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蘸水笔 于 2018-6-6 17:48 编辑
姐姐
一九六九年前后,汉口有三个名气非常大的姐姐。
一个叫“飞跛”,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走路一瘸一瘸的。但据说长得很漂亮。她有个男朋友是电影院的跑片员,有一辆摩托车,飞跛因此也开得一手好摩托。她打架的时候喜欢开摩托出去,一手扶车把,一手拿着一把泥刀挥舞,专劈人的脑壳。那两年,不知道有多少玩味的哥哥被飞跛劈得头破血流。
一个叫丫头。长得一脸横肉,像个男人。打起架来比男人还不要命。有一回我们在黄石路看到一个姑娘伢,头破了,紫黑的血糊了半边脸;她一手捂着头上的破处,一手提着一块砖,去找人报仇;身后跟着十几个哥哥,还有无数看热闹的闲人。红旗说:看,看,那就是丫头。
建设说:丑死了。
红旗说:比秀还丑。
我们也看热闹,跟着丫头跑了半条街。丫头一路骂骂咧咧,身后的哥哥们都跟着起哄。后来丫头泄气了,将砖头啪地扔在地上,回过头来指着哥哥们说:一群饭桶!
我一直记得哥哥们在丫头面前噤若寒蝉的样子。
很多年后我又见过一次丫头。其时红旗已经做了一家百货公司的总支书记,有一天我去走他的后门买一件电器,他说,还记得赫赫有名的丫头吗?她在我这里做保洁员。保洁员是好听的说法,其实就是清洁工了。红旗带我去电器柜看货,下电动扶梯时忽然碰碰我说:看,看,那就是丫头──那口气居然一点没有改变,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顺着红旗的指点,我看到一个穿着臃肿的中年女人,脸蜡黄,布满皱纹,头发过早地花白了;最让人难过的是她的眼神,呆滞的,畏葸的,躲闪的,木然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我很难想像那就是曾经神气武扬的丫头,我想改变她的应该不仅仅是时光。
三个姐姐里,蚊子也许是最有名的,是姐姐中的姐姐。
据说蚊子上学的时候是一个好学生,当过大队委,胳臂上挂过三条杠。后来有一个有征候的哥哥,叫裁缝,看上了蚊子,说要拘她;旁边人说:算了吧,这种老实规矩的姑娘伢你怎么可能拘到手?裁缝不信邪,在蚊子家门口守了三天,终于守到了蚊子。听裁缝直截了当地说要和她谈朋友,蚊子居然一点都不吃惊,她对裁缝提了一个条件,说:既然你是个玩得很开的哥哥,那你约一百个兄弟,明天带到江边给我看。第二天蚊子到江边时,裁缝已经带着一百个兄弟等着她了,蚊子二话没说,就成了裁缝的女人。
这分明是在编故事,我是绝对不相信的。
那年冬天,快过年了,我坐轮渡过江,看到船上上来一群姐姐。她们约有三四十人的样子,一律穿接袖中式棉袄,一半穿枣红色,一半穿北京蓝,都翻出果绿或者水红的衬衣领子──这是当时最流行的打扮。她们众星捧月地拥着一个极美丽的姑娘伢,鬓发掩耳,流海齐眉,苍白的脸上有一对水墨点就的漆黑眼睛,烟水朦胧地看人。分明是一样的接袖袄,穿在她身上就袅娜起来。我是看过《红楼梦》的,一句“粉面含春威不露”跳在眼前,活活的就是写的她。
我是去走亲戚的。怕亲戚说我穿得流气,胡乱穿了一件中山装的棉袄,一条肥肥的军裤,邋里邋遢的,因此不敢在她面前招摇。只是躲在暗处,将人家看了个饱。凭直觉,我以为她就是传说中的蚊子,至今以为──除了蚊子,她还能是谁呢?
只有在红旗的嘴里,蚊子才是另外的样子。
红旗说,他家住诸巷的时候,蚊子家就住他家楼上,他和蚊子是青梅竹马的感情。蚊子胆子小,上学的时候不敢过马路,总是红旗把她牵过去。蚊子的成绩是很好的,可是比红旗差一点,总是红旗第一她第二。而且,红旗说,而且,蚊子身体就是被他破的。
红旗说,那天晚上他和蚊子站在楼梯口说话,天热得很,他只穿了裤衩,打赤膊,蚊子穿的是圆领衫。说着说着,突然停电了,楼梯口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两个人无声地站了一会儿,突然蚊子抓住了红旗的手,牵着去摸索她的身体。红旗的手沿着蚊子的肚皮往下滑,一直往下滑,经过毛绒绒的耻骨,进入一道温软湿滑的缝隙。红旗说,他是想叫停的,蚊子却坚持用力往深处牵引,两个人无声地相持了好半天。突然红旗一松劲,就听到蚊子痛楚地啊了一声,便有一股粘粘乎乎的液体沿着红旗的手指滑了出来。红旗将手指放在鼻端嗅了嗅,腥腥的,是血。
是蚊子处女的血。
我们从来不把红旗的话当真。红旗说他玩过很多女人,我们亲眼见到的却只有一个秀。
你们不信是吧?红旗说,不信我把蚊子叫来,你们亲口问她。
但红旗从来没把蚊子叫来过。蚊子永远只是一个传说,她活在我们的故事中。
后来听说蚊子进去了,要枪毙了。枪毙蚊子的那天,我们聚在红旗家,一夜没睡,一直在说蚊子的事。那天早上有无数的哥哥聚集在大街两旁,等着看蚊子挨枪子儿。行刑车队终于开过来了,前面有全副武装的军车开道,军车上架着机关枪,如临大敌。军车后面跟着一长串解放牌十轮卡,轰轰隆隆碾得大街发颤。挂着牌子的死刑犯被押在车厢两旁,前几辆车都是男的,最后一辆车上终于看到一个女的,于是哥哥们都跟着那车跑,有一个胆大的哥哥对着那女的喊:蚊子!蚊子!蚊子!
哥哥们都跟着喊:蚊子!蚊子!蚊子!
女的低着头。短发披下来遮住了她没有血色的脸。看不清眉眼。我确信她听到哥哥们在喊她,但她一直没有将头抬起来。
我留意到她胸前的牌子,分明写着什么腊梅,我对身旁的哥哥们说:她叫腊梅!可是没人理我。事后我一再告诉大家她叫腊梅,可还是没人理我。大家都津津乐道枪毙人的事,抢着补充别人没看到的细节,抢着描绘那女的当时的样子,却都不理会她叫什么腊梅的这一基本事实。
在大家的心目中,蚊子已经被枪毙了,她死了。
我却一直认为蚊子还活着,也许有一天我会碰到她。
有一个传说:其所以那天军车架着机关枪如临大敌,是因为风传有一群哥哥要为蚊子两肋插刀,准备劫法场。其实没有人劫法场。行刑车队顺顺当当把人拉到了扁担山,该吃枪子儿的顺顺当当吃了枪子儿,大街上聚集着看热闹的哥哥们早就一哄而散。
|