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姐前不久退休了。几句话可以概括她平淡无奇的前半生,早年下岗,中年打工,嫁了一汉子,生了俩闺女。
她一直是个神经大条的主,没耐性,恨不得一口吃一顿饭,一天干完一月的活儿;图省事,俩闺女的结婚宴席统一都让男方代理了,她只管带着五亲六眷去坐席。她唯一成功坚持了几十年的事业就是减肥,其实天天挂嘴边上的减肥大计,不过是吓唬吓唬这一身肉罢了。活儿干得那叫个糙蛮陋,姐上菜都一盆一盆的,一盆鸡,一盆鱼,一盆排骨汤,每坨肉都有拳头大,再随便配俩小菜,吃去吧,来多少人都撑得住。每每外面吃惯江浙系清淡雅致小盘小碗的闺女一回来,直皱眉,这是饲料呢食料呢?网络时代,姐只算前朝遗老,智能手机只管接打电话,其它功能全搁置不会用,最近勉强学会看微信,微信视频不是可以省话费么?说话不把风儿,直炮筒子啥都敢往外端,她亲家母都知道她家存折上的数字,还精确到十位数以内,我姐时刻让人觉得真该给嘴建一个秒删撤回功能,才好;懒娘养勤快孩子,糙娘养精致闺女,偏俩闺女吃穿住用都极讲究,她洗个衣服拖个地铺个床,闺女都会给她重新来过……姐在家人面前真没啥威信,地位挺低的。
有一点很能唬着人,姐有舞—功。
就是在深圳打工的苦日子里,她也没停下舞步。一天累下来,上场舞几曲,化淤解闷,再出一身透汗“整个人都轻松活络了。”她说“跳舞就是我的个乐子。”
如今,经常有大妈大婶拎着牛奶糕点之类的,到家来请她传授舞艺。退休的日子说无聊无聊,说快活快活,她早早起来洒扫庭院,买点小菜做个中饭,跟舞友们切磋下舞艺;下午有牌局,一屁股做到6点,急吼吼回家,七点要上场了,这是她一天的重头戏,华彩时分,一刻也误不得。穿上闺女给买的时新舞裙,蹬上6寸高的金黄色舞鞋,描好眉梳好髻,抹点香水,风摆扬柳出去了。
我姐入舞场如入无人之境,明星嘛,把门的人看着她嘴都笑豁了。然后有徒弟接过她的外套,拎过她的包,一帮子人围着她嘘寒问暖,这个夸她衣裳好,那个说她项链亮,“都是闺女给买的,你们觉得好,下次让她捎。”姐拍着胸脯子豪情万丈。大家纷纷在她身后排队预约“姐,恰恰跟我跳”,“伦巴带我吧,昨天学的动作没太会”,“我喜欢牛仔迪克,姐……”
音乐一起,但见一枚华丽丽的胖子或起或立,或跃或翔,四肢如蔓如翅如练,身形如电如箭如虹,整个场景如梦似幻。场外围观的人不自主地屏住呼吸,怕一口气呵出来一不小心乱了她的节奏,闪了她的蛮腰,野蛮的蛮。多虑了,这样一位站如松坐如钟的重量级人物,七级台风刮过来,怕也未必能撼动。
邀请我姐上家来很费了一番力气。姐懒散得很,能坐着不走着,能呆屋里决不出外头。吃方面不用考虑,胖子一般对吃都不敏感;玩也没兴趣,再好的山水对她来说不过是牛嚼牡丹;拉拉家常叨叨闲事简直是对牛弹琴,说不了二句耳边已经起鼾声了。
“我房子下面就有人跳舞哎,我小区场子可大了可好了,可她们跳的啥呀,交谊舞鬼扯鬼扯的,简直赶不上你一半的一半好哎,你来给她们亮个相搞搞震,让这些低手们看看高手的风采和舞姿……
我姐立马兴奋起来了,隔着手机都能看到她两眼闪闪发光,两脚蠢蠢欲动的样子。
“是吗是吗,你们那连一个高手都没有么?”
“要神马高手,你来才有高手。”
“可是,没有高手,我和谁搭档跳舞咧?”
“……要不,你教我跳呗,把我教熟了不就有高手了么?”
“你?”从手机里可以听到那边鼻腔轻轻地“嗤”了一声“好吧,我带个伴过来,问题解决了。”
姐就这么愉快地擅自决定了。有上人家家做客,只是顺便跳个广场舞,就巴巴带个舞伴来的么?金刚葫芦娃才干的这事。
姐胖是胖,身材匀称,穿衣裳还是不错的,旗袍也像样,套裙也像样,这次不知中了哪股子邪,画风大变,我的个天,大花裙子外面罩着粉红外套,头上还梳了个飞檐走壁的髻,我问她是不是给谁做媒来了。姐已经有了被我吹出三界外的赫赫声名,她这一盛装出场把我们小区广场舞队的男女老少们吓了个半死,没见过这么花里胡哨且富泰肥美的超级女舞侠。
舞伴瘦而高,姐肥而圆,秤杆秤坨两相宜,果然好搭档。音乐起,我姐和她的舞伴一举手一抬足,全场瞬时静默,像是听了谁的指挥一般……
央视播了个《不如跳舞》的节目,一群在现实生活中各种喜怒哀乐愁,酸甜苦辣咸境遇的大叔大妈大爷们,就爱跳个广场舞。一天打拼后,开馆子的晚上坚决不干活,开出租的晚上坚决不出车,做家政的晚上坚决不守夜,这是他们特特给自个留的免打扰时间段。一到点,脱下油渍麻花的工作服,换上出门才上身的干净衣衫,尽可能地把头发捋捋顺,再系上丝巾,他们踏歌而舞,浑然忘我,管他踩不踩着点,跟不跟上拍,我的地盘随便舞。这一刻忘了满身劳累忘了满腹辛酸,这一刻神采飞扬、衣袂飘飘,换了人间。
土耳其谚语说“上帝为每只笨鸟都准备了一根矮树枝。”跳舞就是我姐这样的笨鸟们借力飞翔的踮脚枝儿,除霾解浊的开心果儿。
重荷之下求泄压筏,跌宕道上寻苦中乐,不如跳舞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