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虎步漫游 于 2018-2-24 08:02 编辑
到老家时,已过夜半,父亲还在等,急急地张罗着去做饭:想吃啥?
一帮人精疲力尽,个个头沉如戴金箍,异口同声:想睡觉。
父亲不甘心,展示早已备好的材料:啥都有啊!好做……
这次大家回答更干脆:不吃。
于是,都草草地躺下。舒服啊!恨不得将每一寸肌肤每一根骨头都拆下来与床板亲密接触,晾晒一番,才好。
一觉到天亮,耳边传来厨具的奏鸣声。才洗涮完毕,热腾腾的饭菜已摆满了饭桌。吃,吃!趁热!父亲乐呵呵地举箸相让,挥舞如同乐队指挥。
一眼扫过去,立刻定格在一盘红烧肉上。先吓一跳:哎呀!大清早的,谁能吃得了这个?!
小时候,虽然物质贫乏,总盼着年节吃上点好吃的,但还是对一些东西望而生畏,一是鱼,怕刺多扎嘴;一是红烧肉。
记忆中的红烧肉,做法很简单,先煮。大块的肉,越肥越好,不加盐,直接煮熟,捞出沥干水,涂抹一层酱油,下锅炸至猪皮焦黄起泡,即可。这是过年待客的必备菜:切成厚片,堆挤在碗中,浇汁撒盐,上锅蒸。同时蒸的还有酥肉、丸子、鱼块等等。反正挺便捷。
八仙桌摆的满满的,主人热情举箸一再相邀:动筷,动筷!趁热。
客人一再谦让:吃着哩!吃着哩!没停嘴。
主人还嫌过意不去,起身夹起满满一筷头红烧肉要放进客人碗里:吃这个,烧哩烂哩很。
客人吓得夺碗欲逃:太香!可吃不下唻!
——这一唱一和,说相声般的游戏,直到饭罢才能结束。主人客人都满嘴油光,还在互相客套。招待不周,都没吃好。——吃好唻,都吃撑唻。要不,俺端回家?!哈哈
当然,这已然不算最苦的时候了。记得看路遥的《平凡世界》,孙少安刚发家,让老爹孙玉厚上街买肉招待盖新房的客人,肉贩一看是有钱人哪,立刻捡最肥的部位切两三斤……孙玉厚拎肉在街上承受乡亲们羡慕的眼光,心潮激荡,都荡出幸福的老泪了。而在我的故乡有个更久远的传说,说是某村很穷,过年时,全村只靠一碗“窝子”(就是红烧肉)撑场面,谁家来客,就转借到谁家。客人来,主人也照旧用筷子点着菜碗热情相劝:叨菜,叨菜,趁热!客人也谦让:吃着哩,吃着哩。然而,双方心里都明镜儿一般,只捡粗菜淡饭下筷子。宴罢客走,窝子还有惊无险地翘立在桌上,单等主人小心翼翼地完璧归赵去也。相安无事多年,直到一个南方来客,被主人一让再让之后,终于不好意思地将筷子伸了出去,一夹,却没夹起,好生奇怪,再用力挑起一看,哟呵,肉片居然被一圈竹篾条串起来的,这是什么规矩?客人兴趣勃发,挑断竹篾,取食一块入口,哇哦,好香!——可不香嘛!经过多少家柴锅的细心蒸制了——胃口大开,风卷残云,瞬间干完。完全没注意到主人在一旁早已瞠目结舌笑容凝结。直到饭罢,满意地抚腹散步,路经厨房时才无意中听见主人在叫苦:坏了,坏了,这咋还人家唉?
南客生疑,悄悄打问,方才恍然,大笑。于是施施然到街上买取肥肉一大块送与主人。居然,在十里八乡造成轰动,一直美谈笑谈到如今……
古语云:肉食者鄙。但在我的父老乡亲眼里,鄙不鄙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肉吃很幸福。所以,红烧肉,作为肉中极品,当然是最好最好最好的生活象征了。只可惜,乡下人,愿望美好,技法简陋,只出于保存久长的需要,聊饱肚腹即已满足了。
所以,当生活稍稍好转之后,这白花花的大肉片便摇身一变几成人们饭桌的梦魇了,那是吃肉?直接喝油好不好?——至少,我是很怕的,以至于上学读到苏东坡的《猪肉颂》,还是大不以为然:什么东破肉?不就大肥肉片嘛!
这个阴影,直到十九岁那年参加同学的婚宴才被打破。满座皆客,但我一个也不认识,人家笑谈劝酒,完全插不上话;只好将精神聚焦在饭菜上,忽然感觉那盘红烧肉挺奇怪的,没有一点红色,白白的,上面点缀几朵绿生生的香菜,很素净的感觉。没有人动筷,都在缠酒。不管了,我将筷子伸过去夹取小小的一片——哇!一点也不油腻,糯糯的,入口即化,味道也足,好吃!忙不迭地接连干了好几筷,这才礼貌地放下。回味,悠长,满口生香。
哎呀我去!这是什么做法?!从此,对红烧肉兴趣疯长,后来出外打工,只要有机会在饭店吃饭,红烧肉是必点的菜。但像那种完全白生生的红烧肉,却再也没尝到过。除此,印象中,在北京的一家名为九头鸟的酒店烧的毛氏红烧肉也很软烂喷香。
曾经跟北京一哥们学做过红烧肉,这老兄个头一米六,体重一百八,哼哼,活像二师兄转世——超爱臭豆腐,更爱红烧肉!他的做法也简单:,油烧热溶白糖成红色,咕嘟咕嘟冒泡时,将切成麻将牌大小的五花肉块倒入翻炒均匀,然后加热水漫过肉即可。小火慢炖,直到收汁,出锅。也很软,烂,香,但总觉有点不对,却也找不出毛病;好在那时年轻,正缺营养,有这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机会,还扯什么淡啊。
直到来内蒙后,手头略宽裕,红烧肉的馋虫也渐渐长得粗大,于是挑相宜的肉买,最好三肥两瘦夹层。心存疑问,干脆买本烹饪书,依葫芦画瓢……可惜我做事总是不肯专心,随意性强,于是有时烧好有时烧不好。后来倒也渐渐摸到门框,即,只要最后三两分钟能将油逼出来,即可达到不腻的效果。从前年起,我母亲年年托人给我带来自制的雪里蕻干菜来,我便又发明一新吃法:将烧好的红烧肉覆盖在泡发的干菜上,上高压锅蒸。这样,肉不腻,菜也喷香。很有梅菜扣肉的既视感。
当然,这是吹牛。别有风味,却是真的——已成我儿子的最爱。
细想想,呀!有好久没做过红烧肉了。女儿远去外地求学,儿子读高中一周回家半天,我也忙,我家娘子也忙,做饭简直几近对付。
……
但,这可不是我能接受父亲的红烧肉的理由!哼!不吃!
但,父亲急眼了,自己先夹起满满一筷头做示范,一边大嚼,一边自赞:“好吃!可烂了,香……”
真的么?细打量,果然不同以往,肥肉只是薄薄的一层哎!小心挑取最小的一块送进嘴里,果然,不腻,软,烂。
但味道,却瞬间直贯四十年,哦!这才是家的味道,年的味道,一点也没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