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燕语呢喃 于 2017-9-2 08:52 编辑
四十二年前,语文老师将我的一篇文章寄给报社,报社采用,给我邮来3元稿费。
汇款单走十多天,到我们乡下。邮局通知学校,学校又托人捎话给连队干部,队干部在麦场找到正干活的父亲,叫他明天下午坐队上的拖拉机去取款。父亲等不及,天没亮就搭队里领救济的马车,赶四十里路到邮局。据父亲说,邮局人看了连队开出的证明,立刻给他让座,还递一支大前门烟给他,要他抽空带女儿到邮局玩。
父亲在一片羡慕的眼光中,接过汇款单,他不舍得取,带回家给我母亲看。
父亲回家,天已黑,母亲和几个邻居守着豆油灯等他,大家传阅过汇款单,就激动,就不知说什么好。年长的五叔说:看不出,丫头有这本事,十二岁就能挣大工分。二婶说:可不是,咱队上最棒的二牛一星期也挣不到三块钱。父亲不说话,只是笑,笑毕,摸出一小袋作种子的黄豆,倒一半到灶间去炒,炒熟先抓点给我,再端出去待客。
一周以后,父亲专门去取钱,邮局人给了他2张5角,5张2角,10张1角共17张。父亲高兴地转到农场最大的红旗百货店,花2角钱买了一瓶酱油和给母亲的两帖治风湿膏药。父亲看中店里最贵的一支钢笔,要4角5分钱,售货员把钢笔拧看,让父亲看笔尖,看吸墨水的管,看着看着,父亲就掏钱买下了。父亲揣着笔,站在校门口等,正是中午,我放学走出来,看他站在大太阳底下,满脸笑,竟忘记到树荫下避避。父亲问:中午想吃啥。我说:吃馍。父亲很疼爱地看着我,坚定地说:下午去买面,晚上蒸馍。
晚饭照旧,一碗玉米糊,一根红薯。饭后,父亲催我试笔,哥哥说:小学还不用钢笔,能不能先借给他用。父亲不同意,说:会耕田的都用好犁,你妹会写字,要用好笔。我看父亲一眼,他误以为我还惦着吃馍,转身在灶火灰里扒出一个“焐土豆”给我,还用糖精给我冲了一碗糖水,水有点苦,糖精放多了,父亲端回去兑成两碗,一碗给了我,另一碗给哥哥。
七岁识字,我就爱写,废纸、旧报纸,过期的大字报,我都在上面写,短的一句,长的几句。有第一笔稿费后,父亲开始给我做本子,他托人从城里带回最贵的白纸,比量好裁成四方块(手掌大小),问人要来牛皮纸做封皮,装订成册送给我。他给我的第一本本子至今我还保留着。
农场的学校,一年有十个月要让学生劳动,春天播种,夏天打土块、打煤砖,秋天割麦子、收玉米、拾棉花,冬天拾柴、拾粪。我最怕割麦子收玉米,我对麦子玉米的什么粉过敏,一走到田头,浑身即刻一块一块红起来,又痒又肿。那时候,到处讲抓革命促生产,革命人都以革命精神对待劳动。父亲就是个劳动积极分子,在突击队时,为赶任务,他们这批知青用手搅石灰浆,结果,双手被烧得皮开肉绽。领到稿费的那个秋天,父亲背着我跑到学校,磨了半天,老师才同意让我给学校菜地送两车粪顶替割麦子。父亲和我仔细清扫我家的鸡窝,不够,又清了二婶家的,才装了满满一车粪推去学校。路上,我们在一个坡前休息,我对父亲说:初中毕业,我就回家写文章,挣钱给爸用。父亲说:好!好!好!说话间,父亲的眼亮了许多。
我不断地写,不断地耗费纸笔墨和精神,父亲就不断地给我买纸笔墨,给我补精神。1984年我上大学时,带着一只高中用的笔,是当时中文系最时髦的笔,笔套上刻着松柏和“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诗句,城市的学生都没有见过。我曾写信给父亲,告知他大学发文具,不必买纸笔。父亲不信,依旧在每个假期买好,让我开学带上。
大学二年级,社科院文学研究员陶文鹏老师去学校讲学,在墙报上读到我的诗《致爸爸》,对中文系的老师说:这个学生懂写现代诗。我给父亲写信,讲这事,父亲回信说:可不可以把这首诗投到家乡的《胜利报》上,你上大学后,家里一直订这份报纸。我连夜抄正,托人带到《胜利报》编辑部,两天后,报纸登了。父亲又回信:寄信要六天,你咋这么快就把诗寄到报社?
从那以后,我的文章都寄给《胜利报》,落款一律写家的地址,稿费由父亲收转。如果久不见我的字,父亲就写信问。妈妈说:你爸每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等报纸,最后一件就是粘贴你的文章或拿给别人看。队里有个自学成才的“秀才”,专门到我家看文章,父亲拿出粘贴本,一页页翻一页页讲,想“秀才”有一番夸赞,秀才就是不开口,父亲又拿出我写的扬扬洒洒、情真意切的家信(他也装订成册),“秀才”还是一言不发,父亲于是生气,骂秀才啥都不懂。
1996年6月父亲从新疆到湛江看我,久不动笔的我,鬼使神差投了篇稿,竟然在父亲到来的当天登出来,父亲戴着老花镜,左看右看,连声说:好!好啊!晚上,和父亲拉家常,父亲说:你把在湛江发表的字都寄给我,我给你保管,你丢三落四的。父亲以为我一直在用功。一个月后,父亲回新疆,一向细致的父亲,什么都记得交待,就是忘了把我这篇题为《夏天最后一朵玫瑰》的心情文章带回家。
1997年6月,父亲病逝。
我在父亲走后的三年里,写不出一个字。《夏天最后一朵玫瑰》是我给父亲的最后一篇,也是父亲能接受的最后一篇。父亲一生劳作,不知道玫瑰,只知道流汗和供养一个惭惭懂得玫瑰的女儿。
我常常做一个梦,暴雨中,父亲拉着我四处找屋避雨,一路问过去,每一间屋子都门窗紧闭,没有声响,最后一间仍然无人应答,父亲见我的头发已湿,就用力推门,门开了,屋子空空的,屋中央放着一把崭新的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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