阿姨一路吆喝着穿行在林子里。我惊讶于这样的吆喝,一问才知,这不光是给伙伴打照应壮胆,也是给林子深处的动物打着招呼。人怕野兽,野兽也怕人,进山打声招呼,也就各行各的道,两不相侵。
跑的热了,拧开茶瓶仰头就喝,再看那团糌粑,觉着肚皮有点饿了,于是一并就把它也给解决了。
林子里到处都是不知名的野果,拣认识的采了大把大把往嘴里塞,果子多是酱紫色的。现在想来大多属野葡萄科吧,吃的舌头嘴唇都发紫发乌,第二天,拉出的全是还没完全消化的籽粒。进山谁也没带手纸,便后也就学那些大人样,顺手扯来一把野草往屁股上一抹了事。女人进山就怕来了月经。父亲给装了那么多的粮食,就是忘记提醒带草纸。苏阿姨不知从哪找来一布头,折叠后叫我扯些干草装在里面当了卫生垫,千叮咛万叮咛,叫我别把血迹裸露在石头草丛或者地面上,说那些经血被太阳月亮授了精,就会幻化成妖怪,那孙猴子就是石头受精幻化而来的。
说这话时伙伴们正聚集在一块吃干粮,我因早早就把干粮消灭掉了,闲来没事就开始大侃西游记。那会记性特好,看过的电影、小说、故事几乎倒背如流,晚上在火塘边就演唱刘三姐,阿诗玛。这中午就大侃故事,讲到紧张关键处,我卖了个关子:“欲知详情,且听下回分解。我要去挖药了。”
苏阿姨骂倒:“死丫头,继续讲,你那小背篓我们一人给你一把就装满了。”说着就捧了一大捧羌活。这药最值钱,干的要卖一元二一斤,那些伙计一看,纷纷大捧小捧往我那小背篓里装。接下来两小时一晃而过,太阳也快下山了。苏阿姨说到:“背时的,这样听,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这样吧,以后每天中午休息一个半小时,你讲,我们负责装满你的背篓,现在继续挖药。”
背篓已经装满,伙计们大都挖了满满一背篓了,可他们还要挖满带来的麻袋才回去,我背不了那么重,就一边替大伙守着,一边在附近转悠。看见一丛野韭菜,就拽了包好,晚上回小木屋里熬汤。
山风吹的林子呼啦啦地响,屋里的松明子忽明忽暗的冒着黑烟,挖药的、伐木的围着火塘,一口直径两尺大的铜锅里马茶沸腾,都斟了茶喝着,一碗糌粑三碗茶,这茶可是藏民族离不开的佐食饮料。我学苏阿姨做火烧大饼,将面揉成团丢火塘里用炉灰埋了,拨拉着一些火碳在上面,片刻之后,炉灰就冒了起来,我心急就扒了出来,一看还是夹生的,又丢进火塘继续烧烤。苏阿姨随手给我一黑忽忽的玩意,滚烫,捧手里颠来倒去半天才看清楚是一块烤好了的土豆。边拿嘴边吹着,边心急地啃上一口,正烫的叱牙裂嘴时,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我一脸茫然,抬起手往嘴上一抹,满脸满手背都是黑灰。
想洗洗脸,起身到了屋外的小溪边。月色正好,水面上闪动着潺潺的波光,坐在岸边的石头上,把脚伸进水里晃荡,寒彻透骨。抬头间,看见远处的磷火忽闪忽闪的,一下就想到了林妖。一阵夜风吹过来,不由的打了个寒战,忙用破毛巾胡乱擦了擦脚。一转身差点撞上一黑影。“妈啊!!!”脚下一滑,跌进小溪。“死丫头,叫什么叫啊,是我!”苏阿姨一个箭步冲过来拉起了我。
到了下半夜,火塘散尽最后一丝余温,薄薄的棉被再也抵挡不住林间的寒气。我裹紧那件破棉袄,可晚上跌下小溪受了凉,不多一会就咳了起来,突然间好想妈妈,悄悄捂被窝里哭了起来。天亮时分,苏阿姨端来一大碗草药叫我喝下,发了一会汗,爬起来又随伙计们一起出发。
一晃二十天过去了,晚上,马帮带头大叔对我说:“驮牛要赶往远牧,收拾好东西我帮你驮回去,你明年再来吧。”
当驮牛把那些已经干透了的药材帮我运到供销社收购站后,我卖掉了四分之三。剩下的还得晒两天。183元现金,一匝崭新的两元和一元的钞票捏在手里,我激动的说不出话来。飞快跑回家,顾不得蓬头垢面就冲进父亲的总机室。当我把一沓钱递给父亲时,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神情。“爸爸,给,183元”。父亲一数,再问,“183元?”“是的,没错。”“多了100元。”父亲说着,从两元里数了五十张出来递给我。
当我把多出的一百元丢在收购站许叔叔的办公桌上时,他根本不相信。翻了翻票根说:“没错啊,是183元嘛。”“哈哈,你把两元的当一元数给我了。”说完飞也似地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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