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一 六十五岁的素衣对七十三岁的阿三说,“我们离了吧。”阿三在手机上忙碌,从老花镜上抬起眼张一张,嘴里说,“吃饱了吗?四十年了,都。”
“你也晓得四十年了,就放我一条生路,让我活几天像人的日子吧!”素衣的声音有点喘,也有点颤。
阿三又从老花镜上抬起眼张一张,“哦,现在这幅腔调倒不怕血压升高了?”顿一顿,又慢条斯理问,“还是和那个离休干部?叫什么来着,阿德?”素衣喘吁吁答道,“是邦德!这些年来……”
“这些年来,你们没啥机会轧姘头了呀!”阿三终于将手机往沙发上一掼,伸手撸一撸头上几根稀疏的白毛,“男人就算再要,到六十岁基本就稍息了,我是男人我不晓得伐?至于女人,如果我猜得勿错,从那年你开始吃降压药之后你就太平了对吧?再说,老早你和他一个在S城,一个在J城,要好,要好个屁呀?”
“你才放屁吃屁!你自己从年轻一路外头骚过来,就以为别人都像你只是为了要要要,我和邦德……”素衣的眼有点湿润,声音有点哑,她总结道,“我和邦德是情谊。”
“啧啧啧,真是难得的情谊。你们认得也有三十年了吧?倒不比我们少多少。你蛮好早点跟我提出来嘛,你应该知道,我不是那种不成全人的人。”
阿三好似迎面敲了素衣一记榔头。她差点站立不稳。
“老早的辰光,小人小,总有这样那样的原因……”素衣虚弱争辩道,脑子里却想的是别样。 二 邦德只在认识素衣的第一年强烈要求过她离婚。那时候她的确是因为小人小离不下来。然后呢?然后就一直断断续续姘着,聚少离多。再然后邦德搞大了别的女人的肚子。邦德再婚前,跑来S城狠狠要了素衣一场,眼泪落在她的双乳间,说,“我不想和她结婚的。”但还是结了婚,生了女儿。这是他第二任妻子和第二个孩子。
素衣的孩子大了,邦德的第二个孩子正小。邦德还是和她好。这种好,是用长年的分离积累起来的一年一次或者两次相见。一年,两年,五年,十年。素衣会时常问起他年轻的第二任妻子。她心底其实是介意的,因为说到底是她的篱笆墙没扎紧,所以只好将邦德这座江山拱手。邦德对他的第二任妻子流露出极端的不屑。素衣看得出他不是为了讨好她才这么表现。
那时候,素衣想和阿三离婚。素衣知道,那时候只要她提出来,阿三会答应的。他们之间没有爱,没有性,但也没有仇,没有恨。孩子够大了,她还未曾老,阿三会像哥哥成全妹妹一样成全她,还她自由,甚至给她配备一套丰厚的嫁妆。素衣先告诉了邦德,她说:“我想离了。”她受的苦,他是一清二楚。但是邦德竟然没有响。素衣终于没对阿三提出。 三 “四十年了,勿做夫妻也罢了,四十年了,我们没睡过一张床,没牵过一次手,没合过一张影,没看过一场电影,没吃过一次咖啡,没散过一次步,没旅过一次游……”六十五岁的素衣忽然歇斯底里起来。
“啥人说没旅过一次游……老早子我们不是年年都出去的嘛!”阿三老是老的,脑子一径清爽,比素衣转得快!
“那都是和冰清一道!没有冰清,我跟你就是两个陌生人,我一定要离!呜呜呜呜……”素衣叫着女儿的名字,终于哭了起来。冰清现在在离开她几千里外的加拿大为人妻女。
邦德前两年发了一次小中风。素衣得知消息时,他已又离了婚。素衣想问是谁提出离的?到底没问。邦德摊手摊脚给素衣看,又说自己嘴不歪眼不斜,一切都好。素衣决定留在J城养老,阿三早就学会了J城的麻将,所以他也跟来了。他们趁当年房价便宜,老早在J城备好一套房。
素衣每天去邦德那里。给他做饭。给他读报。陪他散步。手牵着手。阳光好的下午,素衣也会安静地坐在邦德宽大的怀抱里。她想,便是这样死了,也是极好的。邦德就在这样环抱着素衣的时候,温情脉脉地对她说,“我觉得老天应该在今生今世还我们一个夫妻名分。”
素衣强烈提出离婚,但绝不对阿三提邦德已经离了和小中风的事。她不想把一切挖得太深,看得太穿。
“忽然要离婚,总归有原因……你不要上当给人骗才好。”阿三搔搔头皮,“既然你那么想跟人牵手啊散步啊看电影啊吃咖啡啊,那你就和你那阿德去搞吧……大家活到这把岁数,都要面子,婚我是不离的。”“好在现在大家都在J城,好在房子也够大,你让阿德搬过来吧。名义上你俩是兄妹,我俩是夫妻,实际上你俩是夫妻,我俩是兄妹,我这人做人硬当来兮的,可以伐?”阿三的话看似说得逻辑不清,但素衣还是听懂了。 四 阳光正好。素衣牵着邦德的手散步回来。他坐在沙发上,张开双手把她拢在怀里。其实素衣这坐姿有点累。毕竟邦德老骨头一把,素衣并不敢用力坐实。
