苕就是红薯。红苕。
苕又有傻瓜的意思。大苕,苕货,苕狗日的,苕头二脑,等等。凡骂人话前面几乎都可加一个苕字:苕板满,苕婊子……反正苕人总归是做苕事,做不了好事。苕又不仅只是傻,傻而半转,神经,不清白,二百五,十三点……这才是真苕。
以前看足球,湖北队的主场,客队出来,满场观众总是齐声大喊:苕货!给他一个下马威。输球了,也喊苕货,以为把客队喊苕了可以赢回来。输极了输惨了喊苕货就是对着自己的家乡队喊了,恨铁不成钢。但往往是越喊越苕,越喊越输得不像样子。
小时候,饥馑时代,母亲在院子里种过两年苕,吃苕梗子当菜——现在有专门培植的菜用苕梗子了,在餐桌上很受欢迎,那时候却只是为了扛饥,并不觉得好吃。有一年发生火灾,抢火的人们将苕梗子踩成了平地,后来又生出一些弱弱的新梗,以为下面不会有苕了。秋时一锄挖下去,竟挖出南瓜大的一个苕,蒸了满满一锅,一家人吃了两天还没吃完。
那时候粮食定量供应,食堂一钵三两饭,只给二两米,米上铺杂粮,蚕豆,豌豆,或者苕片。现在回想,那些苕片一定是从农村一家一户强行收来的,因为并没有标准件,模样,成色,千差万别,味道也不同。
后来下农村,在大片的苕地间劳作,看着苕藤子在阳光下生长。农民对我说:苕最肯长,七长上,八长下,九月天光长到夜(当地方言,夜读亚),我说,十月呢?他笑着说,十月就吃苕呗。
十月份起,队上不分米了,只分苕当粮。农民懂得匀着吃,早就存下米面,与苕相间而食。我们没有一粒米了,光吃苕。起初女生们乐了,喊着吃苕好,她们最爱。终于吃到反胃,就是饿极了也吃不下一口,蒸,煮,烤,甚至油炸,想出各种辙来做苕,但还是难以下咽。她们也蔫了。这样吃苕的结果,是我们大家在后来的十几年中听不得一个苕字,碰不得一块苕,否则一定作呕。有些人后来慢慢对苕恢复了感情,有些人则终生不再吃苕。
我们那个地方,苕是两个月的口粮。农民骄傲地说,在上乡,有个地方叫独山,一年四季只有苕吃。当地有首歌谣:独山镇,苕吃苕甚(当地方言音,佐饭的意思)苕垫困。后来我随农民挑着大米去上乡换苕制品,果然看到那里几乎所有的空场地上都晒着苕干,有生苕片,也有蒸过了的熟苕片。作为从下乡挑着米来的“富”人,我们常常毫不客气地抓起苕片就咬,好吃的吃个够,不好吃的一口呸出来。
据说独山隔壁,邻省邻县的宿松,更是苕山苕海,质量更好,更便宜。
没将苕吃腻之前,我很喜欢咬苕干,我觉得生苕干比熟苕干更有味。农民说,刚从地里刨出来的生花生,虽然不及熟花生香,但越吃越有特殊的味道,比熟花生好吃,吃起来不能放手。苕干也一样,生的有一种特殊的生味,多咬是能上瘾的。
后来有人将苕干放到爆米花的手摇炉子里嘣熟了吃,真是香酥可口。
最好闻最逗人食欲的,也许是烤红薯了。我们叫炕苕。在大街上,有点饿了,炕苕的香味随风而来,食指因而大动,忍不住就要买一块尝鲜。但真吃起来未必比闻着更香。炕苕香在皮,我们却常常要把皮去掉,其实就是把香给丢掉了。
买炕苕讲究买红心苕,能烤到软烂香甜。的确,我久已不见白苕了。过去有曰,生苕甜,熟苕粉,夹生苕,冇得整,讲的就是白苕:新挖下来,挑大个的,上锅蒸,蒸熟了掰开咬一口,硬而粉,口感像栗子或者菱角,只是香味不同,可能并不甜,吃起来哽哽的,但我很爱吃,觉得味厚。至于现在流行的紫薯,我是不吃的,曾经尝过,实在淡而无味。我不知道它是不是苕的一种。
现在做苕的方法更多了。但我不知道如果将透着奶油香的小苕点心拿给当初吃苕吃到反胃时的我们,我们是不是吃得下去?这样精细的制作能不能让经年以苕当顿的人们像吃大米白面一样永远不会腻歪?我想就苕论苕,也许只有苕稀饭是可以让我们相对喜欢得长久一点的东西,很暖心,很养胃,很体贴。
夹生苕则是永远都蒸不熟煮不烂烤不软的东西,还有一股药味,吃到嘴里很不舒服。所以又叫药苕。又用以喻人:苕而夹生,本来就傻还半吊子,不近人情,是人中极可恶的那一种人——但我看人如是,人看我亦然,也许有人眼中我就是个夹生苕呢。都说难得糊涂,所以,不妨装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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