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季节农家餐桌上就是土豆当家了,妈喜欢把土豆切成丝和在白菜猪肉馅里包菜饼子吃,很鲜美的味道。一枚小小的土豆在她手里有多种吃饭。这样也将枯燥的日子过的花枝招展,生动。我常常觉得妈就是一位极称职的作家,她可以让毫无生气的土豆变成很多种菜肴勾住我们的胃,使儿女食欲大增。
七八岁上讨狗不稀见。园子里的土豆四月末开出妩媚的花儿,我和弟偷摸窜过篱笆杖子摘那花儿编花冠戴在头上玩,妈知道后准扒了我的裤子给我一顿扫帚头子,问我再敢不敢进院子摘土豆花了,那暂正是土豆在地核冉冉拔节吞云吐雨长肉时,一旦掐了花瓣会丢失水分与营养元素。我不懂土豆的生长,只是贪玩,却为自己的莽撞挨了胖揍,其实,我当理解妈,她是深爱土地以及院子里活着的绿色植物,对于妈对蔬菜和粮食的感情,我不能否认,是饥荒年月造就了她一颗节俭如命的心。她不会让一粒米流落在外面。
那时候土豆一直支撑着一贫如洗的时光,一开春,土地还没化冻。河套的冰块在稀薄的日影底咔嚓咔嚓的断裂声,码着一阵阵穿堂而过的北风灌进我们耳朵里。山里孩子没有自由,一大早就被爸妈提留起来,捡粪,放牛,割羊草,俺爸叫醒我们扫院子,捡柴禾,抹墙。
俺妈在灶前扒灰,那灰尘像万千稻虱子在空气中飞舞,俺妈唉声叹气,不知道做什么菜。
俺爸说,下土窖子拿些土豆炒着吃。
每天早晨土豆丝辣椒,中午土豆丝汤,最奢侈的是汤里有点鸡蛋,割一把头茬韭菜。晚上也是土豆,但唯一不同的是,土豆丸子,豆油少许,草火烧着,煎出来的土豆丝饼又香又脆,妈再熬点米粥,或者焖一锅大苞米碴子。吃的我们放屁打饱嗝都是土豆味。
干地里活路也没劲,吃进肚子了的土豆消化也快,上田里耕种拉犁,一泡尿就没了,半晌半下午的就饿了,这么以来妈怕饿坏我们的肚子,就烀一些土豆,下地干活的档儿揣几个,饿了吃一个。
俺最得意田里活儿干完后,几个差不多大的伙伴在俺家篱笆墙下笼一堆柴禾火,烧土豆吃。我记得那节骨眼好几种土豆,俺们只挑黄瓤的土豆吃,它皮薄个中,烧起来也快,柴火怕被风吹卷到不远的草垛上着火,就用几块红瓦堵着火势。烧好的土豆皮黑乎乎的像包公脸,但是你剥开皮儿,浓黄的肉肉馋的你流口水。我们吃着烧土豆,谈天说地,无所顾忌,爸妈都不在家。我们可以肆无忌惮的吃。
还有几种吃法,不知你吃过没,反正俺们乡下人都愿意这么吃,天高云淡,兜里揣几枚土豆,去自家责任田劳动,沿路一绺绺毛葱刷直的站在地垄上,馋虫就伸出爪子挠你的心,我是抵御不了这嫩生生的毛葱的诱惑,蹲下身拔来一小把坐在地梗上,土豆剥了皮,一口毛葱一口土豆吃的人走到都咕蛹不动了。
即使做了他的婆娘,我依旧不改当年的秉性,下地干活,揣几枚土豆,碰到葱地好一通吃,乡下人从不计较别人吃了他的毛葱,只要土地在,毛葱有的是。
妈现在的菜园子还是规规矩矩的绿着,绿成我心里的一道美丽的风景,上次回老家办事,妈私下里对我说,她搧了几墩土豆熬汤喝,给爸好一顿骂,说俺妈败家娘们,去年的陈土豆还有两篓。
说的妈气的那晌都没吃饭。事实上俺爸也不是舍不得那点土豆,他就长着一张碎嘴子,哪一天不叨磨两句就做病。原先是有两篓陈土豆,生了好几次芽,给妈剥了,哪里能扔了,也吃。烀着吃,拌凉菜,切一瓣瓣的,和黄瓜片儿拌在一起,凉瓦瓦的吃进肚子里,是夏天难得的时令小菜。
如此,我这遭返回,赶巧妈在园子里起土豆。
日头朗朗的毒,妈说,看到没?昨个一场好雨,咱家菜园子绿呲呲的,多好!你瞅瞅芸豆开始鼓豆了,俺今晌芸豆炖老骨头,你麻溜回屋歹点,还不能凉放在锅里。
俺不饿,中午歹了一碗馄饨,冒尖一大海碗,我帮你起土豆吧。
嗨嗨!这几垄地蛋不用你起,别把地蛋抠碎了,妈称土豆为地蛋,我们山里人都这么叫。我进了城市,入乡随俗,叫开了土豆,有些别扭,完全没有地蛋来的实惠。
俺妈不用我抠,她一溜烟回家,拿出三只雪糕让我吃,她蹲在地上用手扒土豆,她小心翼翼的样子,扒出来的土豆码在日光下晾晒一会儿,就急急的捡回堂屋砖地上再晒几日,彻底晾干了再装筐里。
我今年在自己老宅子前边的园子栽了一些土豆,计划好的,吃不了拿到西山湖畔的早市卖掉,农村的田园小菜是城市居民最爱的一道景致。我曾经构划过,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考虑把妈在老家几块菜地种的蔬菜带到城里卖,这样做生意不受约束,不必看别人脸色行事。
还没有和妈商量这事,闻着土豆的香味,看着个大黄澄澄的收获的土豆,我在想今黑要妈油煎土豆丸子,再做点红豆粥,吃了饭,我再骑自行车回老屋。
土豆在荒年日月成了喂养我们活下去的一杯羹,这杯羹即便在物质生活水平显著改善的今朝它依然是我们胃肠里的一绺春风。
无论是乡村还是城市,土豆都或多或少的作为餐桌上的一条彩虹悬挂在每一个家庭上空。
晚上他来电话,问我在哪?我说夜宿老屋。他说,土豆是不是该抠了,我回答他,是的。在种秋白菜之前抠完。
我告诉他,家乡的土豆熟了,篱笆院里很多人都在紧锣密鼓起土豆。
他说上海的土豆不好吃,没有家乡味儿。
我知道土豆熟了,他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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