“阿三不肯离,这我倒也能理解,毕竟你们冰清远在国外,离了他就孤老头一个,有点惨哈……”
“唔……”素衣心里一暖。她伸手摸摸邦德的下巴,白的胡茬又长出来了。她当真是四十年来,从来没这么摸过阿三的下巴。
“那干嘛要我搬过去呢?素衣你可以搬来我这里嘛,这难道不是你的家吗?”邦德忽然话锋一转。素衣的手冻在邦德的下巴上。她觉出这白色的胡茬竟有些扎手。
“那扔下阿三孤零零一个,他不还是有些惨……毕竟搓麻将也不能当一日三顿饭吃。”素衣说。她的声音又有点喘有点颤了。
邦德吸进老大一口气到胸腔里,然后又吐出来,然后说,“让阿三也搬过来嘛,不过离婚手续你们还是办了吧。荤是荤,素是素,该清楚的还是清楚一点比较好。” 五 素衣等阿三打麻将回来等到很晚,她把冰糖莲子汤小火煨在炉子上。冰糖莲子汤是下午在邦德那边炖的。吃好夜饭,素衣拿便当盒装了一盒子回来。邦德翻着报纸,撩眼看她一眼,说,“蛮好。”素衣想解释一句“方便谈判”,又觉得解释很此地无银三百两,就什么也没说。
阿三端起碗稀里呼噜喝着冰糖莲子汤。素衣想着话怎么开场。阿三说,“有什么话你赶快说,我瞌睡死了,要睏觉了……”素衣就把邦德的意思说了出来。阿三听了,气得将放在桌上的帽子拿在手上,往桌上狠狠掼了一次,又拿起来,又狠狠惯了一次!“不去!我自己有房子住,做啥要涎着脸住到别人家去?离休干部了不起啊?他还真想得美,离婚手续先办掉——哼,现在是不是让他搬进来,我倒要考虑考虑了!”阿三将帽子往头上一扣,进房睡觉去了。
素衣扶着桌子喘气。她真想将冰糖莲子汤对着阿三从头浇下!她最讨厌他这幅腔调了,跟他沟通就从没顺畅过的时候!
最后还是邦德搬来了。素衣想他还是舍得为自己付出。好在阿三也没说什么。 (下篇) 一 素衣每天和邦德一起去菜场买菜,一起做菜,一起散步,一起喝咖啡。阿三天天在外面打麻将打到深更半夜,也不在家吃饭,几乎和他俩不照面。
有一天,邦德和素衣在家附近的一条林荫道上散步走着,邦德把素衣一只手拽着,说,“让阿三回家吃饭吧,不然我不安。”素衣心里一愣,嘴里一“啧”,说,“谁不让他回家吃了?他就是这样的人,别去管他……”脚步和心都有点浮了。
一天,阿三起得绝早,也不洗漱,有些鬼祟地站在房门后先听一听,仿佛寂然无声。白米粥和油条的香味大概是别人家的早餐。阿三打开房门走出去,看见素衣和邦德坐在餐桌边等他。果然是白米粥和油条。阿三把帽子正一正,甩开大步往门口走。邦德已经立起身来迎他。邦德拉住阿三一只手,说,“阿三,城里人不搓早麻将的,坐下来一起吃早饭吧!”阿三已经把帽子扣在了头上,这时候又把帽子一摘,反过来扶了扶邦德的胳膊,大声说,“好,坐下坐下,吃早饭。”素衣坐着喝粥没动。她到底是看出来,邦德人比阿三魁梧,动作却没阿三灵敏,毕竟是小中风过了。
现在是阿三陪邦德一起喝茶一起聊天一起抽烟的时候多了。两人一个是离休干部,一个是麻将老油子,根本不是一路人,却要好得不得了,谁也不把自己当外人。阿三原本是只能在自己房里抽烟的,现在带着邦德一起在客厅里吞云吐雾。素衣沉着脸说,“邦德,抽烟对你身体很不好的!”邦德举一举手里夹着的烟,样子很潇洒地说,“没事!”素衣看出他是装会抽烟,有点哭笑不得。阿三也仿佛洞穿真相,“嘎嘎”笑两声,就着烟屁股又连上一根,有点得意地吸了一大口,然后徐徐从鼻孔里喷出来。素衣愠怒地用手做扇风状。 二 有天阿三又打麻将到深更半夜回来,忽然看见之前是女儿冰清住现在做书房的小房间里亮着灯光。他站在房门口犹豫了一下,也没敲门,一推门便看见素衣抱条被子在铺床。阿三回头用手指一指大房间,忍不住问素衣,“你这是搞啥?”素衣抱着被子的一角,受到惊吓似地回身。不一会儿,阿三便听见从大房间里传来邦德震天响的呼噜声。阿三瞥一眼素衣,“交关细节问题,你都要想清爽嘛,一把岁数,光只想到牵手散步吃咖啡有用场么……”
邦德要搬回去,素衣不肯。
