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老树昏鸦 于 2016-9-28 08:24 编辑
闯关东
记忆中的故乡是一片贫瘠的土地,不仅低洼盐碱,而且十年九涝。年年青黄不接的时候,许多人家都为填饱肚子发愁,倘若遇到大的天灾人祸,那景况自然更加凄凉。度荒的办法只有两个,一个是外出讨饭,另一个是——闯关东。
东北的富饶,最初是在大人们嘴里听说的,他们说那地方走上几百里见不到人家,黑土地肥得抓一把都能攥出油来,打下的粮食几辈子都吃不清;后来又在课本里读到关于北大荒的描述——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这些都让我对东北多少年来充满向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大学毕业到东北实习,才对东北的秀丽和富庶有了实地的领略。那是在长春去往吉林的路上,透过车窗望去,莽莽丛林郁郁葱葱,清澈的河水曲折蜿蜒,山间的农家小院古朴幽静,绿油油的苞米大豆漫洼遍野。那一刻,我对家乡父老的生活选择有了一种发自心底的认同。
在我的记忆里,家乡人闯关东约莫是在大跃进后期,三年困难时期达到高潮。村里最早闯关东的是一个姓胡的手艺人。这个人光棍一条,又有一手泥瓦匠的手艺,按理说应该生活无忧,可这人好吃懒做,农闲时又爱耍耍小钱,那年头省吃俭用的人家尚且难以裹腹,像他这样的浪荡梆子自然混不下去,况且他的手艺那年月也没有什么用武之地。他去的地方据说是一个叫做扎兰屯的地方,远得坐火车都要几天几夜。他走后没多久,村里就传出消息,说那地方棒子饼子敞着口吃,过年过节还有猪肉炖粉条子。对于糠糠菜菜都填不饱肚子的人们,这消息的诱惑力可想而知,不少人家动了心,纷纷打点起简单的行囊,悄无声息地踏上了逃荒之路。眼瞅着下地干活的人越来越少,村干部们发下话来,不经许可谁也不准随便出远门。
那一年,我和父母亲也差一点闯了关东。我那时大概只有四五岁的年纪,依稀记得一些当时的情景。约莫是在一个冬天的夜晚,我在睡梦中被母亲叫醒,睡眼惺忪地跟着母亲上了门外的一辆马车,我仰起头问母亲到哪去?母亲哽咽着哄我说坐大火车去(后来知道那时闯关东须先到百里之外一个叫做唐官屯的小火车站,然后由那里上火车去东北)。我又问母亲说:那咱们什么时候回来啊?母亲没有回答,一旁送行的姑姑一把将我搂在怀里,泣不成声地说:宝贝儿,别问了,千万别问了……说着转身跑进屋里,接着传出姑姑压抑不住的哭声。寒风里,父亲赶着马车走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我和母亲围着被子坐在车上,爷爷提着一盏马灯在前面引路,灯光里不时闪过模模糊糊的影子。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前面忽然闪出几个人影和手电筒的光亮,马车在厉声呵斥中掉过头来,在天蒙蒙亮时又回到了村里。原来村干部们得了消息,半路把我们截了回来。后来父亲孤身一人去了天津,先是在一个运输公司里赶马车,后来在一个建筑公司里当工人,终因家里负担太重,几年后自由脱职回到了老家。母亲晚年常提起这段往事,她说,那年要是真去了东北,咱一家人现在还说不定怎么样呢。
后来家乡的饥荒更加严重,村里差不多天天有人饿死。“民以食为天”,天塌了,村民们再也顾不了许多,外出讨饭和闯关东的人一天天多起来。我的一个堂叔就是在那一年去了东北。他会打铁,在临街的梢门洞里开一个铁匠铺,虽然辛苦,但一家人还能凑合着填饱肚子,他脾气倔强,跟本村的岳父闹了别扭,一气之下便带着老婆孩子闯了关东。他的儿子比我小两三岁,那时候天天在一起玩,所以我对他的印象很深,多少年还在梦里梦到和他一起玩耍的情景。
实行大包干以后,家乡的光景好起来,当初闯关东的人又拉家带口陆续回到家乡。“梦中每迷还乡路,愈知晚途念桑梓”,人无论走得多高多远,对于故乡总有割舍不断的情怀。据说堂叔闯关东时曾经发下狠话,说是至死再也不登家乡的地界,然而时光荏苒,恩仇漫漶,他还是带着家人回到了村里。几十年过去,他的两眼已不再炯炯有神,走路也颤巍巍地要靠拐杖了。他的儿子也不再是那个脑后留着小辫的顽童,而是儿孙满堂的爷辈人了。回到村里的不光他们一家,还有好几家土生土长的东北人。问起他们何以离乡背井跑到河北来,他们说,我们那地方种地贼辛苦,这年头粮食又不值钱,还是你们这边的钱,好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