晚餐桌上,邦德伸手捋一捋素衣灰白的头发说,“还和之前一样,你天天来看我,就得了……”素衣哽咽着说“不。”阿三将饭倒进剩下的红烧肉汤里吃得呼呼啦啦的,话也说得不很清楚,“阿德你就依着她吧,她历来很作的,你不知道吗?既贪图抱团取暖,又贪图独个儿自在。”邦德对阿三的总结刮目相看,到底又住下了。 三 S城阿三所在退休单位发来通知,让他返回做体验。阿三体验被查出肝上有肿瘤。
阿三揣着体验报告一路飞奔回J城。阿三把报告和几张银行卡摊在素衣面前,交代后事的表情。阿三撸一把老脸,哑着嗓子说,“我想让冰清回来。”素衣像怕似地躲着那体检报告,声音十分虚弱地凶悍着,“你留在S城复检呀,着急慌忙赶回来做什么……”
这夜素衣又和邦德一起住在了大卧室。她偎在邦德怀里,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着。邦德揽紧素衣的肩头,说,“我明天陪阿三回S城复检,冰清这里我建议等复检结果出来再联系……”素衣偎在他胸口,愈加泗泪滂沱。邦德又拍拍她说,“你自己要理智,该给阿三看病给他看病,该处理的事情抓紧处理。”素衣的眼泪像一集电视剧结束似地骤然而止。
阿三复检出来是一场虚惊,肝囊肿而已。阿三笑逐颜开,简直是有些雀跃地登机。他回过头来对行动有些迟缓的邦德说,“我说嘛,你小中风老天都放你一马,我怎么就突然生了肝肿瘤呢?起码等你大中风以后……”阿三激动过头就把话说偏了。邦德扶着舷梯慢慢走,脸上一径像个老干部般得体笑着,还发出几声“哈哈”,声音却是干的。 四 素衣那夜在小房间睡得很香很沉。然后她做梦了。梦见自己平地里跌了一跤,就把牙关咬紧了,再也松不开。素衣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想赶紧醒过来,好把牙关也松了。邦德的呼噜又起来了,一阵一阵地响。她想张开嗓子高喊一声,“邦德,你来拉拉我……”却就是醒不来,也动不得,牙关却越咬越紧。素衣紧紧咬着牙关,直撅撅在梦里挣扎着。她感到有眼泪从两边眼角慢慢滚到耳朵眼里去。她感到舌头破了,血腥气在嘴里冒出来。牙却仍然越咬越紧。又听到阿三掏钥匙开门了。听到他捏着嗓门咳嗽了一声,听到他到厕所间尿了老大一泡,听到他到厨房用开水泡了一碗饭,就着她做的咸带鱼,吃得呼呼噜噜的。近在咫尺。素衣用力张嘴,“阿三,阿三,你快来拉拉我……”却仍然醒不来,也动不得。要是这一夜我也亮着灯多好啊,指不定阿三就会拐进来看看了。素衣的眼泪越流越多,像河水一样往两边的耳朵眼里灌进去。牙关越咬越紧。与其让血水涌出来,不如就咽下去吧。素衣终于放松了自己,一口一口吞咽着血水。然后睡意就和着牙齿咬伤自己的剧痛一起涌上来,甜丝丝又轻飘飘地势不可挡。
“我是再等不到天亮听窗外那只鸟儿唱歌了。冰清可最爱她窗口会唱歌的鸟儿了。” 五 邦德理好了自己的行李。阿三留他喝顿酒。邦德顿了顿,老老实实说,“我不会喝酒。”阿三斜他一眼,“你那时候怎么不说你也不会抽烟呢?”邦德想起自己在素衣面前装会抽烟的样子,一阵心酸。邦德站起来,伸手摸着桌上相框里的素衣,他的眼泪落下来。阿三把高粱酒倒在一个细青花杯里,又举起细青花杯,一扬脖子。 “你要想在家里放一张素衣的照片,就放呗,又不是什么难事。”阿三说。他素来大度得很。 “只怕你后头屋里要进人,就不大便当哩,毕竟你和素衣没名没分。”阿三又说。他又灌了一盅酒。他还是很容易就把话说偏了。 邦德忽然端起眼前阿三给他倒好的酒,站起来,一口气喝干了。然后他就把桌上装着素衣的相框揣进怀里。他拎着自己简单的行李,有些踉跄有些沉笨地往门口走去,“我要这个素衣。”邦德喘着粗气说。 邦德听到酒瓶和酒杯叮呤当啷一阵响,大概是翻倒了。邦德回头看见阿三趴在桌上,帽子掉下来,露出灰白的头,“唉,女人总是以为和她牵手和她散步和她吃咖啡和她一床睡就是……” 阿三没把话说完就醉了。邦德犹豫了一下,想回过来看看阿三到底怎么了?门打开了,一阵冷风灌进来。邦德最后远远地看一眼醉倒在桌上的阿三,他把怀里素衣的相框用力拽一拽,就蹒跚地走出去了。 啼妃 字于 2016年12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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